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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黑夜(5)


  易连怡笑了笑,说:“她病的时候我就知道她要走,埋怨你有什么用?咱们这位三妹,有勇有谋,我要硬拦下她来倒也不难,只不过白留着她,没多少用处。眼下她自己走了,说不定反是件好事。”

  大少奶奶听他这样说,满腹疑惑地看着他。易连怡说道:“我那位藏拙藏了十余年的三弟,遇上什么事都是一股不在乎的劲儿,可是他对这位三弟妹,倒是一片真心。不过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他这么待见三妹,三妹可不见得待见他。”

  他慢慢地笑了一笑:“你且看着吧,她未见得是投奔了老三去。”

  秦桑出了一身冷汗,出医院的时候,又被冷风一吹,所以到了晚间,又彻底地发起烧来。她虽然病得迷迷糊糊的,可是心里还算明白。这里向南的窗子正对着一株很大的冬青树,绿色的叶子,结出来的果子却是红色的,被风一吹,那些叶子就“沙啦啦”一片轻响。秦桑听着那风声,心里想,难道又在下雨吗?

  却是并没有下雨,屋子里十分安静,没一会儿便听得高跟鞋的“笃笃”之声,老远就让她知道是谁来了。果然不出所料,那高跟鞋的声音一直走到门口,稍停了停,倒还是敲了敲门。

  秦桑默不做声,起身将门打开,闵红玉笑吟吟地道:“我这里地方狭小,屋子又不好,不知道三少奶奶还住得惯吗?”

  秦桑对她倒是很客气,说道:“闵小姐过谦了,我无缘无故投奔了来,闵小姐肯收留,我已经十分感恩。”

  闵红玉笑着说:“什么叫无缘无故,三少奶奶可是带着地契房契来的。这里的房契都在您手里,倒是我反客为主,鸠占鹊巢,很是过意不去呢。”

  秦桑看着她的脸,缓缓说道:“这里的房契为什么会在我二嫂那里,说实话,我也好奇得很。”

  闵红玉笑道:“我要说这房子原是易家二爷买的,他买来金屋藏娇,所以叫我在这里住着,你也不会信对不对?”

  秦桑叹了口气,说道:“都到了这种时候,闵小姐何必还要瞒着我。”

  闵红玉“噗”地一笑,说:“三少奶奶是个聪明人,原知道这世上的事,是知道得越少,就活得越快乐。”

  秦桑点了点头,闵红玉这才在沙发上坐下来,打开手袋,拿出一盒外国香烟,先让秦桑,秦桑摇头说不会,她便自顾自抽出一支,点着了先吸了一口,倒仿佛舒服似的叹了口气。她将香烟夹在指间,然后告诉秦桑:“过几日英国领事馆有条船要走,我想这是个好机会,所以托人向领事馆说了,请他们在船上留个位置,拜托将你随船带到昌邺。我想只要到了昌邺,三少奶奶自己就有办法了,对不对?”

  秦桑心下凄凉,到此时方露出疲态:“我原是个同孤儿一样的人,到哪里不都一样?此时想想,也真是没有意思。”

  闵红玉笑了笑,说道:“三少奶奶出身富贵,素来金尊玉贵,我们连您脚底下的泥都比不上呢,何苦说出这样的话来。不说旁的,我们这样的人,才叫真正没意思。我还想着活一天多赚一天,三少奶奶怎么倒多愁善感起来。”

  秦桑笑了笑,说道:“闵小姐是风尘英雄,倒比我们这样的人,活得自在许多。”

  闵红玉掸了掸烟灰,闲闲地道:“三少奶奶看皮影戏吗?”

  秦桑冷不防她突然这么一问,怔了一下方才摇了摇头。闵红玉又吸了一口烟,喷出一片细白的烟雾,说道:“那皮影儿,也是描金画凤,栩栩如生。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唱念做打,倒也好一番热闹。可恨的是,每个皮影其实不过是傀儡,任由他人的五指拨弄,一举一动,其实都是旁人操纵的。你别瞧我大屋子住着,呼奴唤婢使唤着人,天天打扮得花枝儿似的,其实我也就是那戏台上的皮影子,拎了线出来,便什么也不是。”

  秦桑倒不防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意外之余,有心相劝,可是一时之间,倒又想不出旁的话来劝她。闵红玉笑着摇了摇头,耳朵上细金丝流苏,宝塔似的软软拂在她颈中,倒衬得粉颈如玉,凝白如脂。她这一笑,媚态横生,只说道:“三少奶奶,我这个人爱胡说八道,你别往心里去。”

  秦桑却轻轻点了点头,说道:“人生在世,谁不是命运的傀儡。”

  闵红玉静默半晌,忽然又“扑哧”一笑,说道:“都怪我不会说话,又招起三少奶奶的感伤来。”她稍停了停,仿佛漫不经心一般,“其实我有一桩事情好生不解,三少奶奶为什么不想往西北去?公子爷明明在西北,三少奶奶何不投奔了他去,夫妻团圆?”

