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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欢喜(8)


  这样没头没脑的零言碎语飘到她耳畔,她本来也没有在意,台上原本唱的是《甘露寺》,冯啸山一句“劝告千岁杀字休出口”音犹未落,底下早就已经是震天响的喝彩声、叫好声、拍巴掌声,闹腾得几乎将整个戏台子都掀翻去。那冯啸山也当真了得,更兼中气十足,一大段西皮流水唱得字字俱佳,满座的人皆听得如痴如醉。这样的老生名角,听的就是一个唱功,唯有秦桑是个不懂戏的,不仅不懂戏,而且还不怎么懂京剧的唱腔念白,看周围的人都听得兴高采烈,不能不耐着性子坐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宫娥簇拥着公主出来,那扮孙尚香的花旦凤冠霞帔,刚刚亮了个相,又是满堂的喝彩声。却有两三个闲人,仿佛不由自主一般,由前排回头往后望,正正撞着秦桑的视线,却又连忙扭过头去。秦桑见他们回头打量自己,不由得觉得甚是奇怪。台上的孙尚香已经轻启朱唇,唱出:“昔日梁鸿配孟光……”这个花旦满脸敷着脂胭,倒是一双清水眼,看上去甚是眼熟。不过在秦桑眼里,这些梨园伶优扮上妆都长得差不多。按道理说,唱完这句的时候满座的人都应该拍巴掌叫好了,可是偏偏只有后排几个人喝了声彩,连掌声都稀稀拉拉的,秦桑心里奇怪,因为像《龙凤呈祥》这样的压轴大戏,从来都是名角儿配的,何况今天的乔玄是冯啸山,这孙尚香亦应该是个梨园名角,捧场的人也会特别多,不知为何连叫好的声音都听不见几声。她看那孙尚香若无其事地唱着,倒是很从容的样子,也没多想,只悄悄地问邻座的姚雨屏:“这个公主,是不是唱错词了?”

  姚雨屏也是个不懂戏的,听见她问,于是转头去问别人,却看到西北角上的人纷纷站起来,更有符远军中的人,行着军礼。姚雨屏张望了一眼,回头笑着对秦桑说:“快看,是谁来了?”

  秦桑一看,原来是易连恺。他穿着长衫,只带了两个随从,倒是很适意的样子。只不过他这么一来,众人纷纷起身跟他打招呼,一时连台上的戏都没有人听了。主人翁夫妇早就迎了上去,因为隔得远,秦桑听不见他们说话,料必是说了些客套话。姚夫人便亲自引着易连恺到女客这边来,秦桑早就站起来,笑着问:“你怎么来了?”

  “给伯母拜寿,难道不应该今日来吗?”易连恺脸上含着几分笑意,他对姚师长特别客气,从来是持子侄礼的,故而这样说。他又跟几位相熟的女客点头致意,众人客套了一番才重新坐下来,姚雨屏便要将自己的座位让给易连恺。他说:“倒是不用这么客气见外。本来今天从外头回来,不知道怎么着了凉,一直头疼得厉害。若是不来,那也太失礼了,所以特意过来一趟。戏就不听了,反正明天还要到府上来,再领明天的好戏吧。”

  秦桑听见他说头疼,便向姚夫人告辞,易连恺在人前从来很讲究风度,亲自接过她的大衣,替她穿上。姚夫人倒是格外客气,带着姚雨屏一路送到了大门口,看着他们上车方才进去。

  秦桑见易连恺上了车之后,兀自皱着眉头,于是问:“你头疼得厉害不厉害?要不要找大夫瞧瞧?”

  易连恺却展眉一笑,悄声道:“我头倒是不疼了,不过我知道你不怎么喜欢看京戏,大半夜的又得僵坐在那里招呼一帮女眷,所以那会儿我是替你头疼呢。”秦桑听见他这样说,不由得笑着说道:“就你会使这样的心眼儿。”

  易连恺说道:“我这是为了你好,难道你还不领情吗?”

  秦桑说:“那么好吧,我多谢你就是。”

  易连恺却道:“难为我大半夜,巴巴儿地跑来接你,还替你撒了这样的谎,难道说一句多谢就算了?”

  秦桑说:“不和你说了,你腻歪得很。”她脸上敷着薄薄一层粉,此时透出晕红来,仿佛夏日的莲瓣似的,从洁白的花瓣尖上透出脉脉的红色,说不出的美丽动人。易连恺忍不住便伸手去摸她的脸,说:“平常很少见着你扑粉。”秦桑说:“这是上人家家里去做客呀,总得打扮打扮,也免得给你丢脸。”易连恺说:“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按道理讲你最应该打扮给我看,为什么你平日在家里不打扮呢?”

  他们两个一路说着话,一会儿就已经到了。卫士上来替他们开车门,易连恺下车来,又回头接过秦桑手里的皮包。秦桑却觉得老大不好意思似的,用手将散乱的鬓发理了理,才下车来。一直进了房间,秦桑走进去脱大衣,易连恺拿着她的皮包,一直跟着进了更衣室,秦桑一抬头从大玻璃镜子里看见,不由得板着脸,说道:“人家换衣服你也跟进来,真是!刚刚在车上叫你不要动手动脚的,让人看见了好没意思!”

