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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黑夜(4)


  秦桑因为心绪烦乱,并没有回答她的话。不过她的人却不知不觉就坐下来,随手拿起那镊子,挑出燕窝里的杂质。却听大少奶奶说:“你们都是新时代的人,受的都是新思想、新教育,我一个没脚蟹,做不了什么大事,把家里照顾好,也是我的本分。”

  秦桑听她这样说,无端端一阵难过,岔开话,随口问:“我倒从来不知道,大嫂是怎么认识大哥的?”

  大少奶奶听她这样问,倒难得地红了脸,想了一想才说道:“那会儿我还小呢,你大哥也才十几岁。我们两家是通家之好,也是常常见面的。有天下午,我去园子里折梅花,小时候顽皮得很呢,非得自己爬到树上去。丫鬟老妈子围了一堆,我却偏不肯下来,结果正在那里闹哄哄的,你大哥走进来,说,妹妹,你快下来吧,可别摔着。那时候他就跟我自己的哥哥一样……”她说着话的时候,脸上满是红晕,眼中依稀乃是向往之色,显然那一段日子,是她此生之中,最好的一段时光。

  秦桑轻声道:“倒没有想过,大嫂小时候还挺调皮的。”

  大少奶奶说:“小时候谁没三分顽性,说到调皮,二妹妹才是真调皮。”

  她陡然提到二少奶奶,秦桑心里不由得一跳,神色微变。大少奶奶却浑然未觉,只顾着说下去:“二妹比二弟只小一岁,跟三弟倒是同岁,小时候两家常来往的,他们三个到了一处,那才叫鸡犬不宁。我记得有年老爷子生辰,府里唱堂会戏,二妹妹随着亲家太太也在这里做客。那会儿她也才十二三岁,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跑到后台去了,偏生将那髯口卡在脑门子上,穿了件白袍子去唬三弟,把三弟吓了一大跳,从假山上跌下来,正好把后脑勺撞在了山石凳子上,伤口足足有一寸来长,那血流得啊……只差没有把阖府上下的人都吓死。到现在三弟头上还有个疤呢,叫头发挡住了看不见。眼看着他头破血流,大家慌得找大夫,把二妹妹也给吓坏了,一直哭得脸都肿了。”大少奶奶一边说一边笑,“小时候真是十足的淘气,后来二妹妹好一阵子不肯到家里来玩,我们还常常说笑话,说三弟倒反过来把人家给吓着了。”

  她因为见秦桑脸色苍白,不由得问:“三妹妹,你是不是冷啊?”一边就叫,“钱妈,给三少奶奶拿件棉衣来。”钱妈答应着,没一会儿果然拿了件棉衣来。大少奶奶笑着说:“这是我的衣裳,三妹要是不嫌弃,披一披吧。”

  秦桑披着衣裳坐在那里,看大少奶奶手腕上笼着的佛珠,出了一会儿神,又说:“二哥也真是一个绝情的人,二嫂没了,他一走这么些日子,半分消息都没有,指不定二嫂的事情,他都不知道。”

  大少奶奶说:“依着我说,亲兄弟几个,还闹什么啊?老三也真是,非把老二给逼走。老二好些事情是做得不对,但毕竟是一家子人,何必闹笑话给外人看?这次老大叫他去接老二,我看很好,自己兄弟,何必呢。况且老爷子病成这样,家里人心惶惶的,若是自己兄弟再折腾,白让外人瞧笑话。”

  秦桑打起精神来,问:“二嫂家里可还有什么人?我真想去看看。”

  大少奶奶说道:“亲家太太还在,不过亲家老爷前年就过世了,自从二妹妹出了事,亲家太太说一直病在床上,很不好呢。我前阵子刚打发人去看过,说是痰症,也只是拖日子罢了。”

  秦桑便道:“那烦大嫂跟大哥说声,我想去瞧瞧亲家太太,不知道成不成?”

  大少奶奶笑道:“你去瞧亲家太太,干吗还要跟他说啊?”秦桑笑了笑,说道:“大哥居长,现下父亲病着,他是一家之主,当然应该禀告他一声。”

  大少奶奶笑道:“就你最见外,你想要出去,直接告诉号房给准备车子就是了,还闹这样的虚文。”

  秦桑道:“还是告诉大哥一声的好。”

  大少奶奶见她这般坚持,不由得十分意外。秦桑听外面风雨之声不断,慢慢叹了口气,说道:“这雨只怕是停不了了。”

  大少奶奶见她的样子,只当她是牵挂易连恺,不由得抿嘴一笑,安慰她说:“放心吧,过阵子三弟就回来了。”