  秦桑笑了笑,说道:“他有他的大事要做,我何必去耽搁他。”

  闵红玉听了这句话,却也仿佛了解什么似的,倒也不十分追问,只说道:“公子爷虽然远在千里之外,不过还有一个人,我知道他原本是三少奶奶的故人,所以特意托人将他开解了出来,不知道三少奶奶,愿不愿意见他一见?”

  秦桑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隐隐猜到几分,不过仍旧笑了笑,问:“什么故人?这城里我好像并无故人。”

  “就是公子爷的亲信副官潘副官。他原本在医院养伤,公子爷临走之时,托我好生照顾他。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保了出来,眼下就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不知道三少奶奶,是不是愿意同他见一见面。说不定他秉承公子爷的吩咐,还有什么话要对三少奶奶讲。”

  秦桑听她说话绵里藏针,早知道厉害。不过自己如果坚持不见,她也未免起疑,便说道:“既然如此,那么就请潘副官来见一见也好。”

  闵红玉笑道:“如此甚好。”她起身自去安排,没一会儿工夫,便有汽车接了潘健迟来。

  这还是秦桑第一次见到伤后的潘健迟,只见他形容憔悴,显然伤势未愈。潘健迟见了她,却还是十分恭敬,扶着沙发老远就鞠了一躬:“夫人。”

  秦桑只觉得热泪盈眶,劫后余生,相见却是这样的境地,可是再不能多说一言。这时候千言万语,又有何用处?何况身处险境,处处都是耳目,只怕自己和他的一举一动,都被闵红玉看在眼里。她怕露出什么破绽,静默良久,方才问:“兰坡可有什么话带给我?”

  潘健迟望着她,嘴角微蕴笑意,过了片刻,才说道:“公子爷说,请夫人务必保重。”他停了好一会儿,又说道,“他还说——此生能够与夫人相识相知,乃是最不悔之事,将来不论世事如何,却也是值得了。”说到“不悔”二字,他眼中泪光粼粼,只得一闪,便重新是笑意盈脸,望着秦桑。

  秦桑心如刀割,过了良久,方才轻轻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闵红玉忽然幽幽叹了口气,说道:“三少奶奶一个人北行,原也是极有风险之事。依我看,不如潘副官陪同三少奶奶一起,这样路上也有个照应。”

  秦桑看了闵红玉一眼,只见她嫣然一笑,说道:“就这样办才好,我托人再向领事馆说去,便多带一个人,想必也没什么了不起。”

  秦桑沉默片刻,方才说道:“闵小姐古道热肠,却是无微不至。”

  闵红玉笑道:“你可别把我想成好人,我可是有一把私心的如意算盘。眼下三少奶奶是落难,我帮帮你不算什么吃力之事,可是我将来,还指望三少奶奶救命呢。”

  秦桑此时方才茫然一笑:“我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救你的命?”

  闵红玉说道:“三少奶奶福慧过人,更兼是女中豪杰,知恩图报。哪天我要真的有性命之忧,想必三少奶奶必然会勉力救我。所以现在三少奶奶倒也不必过意不去,我这是放高利贷,划算得很呢。”

  她说得俏皮,秦桑亦不过一笑了之。

  秦桑在闵红玉宅中住了两天,到得第三天,突然听到城外炮声大作。她原本深居简出,每天在自己屋子里不出来,听到炮火之声,不由得十分惊疑。到了下午时分,闵红玉也回来了,她神色凝重,告诉秦桑说道:“李重年派兵围城了,只怕有一场大仗要打。”

  秦桑大吃一惊,说:“那么……”

  “李重年这次是豁出去啦。”闵红玉摇了摇头,“他通电全国说是‘起义’,再不承认宪政,更不承认易家之镇守使,说一定要拿下符远,剿灭易匪。”

  秦桑喃喃地道:“他一撕破了脸,就再无顾忌……”

