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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宝气


白中眉的爹跟李牧童的爹是老同学,但不在一个村。李老栓当上村长那年,白中眉住李牧童村的五保户幺外公病故了,留下好大的瓦房。他们家通过走李老栓的后门,顺利地从一个乱石沟里迁移了过来。

那阵子,白中眉还是拖着鼻涕虫的小不点,插班到李牧童班上,老是受欺负;李牧童仰仗父亲的威势,对他起了一个保护的作用。白中眉自然归顺为李牧童的麾下,叫他向东他不向西。每到仲夏,白中眉就会爬上他幺外公家后院的那颗杏树,摘了又黄又酥的杏子给李牧童进贡,于是李牧童对他愈发关照了。李牧童对白中眉唯一不爽畅的是,自从他来后,他原本语文是班级第一的,可就成了第二了。

一年春天,全班学生被班长动员去给年过半百的老师插秧子。饭桌上,老师不断地给白中眉夹菜,还说,“你语文数学都好,多吃点!”

白中眉眉飞色舞,放开手脚整起饭菜,嚼得满嘴冒油。

李牧童瞧不惯他那嚣张劲,桌底下狠狠地踢了他一脚。白中眉明白了,赶忙进言,说作文没李牧童写得好。老师于是给李牧童也夹了一块肉,几根白胡子一抖一抖的,“好的,妙的,你也是不错的。”

白中眉给了李牧童面子,李牧童忙以茶代酒,敬他一杯,“我们要肝胆相照,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那时,他的门牙也还没有断,还乐于发表些引人注目的言辞。白中眉竟不避锋芒,童音清脆堪比潘冬子接受战斗任务:“两肋插刀,出生入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老师又给两个得意门生各夹了一块肉,笑眯眯地说,“好的,妙的,都是说得不错的!慢慢吃!”

那老师是个饶有趣味的人,他曾经教同学们怎么记住“鬃”字。他不说笔顺笔画怎么写,而说在文化大革命那阵子,有剧团来村里唱样板戏,用汽车运来了一匹马作道具,他想扯马鬃制二胡弦子,但是又怕马嘶鸣,听懂行的说往马脖子上撒尿,马就不叫。他真就解了裤子,不声不响地滋一泡热尿,果真手到“扯”来。他说得绘声绘色,学生们听得津津有味,当然也就记住了那个老也记不住的“鬃”字了。

但是懂事的女生们,却不买账,私下说老师“马流!”村人听闻后,说,文化大革命时,要这么下作,点天灯!这话传到老师耳朵后,却说,在文化革命时,想我讲我还不讲。村人就说,日球的怪,文化大革命想把读书人弄作个粗人弄不成,如今改革开放了,读书人倒自己变成粗人了!

在老师家吃过那顿饭后,李牧童跟白中眉好得情同手足,是能够同流合污的。可以一起下河洗澡上山捣鸟窝,还可以一起跑去乡场偷看女澡堂。对李牧童而言,看了也等于没看,童眼看世界,一是一,二是二,原本是个什么就还是个什么,有什么奇怪的有什么好看的?

“早知道是那个啥样,就不看了;可好久不看那个啥样,又想着看到底是个啥样,这是为个啥?”这话是白中眉说的。那时李牧童不知道白中眉为何有这么奇怪的心理,现在他当然明白了,白中眉比他醒事醒得早呀。

上初中后,白中眉的成绩继续蒸蒸日上。他爹用赶牛鞭子,阻止了他要继续和李牧童他们厮混下去的念头,而要求他留级,精益求精,尽快考个学,减轻家里负担。李牧童辍学在家晃荡的那一年,白中眉搭上末班车考上了县里的最后一届师范。

办学酒时,那个小学老师对自己三十年的教书生涯作了总结:“学生哄我,我哄学生。白中眉啊,就你出息了!”白中眉就给老师夹了一块肉,老师夹着肉送到嘴边又放到碗里,说,“好的,妙的,真是不错的。白中眉啊,你要上了高中,还有大出息哩!”陪坐一旁的白中眉他爹脸都青了,好在儿子没多言语,又给老师斟了一杯酒。老师就把刚又夹到嘴边的肉放下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了。

李牧童想不通,白中眉咋就放着读书的光明大道不走,跑到北京来寻什么终南捷径?