  秦桑慢慢地笑了一笑,说道:“天都黑了,我得回去了。”

  大少奶奶说:“天气冷,又下雨,我就不留你坐了。”又说,“这件衣服你要是不嫌弃,先穿着就是。这么冷,你倒连件皮毛衣裳都不穿,回头看冻出毛病来。你这阵子胃口也不好,我这里吃斋,就不给你送菜过去,你若是要什么吃的,尽管打发人去厨房,反正厨房里是一整夜不熄火的。这是在自己家里,还不得自己自在,那也太见外了。”

  秦桑说道:“谢谢大嫂。”仍旧是老妈子撑了伞,送她回房去。她走出来站在廊下,等着老妈子撑伞,此时天早已经黑下来,风吹过树叶之间,却是一片“沙沙”的声音,树叶上本来积满了雨水,纷纷扬扬地落地,倒好似一场骤雨。春寒料峭,到了晚间,风雨更似砭人刺骨,大少奶奶站在门口,看秦桑扶了老妈子跚跚而去,一直走出了院门,再看不见了,方才进来。

  她吃过了素斋,重新洗净了手,又做了一个时辰的功课,忽然听到钱妈在外头唤了声:“大少奶奶。”她一本经正好念完,于是将佛珠搁在案头供好,这才站起身来,问:“什么事?”

  钱妈说:“跟着三少奶奶的何妈来了,说三少奶奶身上有些不大好,大少奶奶是不是去看看?”

  大少奶奶不由道:“刚才不是好好的,怎么这会子就病了?我这就去看看。”

  她是个小脚,行走不便,好在易家原是旧宅子翻新,一路的抄手游廊。走到秦桑住的院子里,只见里外静悄悄的,青石板的院子里积满了水,这里门廊下原本悬着一盏灯,因为灯泡不大,晕黄的光照着青石板上的积水,越发显得安静如潭。钱妈待要说话,大少奶奶已经自己掀起帘子,先叫了一声:“三妹。”

  秦桑本来睡在床上,恍惚听见大少奶奶的声音,于是挣扎着要起来。大少奶奶已经走进来了,看她正穿鞋,便拦着不让她起来,说:“快躺着吧,我本来是来看你,若折腾得你回头再受了凉,又是何苦。”

  她们一边说话,何妈就上前来,替秦桑将另一床被子卷了卷,搁在她身后。秦桑半倚半靠着,对几个老妈子说道:“你们就是多事,一点小病偏又去告诉人,又烦大嫂来看我。”大少奶奶见她两颊红彤彤的,倒像搽了胭脂似的,于是摸了摸她的手,不由得“哎哟”了一声,说道:“怎么烫成这样,是在发热吧?”

  何妈就说:“准是刚才走回来的时候招了风,而且晚饭也没吃什么,吃的一点东西全吐了。”秦桑勉强笑了笑,说:“哪里有那样娇贵,就是回来的时候吹了点风,所以胃里不太舒服。”

  大少奶奶听她这样说,看她的精神还算好,就叫人去请医生来。按照秦桑的意思,连大夫也不必请,睡一觉就好了。大少奶奶却担心出事,特意请了西洋大夫来瞧过,果然说是感冒。问了问病人的情况,认为不宜打针,就开了点丸药给秦桑吃。

  大少奶奶看着秦桑吃完药才回去,到了第二天一早,又派了人来问,结果秦桑发了一夜烧,到早上还昏睡未醒。大少奶奶心下着急,说:“这可怎么办才好?”钱妈说:“还是赶紧地送到医院去吧,可别拖出大毛病来。”

  大少奶奶深以为然,于是叫人去准备汽车,这时候听差才进来说道:“大爷吩咐过,家里的汽车一概不能派出去。”大少奶奶十分惊诧,问:“这是为什么?”听差说:“因为城里面不平静,所以大爷不让大家出门吧。”

  大少奶奶听了这句话,这才走到后面去,穿过花厅,有一座屋子十分轩敞,易连怡常常在这里读书。因为他身体病弱,所以这时候厅里还生着火,四面窗子都关着,桌上一个宣德炉,焚着檀香,碧青的轻烟,一缕一缕地升起老高。大少奶奶是看惯了这样的情形,走进来的时候便咳嗽了一声,只见易连怡坐在窗下,手里拿着一卷书,似在吟哦,又似在听窗外的风雨潇潇之声。

  大少奶奶跟他说了秦桑之病,又说到派车之事,易连怡道:“医院里也不太平,城里城外都乱,老三又不在家,若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向老三交代?”