  “可不是。”闵红玉点点头,“哪怕是孟帅挥师来救,只怕也来不及。何况北边驻防要紧,孟帅只怕有心无力……”她顿了顿,说道,“领事馆忙着撤侨,今天晚上船就要走。三少奶奶,请做好准备,晚上我送你跟潘副官上船。”

  到了晚间,那炮声越发密集起来,街面上早就已经戒严。闵红玉神通广大,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通行证,径直开了汽车上码头去。远远已经看到江中泊的军舰和轮船,都是各国领事馆派来的,因为知道这一仗在所难免,所以在撤退侨民。

  码头上极是混乱,符远驻军设了岗哨在路口,严加盘查,连有通行证的车辆都不许入内。而岗哨之后就是各国水兵把守,那却算是公共租界的地面了。因为大战在即,所以除了侨民之外,更有无数逃难的富室人家,成千上万的人涌在码头之上,顿时乱成一锅粥。只闻呼儿啼女,叫喊声哭声乱成一团。

  闵红玉原是个十分机灵之人,见到这种情况,早就将两根金条从手袋里取出来,连同两本通行证往秦桑手中一塞,说道:“三少奶奶,此时正乱,快点过关要紧。”又轻轻将潘健迟一推,说道,“护着三少奶奶。”

  秦桑被人流一挤,早觉得立足不稳,幸得潘健迟拉了她一把,她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闵红玉对着自己挥了挥手,仿佛是告别,又仿佛是催促自己快快入关。那闵红玉原本穿着一件银丝线绣梅花旗袍,只看到那银色袖子一招,露出腕上细细的珠钏,在煤气灯下一闪,仿佛含着露光的草叶,她个子娇小,转瞬就陷在人潮中,再看不见了。

  秦桑回过头来,被人流挟卷着一直到了铁栅之前,原来这里盘查更严。好容易挤到跟前,卫兵翻看通行证,她早就将两根金条夹在证件之中,那人手极快,将金条往袖底一塞,却对秦桑说道:“你进去,他不准!”

  秦桑看他一指,正是指的潘健迟,不由得心下大急,说:“我们两个人是一起的,为什么他不准?”

  “不准就是不准。”那人将眼睛一翻,“上头有令,年轻男丁一律不准出关。”

  秦桑还待要辩说,潘健迟已经在她背上一推,说道:“你先进去,我回头就来。”

  秦桑情急之下拉住他的袖子,说道:“要走咱们一起走!”

  潘健迟不由分说,硬生生掰开她的手指,直掰得她生疼生疼。他说道:“别犯傻了,快走!”秦桑还待要说什么,已经被他狠狠一下推进了铁栅之内。她急得直欲大哭,他在人群之中只是大叫:“快走!快走!”她被人潮一下子挤出了四五丈开外,不停地回头看,起初还能看见潘健迟的脸,再后来更多人涌上来,却是再也看不见了。

  她一直被人挟裹着到了码头水边,夜风如咽,这才觉得脸上生疼,原来早已经是泪流满面。无数人提着箱笼,拖儿带女,一路走到跳板上去。她浑浑噩噩,却也不知要往何方去,只见人潮汹涌,码头上尽是仓皇的人群。值勤的水兵,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于是问:“Madam,can I help you?”一连问了她三遍,西语本来就难懂,她听在耳中,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船票被她捏在手里,早就快捏成一团了。那水兵看到船票,指引着她往英国船上去。

  江面风大,吹得人彻骨透心的寒意,仿佛从血脉最深处泛起来。她紧紧抓着斗篷的边缘,江水滚滚从跳板之下流过,却是无穷无尽,波涛无声。此时远处的炮声隐约如同闷雷一般,一阵紧似一阵。全身制服的大副站在栈桥边,彬彬有礼地说:“Welcome aboard!”无数人从她身边走过去,这时候一颗曳光弹远远地划过天际,划破岑寂的夜色,照得江水都隐隐泛起红光来。

  刹那间她想起父母,想起易连恺,想起郦望平,想起他刚才仓促地掰开她的手。

  她突然就明白过来,为什么易连恺遇刺的时候,他反倒替他挡了两枪。他明明并不用如此,他明明是来卧底,他明明说过,这世上有许多事情,都比他的命还要重要。可是,他毕竟还是违背了他自己的心,做出了他本不该做的事情。

  两颗眼泪飞快地坠下去,或许是无声地落到了黑沉沉的江水里,转瞬就不见了。她拭了拭眼泪,活着或许是最艰难的一件事,可是她会好好活着。她掠了掠蓬松的鬓发,朝着灯火通明的船舱走去,将无穷无尽的夜色,留在自己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