  易连恺见她连嗔带怒,却是说不出的娇憨动人,忍不住伸手搂住她的腰,说道:“看见就看见了,咱们又没做贼,你心虚什么。”

  秦桑说道:“谁心虚了?就你这性子太讨人厌!”易连恺不过笑了笑,秦桑换完衣服,见他正高兴,趁机说,“对了,有件事我要麻烦你。”

  易连恺见她这样郑重其事,于是问:“什么事?”

  秦桑便将姚雨屏的事情约略讲了一遍,又说道:“这种事情,就算姚太太也未必做得了主,我想着你若是能跟姚师长提一提,说不定就成了。”

  易连恺笑着说:“要我去跟姚师长说,倒也容易,不过我帮了你这样一个忙,你打算怎么谢我呢?”

  秦桑说道:“这怎么能叫帮我忙,这是为着姚小姐的事情呀,要说帮忙,也是替姚小姐帮忙。”

  易连恺说道:“既然是姚小姐的事情,那为什么又要你来对我说呢?”

  秦桑嗔道:“你这个人就是腻歪,一点小事都不肯替我去做。”

  易连恺听了这话,不知道为什么却很高兴似的,可是却故意说道:“今天晚上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你已经多嫌着我两次了,我倒要看看,你倒是怎么个腻歪法!”他一边说,一边就朝着秦桑走过来,秦桑推攘了他一把,扭身却往浴室走,说道:“不和你瞎扯了,我去放水洗澡。”

  第二天早晨的时候,易连恺因为起来迟了,匆匆忙忙换了衣服就要出去。秦桑还没有起来,但是也醒了,从枕上欠起身来看着他扣着西服的扣子,说道:“你答应我的事,可别忘了。”

  易连恺却头也没回,只顾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答应你什么了?”

  秦桑明知道他在故意逗引自己,所以也不理他,只斜倚在枕头上,说:“虽然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可是你到底也放在心上,遇见合适的机会就跟姚师长提一提。俗话说宁拆三座庙,不毁一门亲。这种事情人家既然托了我,我自然尽心尽力地替人家去办……”

  易连恺说:“人家托了你,又不是托了我。再说这种事情,我哪怕跟姚师长去提,也顶多就是敲敲边鼓,我总不能逼着人家将女儿嫁人。还有,你连来龙去脉都没弄清楚,就大包大揽的,要是这位姚四小姐瞧中的是承军少帅慕容沣,那岂不成了罗密欧与朱丽叶?如果真是这样,难道我还能去硬保这个媒不成?”

  他回头见秦桑坐在那里,怔怔地出神,不由得笑道:“你这又是着的哪门子的急,人家的终身大事,你急成这个样子。”

  秦桑却回过神来,说道:“亏你想得出来,慕容沣才十六岁,姚家小姐怎么会看上他!”

  易连恺笑道:“那可不一定,自古美人爱英雄,慕容沣少年英雄,说不定姚小姐就瞧中他了。她要真瞧中承军少帅倒也罢了,这种不解世事的千金小姐,天真烂漫,什么都不懂,万一她是中了什么圈套,遇上那种拆白党,被人家骗财骗色,那才叫大大的不妙呢。”

  秦桑听他这样胡说八道,虽然觉得并不太有这种可能,可是却也担着一分心。等易连恺走后,她起床梳洗,又去姚府。因为这天是正经的寿辰,所以从中午就开始唱戏,还有姚家亲友送了一班魔术,另有几出说书,所以整个姚府,也是十分热闹,比起昨天来更为甚之。

  姚夫人因为她和姚雨屏谈得来,所以仍旧让姚雨屏招呼她。秦桑趁着无人留意,对姚雨屏说:“我有话跟你说。”

  姚雨屏便寻了个空子,仍旧带她到自己的小会客室去,还没有坐定下来,姚雨屏就抢着道:“姐姐,昨天的事情我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而且家母也是事后才知道,连带管事的人也被家母骂了一顿。都是我们办事不周到,姐姐你别生气,我先在这里给你赔不是。”

  这番话倒将秦桑说得愣住了,不由笑着说:“你可把我闹糊涂了,昨天的什么事……”

  姚雨屏道:“我知道姐姐你量大,不会跟不相干的人一般见识。家母也再三地对我说,叫我不要再在你面前说起这事,省得叫你烦恼。可是我想着这事是我们家的人不对,办事办得太不周到了,总之不应该叫她来,所以我今天一定要给你赔个罪。”

  秦桑心里虽然觉得仍旧是糊涂的,看她郑重其事地鞠了一躬,连忙将她扶起来,说道:“行了行了,我没有生气。”

  姚雨屏说道:“虽然姐姐不生气,可是我心里觉得怪难过的。那个闵红玉,从来就跟个妖精似的,我妈妈也不喜欢她。这回是管事的人写了单子邀的戏,家母因为事情太多,也没顾得上仔细看,才让姐姐受了这样的委屈。”

  秦桑听了,才恍然大悟,想起怪道昨天自己觉得那个花旦眼熟,却原来是闵红玉。怪不得昨天众人都是那种样子,闵红玉甫登场的时候还有人回头打量自己,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而自己倒是被蒙在鼓里,易连恺也真真沉得住气,他到姚家来,却未必不是知道了这事,所以特意地来一趟,将自己带走,省得旁人看笑话。

  不过在旁人眼里,难道自己还不是笑话吗?