  大少奶奶说:“你们男人的事情我管不着,可是三妹病成这样,不让她去医院,出了事情难道你心里没有愧疚吗?”

  易连怡这才放下书,抬头看了大少奶奶一眼。大少奶奶说:“你作的孽也尽够了,老二是对不住你,老三可不欠你什么。何况三妹一个女人,又能碍到你什么事情……”

  易连怡说道:“好好地说话,怎么夹枪带棒的?”

  大少奶奶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掉下眼泪来:“一家子,走的走,散的散,老的还躺在那里不能说话,二妹还尸骨未寒……这是造的什么孽……”

  易连怡淡淡地笑了一笑:“这个家从骨子里早就烂透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从马上摔下来的那时候,我就知道,总会有这样一天。”

  大少奶奶拭了拭眼泪,说道:“反正我要把三妹送到医院里去。”

  易连怡将书往桌子上一扔,道:“送就送去,哭哭啼啼的做什么,又没谁拦着你。”

  大少奶奶听了他这句话,才拭干了眼泪,出来让人用车子将秦桑送到医院去,又觉得不放心,所以自己亲自陪着秦桑去医院。医院做完检查之后,说是有转成肺炎的可能,所以需要住院。大少奶奶就打发人回家去取衣服,而秦桑一直昏睡未醒,她便坐在病房里陪她。

  秦桑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正是下午,大少奶奶见她醒过来,方才松了口气,说道:“可算是醒了,真真吓了我一跳。”

  秦桑因为见到是在医院里,而大少奶奶是向来不惯于出门的,所以很是歉疚地问:“大嫂怎么也来了?”

  一开口说话,却将自己吓了一跳,原来她发烧得厉害,把嗓子也烧哑了。钱妈端上一杯水,说道:“大少奶奶不放心,所以一直守在这里呢。”秦桑道:“辛苦大嫂。”大少奶奶听她嗓子还是哑的,说:“你少开口说话吧。”又照顾了秦桑半日,因为易府里是她当家,还有无数琐事,所以她说,“我得回家去瞧瞧,三妹你在这里,若是要什么东西,或者想吃什么,尽管吩咐人回家去取。”她说完,秦桑便点点头,大少奶奶将何妈留下来照应她,自己就回家去了。

  秦桑睡了差不多一天,这时候虽然仍旧发烧,不过精神却好多了。病房的门原是西洋式的,上头装了一方透明小玻璃,玻璃本来安着有帘子,因为方便医生护士查房,所以这个帘子并没有拉上。秦桑看外头站着两名卫兵,便问何妈:“外头是咱们家的人吗?”

  何妈点点头,说:“大爷说,现在不平静,城里也乱得很,所以特意派了两个人来。”

  秦桑明知道易连怡是派人来监视自己的,可是眼下的情形,也不能说破。她点了点头,说:“倒是很想吃稀饭。”

  何妈就叫了一个卫兵进来,让他回家去取。秦桑说:“还是你回家一趟,顺便把我那套睡衣拿来,刚才出了汗,现在身上腻腻的,换件衣裳才好。”何妈迟疑道:“那三少奶奶这里……”秦桑说:“你叫看护进来陪我就是了。”

  何妈便出去叫了看护进来,那看护虽然是中国人,但是都是通西文的。秦桑嗓子痛,却也不愿意多说话,只靠在床上闭目养神。看护调一下管子里的药水,又替她量着体温,何妈料这里并没有自己什么事,所以就回家去取衣物。秦桑本来没有带多少衣服回易家,更兼从前都是朱妈照料她的起居,易家老宅这里,难免诸物皆不齐备。所以她很费了一点工夫,又让厨房准备了清粥小菜,用日式的饭盒装了,预备带到医院去。谁知还没有走出家门,忽然看到一个听差气喘吁吁地奔进来,对她说:“快,前头大爷叫你问话呢。”

  何妈心中纳闷,说:“我要去医院给三少奶奶送饭,大爷这会儿叫我做什么?”

  那听差道:“你还不知道啊!三少奶奶不见啦!医院里没人了!刚刚有人回来说的,大爷正在生气,叫你去问话呢!”

  何妈吓了一跳,连忙走到前边去。只见易连怡睡在躺椅上,半仰半靠,而大少奶奶站在一边。易连怡却也并无怒容,只问:“三少奶奶叫你回来做什么?”

  “三少奶奶说想吃稀饭,我就回来取了几样小菜,她还说带几件衣服去。”

  易连怡沉吟不语,大少奶奶说道:“人是我送到医院去的,你要埋怨就只管埋怨我好了,不用拿下人置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