在一个深巷的破屋子里找到白中眉时,已是华灯初上。北京的夜,在霓虹灯下,折射出万千气象,而白中眉的租房昏暗得如同古墓。白中眉正跟他一同出来闯世道的师范同学杨四眼喝酒吃肉,宴席已至尾声。

白中眉见李牧童来了,一脸热忱,“先喝酒,有事慢慢说。”把一瓶二锅头开了,塞到他手里!酒已开瓶,不喝是傻瓜。李牧童一口辣酒下肚,肚里就放了一个冲天炮;眼泪唰地出来了,白中眉还是那个白中眉呵。

白中眉装作没看见,说,“我出去一下。”不一会儿,他提了一捆羊肉串,又拧了两瓶二锅头进来说,“喝,我们今晚一醉方休!”

杨四眼小干脸上鼓凸的金鱼眼,在眼镜后面闪烁不定,神情变幻莫测,“还喝呀?”

白中眉说,“没人往你肚子里灌!”

杨四眼说,“喝就喝,谁怕谁?”

白中眉说了他休学的原由。他不想读那破书了,没啥意思。大家天天忙着耍女朋友,等一毕业就去教书。白中眉喝了一口酒说,“对不起青春啊,还不如出来混,混不好,再回去拿毕业证教书去。”他处在退可守,进可攻的位置,言语中显得踌躇满志。

李牧童醉了。死蛇似的摊子白中眉比羊肉串还腥檀的床上,人事不醒。

第二天,白中眉带李牧童去他们老板那儿面试。这是一个富态的中年人,酵子面一样的白胖脸,兀鹫一样的秃脑袋,只脑际周围旋绕着乱而长的黑发,看上去就象一湾死水环绕着一块礁石,呈现出一种古怪的庄严。

他的屋子里摆满了字画。有的在墙上横七竖八地挂着,有的在桌椅上重重叠叠地堆着,有的在墙角乱七八糟地堆码如小山。李牧童对这精神充盈的世界,油然生出无限地崇敬与憧憬。能在这儿工作,拿多少钱都不打紧啊!

老板象搞政审似的问了李牧童祖宗八代,接着又问李牧童会电脑打字否?李牧童声如蚊蚋,不会。老板又问,能知英文否?李牧童摇着头,身子矮到尘埃里了。老板一摊手掌,那就不行呀。

李牧童一腔渴望,像早春的虫子刚刚萌动,就赶上了倒春寒,他慌不择言:“老板,我可以扫地奉茶!”

老板哈哈一笑,“小伙子,马上二十一世纪了,我们需要的是人才!”

没有成为白中眉的同事,李牧童伤感极了。杨四眼则透着幸灾乐祸的口气,“谁叫你说,你爹是党员啊,老板以为你虚荣哩。我爹是乡文化站站长我都没说!他问,我都不会说的!”

李牧童沮丧地说,“不会怪人的怪别人,会怪人的怪自己啊!”

“我们也是刚到这儿学会打字的。一天,输那么多材料把老子手都累成鸡爪子了。天天说人手不够还要招人,只哄人肚子不疼哩!”白中眉愤愤不平地说。接着,他透露了一个秘密,其实这是一个骗子公司,不是李牧童想象的那么神圣。

公司每天把打印好的信件,遍地开花地发给全国各地爱好舞文弄墨的人。吹捧他们创作非凡,文名卓著,为社会主义文化建设做出了突出贡献,即将被载入中国的“大英百科全书”——《东方之子》而名垂青史。唯一要求就是,请他们购买一本记载自己大名的《东方之子》若要多购多买,由于限版限量,还得多多包涵哩。

而树碑立传,兹以证明的书,定价也才区区五百元。这对视金钱如粪土以清贫为羽毛的雅士们而言何足挂齿呢?果然,书还没出,雅士们就蜂拥预购了。这可苦了两个打字的师范生,成天录着骚人墨客的光辉事迹,而累得指头抽筋!