  这一阵子因为易连恺待她格外的温存,所以秦桑对他的态度也多少有点改变,觉得他不是那么难以相处,可是现在偏又出了这样的事情,秦桑觉得他的性子一点也没有改,自己嫁了这样的一个浪荡子,真是大大的不幸。都说是齐大非偶,如果自己当年不能嫁给郦望平,哪怕嫁给别人,就算不是两情相悦,相处的时日久了,只要自己以诚相待,对方多少会对自己有几分真心,至少不会在外头这样放浪形骸,弄出这样的难堪来。昨天那样多的客人,未必不在心里笑话她吧,尤其那么晚了易连恺还特意地来一趟,别人都明白是为什么,独独她还以为他是真的为着她不爱应酬,所以才特意来接她回家。这样的人,自己却怎么要托付终身。她心里虽然一阵阵难过,脸上却一点也没有露出来,反倒心平气和地对姚雨屏说:“我叫你出来,其实是想问一问你别的事情。”当下便将易连恺的担忧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又说道,“我倒不是疑心你的眼光,只是怕你上了别人的当,毕竟你年轻,若是遇上那些骗人的,免不了吃亏。”

  姚雨屏说:“我懂得姐姐的意思。不如几时我将他约出来,也让姐姐见一见,姐姐自然就明白了。”

  秦桑握着她的手,说道:“这样也好,我也很乐意替你参谋一下。”

  她们两个躲起来说了一会儿话,出来时,正好易连恺也来了,于是一起出去吃了酒席。姚家虽然是个守旧的人家,除了寿筵之外,却也设了西洋式的招待酒会,并且腾了一大间屋子出来做跳舞厅。易连恺是个喜欢跳舞的,秦桑嫁人之初,也跟着他学会了跳舞,所以易连恺拉着她去跳舞。秦桑因为昨晚闵红玉的事情,所以格外地觉得不耐烦,可是这是在别人家里,又都是客人,只淡淡地道:“你一个人去吧,我跟姚小姐坐会儿,说说话。”

  姚雨屏早就知道秦桑将自己的事情告诉了易连恺,所以见到易连恺,也觉得老大不好意思,只红着脸说:“公子爷请放心,这里有我陪着少奶奶呢。”

  易连恺因为有姚雨屏在这里,所以不好说什么,正巧有几个相熟的朋友走进来,叫着易连恺的字:“兰坡,怎么不跳舞?”还有些人说道:“公子爷好久没有跳舞了,今日是一定要见识见识的。”那些人七嘴八舌地说着,然后簇拥着他,一直将他拉到舞池里去了。

  秦桑本来就疏于应酬,而且听戏打牌跳舞,样样都不是她喜欢的。这一天姚府上的戏一直到凌晨两点钟才散,所以最后坐车回去的时候,她就在车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却见易连恺将她打横抱起来,见她醒来,他只是说道:“怎么又醒了?”

  秦桑看已经走到楼梯上了,于是说:“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易连恺说道:“你又不重,再说你下来一走,回头可睡不着了。”

  秦桑虽然心里十分不乐意,但其实这时候已经到了房门外了,易连恺一直将她抱进房中,放到了床上。他到底抱着一个人走上来,所以这么一放下,倒失了劲头,微微有点喘息,却就势搂着秦桑,头一歪就倒在枕头上,整个人就躺在了她身旁。秦桑却拨开他的手,自顾自坐起来去卸妆,易连恺说道:“你要洗澡吗?我替你放水去。”

  秦桑本来就不想搭理他,这里因为原来并不是住家,所以后来改建的浴室在房间的外头。易连恺走出去放水,她却起身将房门给反锁上了。等易连恺从浴室回来,只见房门紧锁,他心头无明火起,拍了两下门,秦桑也不理他,只听见“咚”一声,想必是他踹了房门一脚,秦桑原还担心他大怒之下使劲踹开房门,谁知这一下之后,再无声息。过了片刻,才听见脚步声“咚咚”响起,想必是他一生气就下楼去了。他这一去,自然是一晚上再没有回来。

  到了第二天早上,朱妈来侍候她梳洗,却皱着眉头直叹气:“这才太平了几天,又这样闹……”

  秦桑心里正不耐烦,只不做声。到了下午的时候,姚雨屏却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先闲谈了几句,然后顿了一顿,对她说:“今天我约了他。”

  秦桑打起精神,说道:“那我只装作是偶尔遇上,去瞧一瞧,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让你能动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