“挺辛苦的,还不如另外找个事干!”白中眉安慰李牧童。

多年以后,《东方之子》被判定为非法出版物,那老板也锒铛入狱了。李牧童从报纸上得到消息,才吐出了一口恶气。

白中眉挽留李牧童多呆几天,慢慢找工作,也算是叙旧。他说,你去修剪一下你那“乱发三千丈”。李牧童心头有些耿耿,去“东方之子”时,咋就忘了打理形象呢?又一想那个文人老板的形象比他好不到哪里去,一点潮气起的悔意,又消解了。

李牧童走出胡同,在一条小街的拐角处,寻见一个美发厅,藏在红红绿绿的广告灯下,遮遮掩掩的,便蹑手蹑脚走了进去。一个黄发美女过来,二话不说把他按落在椅子上,围了一块白毛巾,然后头上喷了一些水,用一把剪刀,左右咔嚓几下,接着操起电吹风,前后吹了几下。旋即解去围巾说,“先生,欢迎下次光临。”

李牧童望着镜子里那一头更乱的头发说:“这就是理的发啊?”

美女笑道:“你不是美发么?”

李牧童一听全明白了,只好忍着痛,扔下十五块走人。美女粘上来说,“先生还有别的服务需要么?”李牧童看见她那一脸媚笑,吓得夺门而逃。他知道他今天要胆敢脱光,她就能把他的口袋掏个精光。

李牧童出了店,行到一处立交桥下,撞见一个剃头挑子,打算剪个平头。剃头匠挺热情,招呼他坐下,然后手忙脚乱地理起发来。剃头匠一边理,一边心神不定地东张西望。刚剃到一半,剃头匠就慌叫道:“城管来了。快走,快走!”

剃头匠把剃头剪****口袋里,城管已下车,如狼似虎地扑到近旁,走避不及了。

剃头匠点头致意:“各位大哥,吃了么?”

“丫挺的!招呼谁呢?”一个三角眼走上来,眉眼不对地冷瞅着说。

剃头匠瞠目结舌。

另一个说,“你丫,傻了呀?留人还是留东西?”

李牧童忙打圆场,中和气氛:“各位大哥好。留发还是留头?我留头!”

“丫的,找死呀?谁跟你开玩笑?这有你说话的地儿?”

一张罚款单递到剃头匠面前。

“一百呀!”剃头匠叫了起来,“行行好,各位大哥,我一天还挣不上这个数!”

“谁给你妈多费口舌!”三角眼一挥手,几人上前拽剃头挑子。剃头匠死命抱住。拳头脚尖,就毫不犹豫地往他身上招呼。剃头匠呜咽着:“别打了。我给。我给钱,还不中吗?”效果立竿见影,打骂顿止。一人接过钱,笑道,“这不结了!”可剃头挑子,还是被扔进车厢,拉走了。

剃头匠蹲在地上,脑袋垂到了裤裆,像一只受惊的鸵鸟。过了片刻,他愤愤不平地跳起来,冲那伙人远去的方向,指天画地,大骂不绝。

李牧童说,“大哥,不如把口水养牙齿!”

剃头匠惊异地说,“还能不生气?老弟。”

李牧童不由想起前不久看过的《动物世界》。里面说,在丛林里闯荡,一旦遇到猛兽,不能直视猛兽,要用眼角的余光悄悄观察,慢慢撤退。就说,“他们本来走过去了,谁叫你又去招呼的?”

剃头匠说,“我不是害怕,想讨个好吗?我有这个权利吧?老弟。”

李牧童差点说,这是你的专利。但想到剃头匠在自己眼皮底下挨了一顿拳脚,而自己竟无动于衷,一种无能为力的胆怯,使他羞愧万分。他跟他,真是大哥莫说二哥哩。

他只有陪着苦笑。

剃头匠说:“唉,人在江湖走,哪有不挨刀啊!”

李牧童继续苦笑。

几乎是带着自惩性的示众心理,李牧童顶着一颗阴阳头回来了。

杨四眼不知是夸还是贬,说:“这个创意真宝气!”

“这是独领风骚!”白中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