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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知音


早餐车哐哐当当推过来时,王天棒豪爽地给两个红尘知己,一人买了一份十元的早餐。热乎乎的饭食,倍增三人间的粘稠度。你来我往,几乎是嘴对嘴地喂完了一顿饭,王天棒才在旅客们鄙视的目光中,意犹未尽地把空饭盒递给李牧童丢到了垃圾桶。

每当车子进隧洞时,王天棒就搂着身边的大门牙,鸡啄米似的在她脸上啄一阵子。他还说,这隧道咋就这么短呢。钻下一个洞子的时候,他又让圆脸跟大门牙交换了位置。

中午时分,火车进入一个大站。像大马哈鱼产籽似的,挤上来一群人;车厢随之变成了沙丁鱼罐头。李牧童被汗臭、狐臭薰得昏昏浊浊之际,突然一股清香袭来。他身边已站着一个令他怦然心动的女孩了。她看上去和他差不多大。

女孩子穿着白色的确良衬衣,衣袖轻挽,露出一截如藕的皓腕;红嘟嘟的小嘴,抿得紧紧地,像雨过后欲绽不绽的月季花。李牧童不知怎么想起那个难忘的小学老师教的“皓腕凝霜雪”“口似含丹朱”的诗句。

车窗外有人叫卖西瓜。

女孩子站起来,从李牧童头上柔柳般地探过身去,用蹩脚的川普说:“我买一砣”。

这时,李牧童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般,发现她胸前两砣莲蓬似的东西,若隐若现。霎时,他的心脏转动得如离心机,热血尖啸着飞旋,耳朵轰鸣,眼冒金星。灵魂从肉体中分离,沉淀、凝固。见他的呆相,女孩瞋了他一眼。李牧童赶紧眼关鼻,鼻观心,但是他仍像一只等待捕食的鳄鱼,时不时偷看一眼猎物。

当他做贼心虚的目光,几次不小心遇上女孩的目光,被碰得落荒而逃后,他恐惧暴露,强迫自己闭上眼,深呼吸,等潮涌到脑门的血液,哗哗地退回到脚底掌时,才侧头偷瞄身边的女孩。她已经与大门牙她们热火朝天的聊上了。女孩子一脸羡慕。显然,她上钩了,被对方天花乱坠的妖言迷住了。

忽然间,不知从哪儿,挤过来一个讨钱的小孩,一双乌糟糟的手,伸向他的面前说:“哥哥发发慈悲吧,哥哥发发慈悲吧!”李牧童的脸又烧起来,忙从衣兜角里掏出一块,准备给他,哪知王天棒劈手一把抓去:“操,在外面走少发善心!”

小孩只得把手伸向圆脸、大门牙,她俩就像串通好似的,一个子儿也不给。就在他失望地向李牧童身边的女孩子乞求时,女孩子拿了两块钱给他。李牧童趁机又偷看了女孩子几眼,她胸前的莲蓬,变成静物画里的两颗苹果了,又像两只回到笼子里的鸽子。

李牧童的杂念,像窜到草丛的蛇一样消失了。

大门牙又在甜甜蜜蜜地说:“好妹妹,你的心肠真好,将来一定找个好老公!”

女孩羞得低下头。

李牧童暗暗咒骂:臭婆娘,别人找不找老公,关你卵事!

车开动了,一个黄毛少年纵身而上,“呼”地一下,就抢走了大门牙挂在窗口的衣服。她尖刺刺地狂叫了几声,又很快自我安慰说:“幸好里面没装贵重东西!”

车厢里越来越热,没人对她浪费同情心。

天边一朵乌云飘到车顶上,噼噼啪啪砸下爆豆般的雨。车窗还开着,冷风灌进来,大门牙打了几个喷嚏,拉了一拉敞开的低领,又要去关车窗,就有好多人七嘴八舌地制止,嫌太闷热。大门牙寡不敌众,只得作罢。

“姐姐,我的衣服给你穿吧!别感冒了!”女孩边说边取下帆布包,从里面拿出一件红色的外衣,显然她是要等到下车才肯穿这件好衣服的。李牧童心生妒忌,却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位天使般的女孩攀扯一下,中和满腔的酸意。

李牧童与异性交流的障碍,同他娘的风湿痛一样,是积年的痼疾。

他是在还不明白男女有别的年龄,屁股上垫着小石板,在石坡上梭滑沟子,磕断了两颗门牙的。上三年级后,就没有哪个女生愿意跟他手牵手做游戏。一次,他央求一个漂亮的女同学,放学一起回家。头天晚上自习,他可是给她倒过半盏煤油的。哪知,那女同学只冷眼看他一下说,你看看你吧。

他就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襟上口水的遗迹,足有铜钱那么厚!就此,他见着美丽的女娃,就心虚得紧。等到第一次梦遗,灵肉苏醒后,他又跑到跃马镇里找过几次牙医,但囿于当时技术含量太低,而不能“查漏补缺”。他逐渐变得沉默寡言,面部表情石化,不但不招女孩子喜欢,反倒常遭捉弄:“李牧童,你猜猜,老太婆打哈欠咋说?”

“一望无涯啊!”

“是的,无牙嘛!”女孩子们娇笑道。

李牧童自卑感空前膨胀。连拉屎都不好意思与同学同行,而跑到老远的一个公厕,以致憋出了痔疮。待去乡场上读初二的第二学期,在他强烈抗议下,他爹才卖了一千斤谷子,带他去通州城里装了两颗洁白漂亮的烤瓷牙。遗憾的是,功能却再没有复原如初。一说话,唾沫星子控制不住地要往外面喷,而且还夹着“嘶嘶”的杂音;有时在席上吃着饭,忽然一颗米,就掉出来了。平时蹴在墙根,骑在门槛上吃饭,一颗米掉了也就掉了,但是上席,那是庄重的场合,怎么可以丢丑呢?自在惯了的乡里人是不喜欢上席的,乡里的娃是难得有上席机会的。为了遮掩,他只好装作吃了砂子的样子,把嘴里的饭全吐掉。

落下这个不好启齿的毛病,李牧童是有话少说,长话短说,无话不说。落在他爹的眼里,却成了:敏于思讷于言嘛!毛主席的女儿就叫李讷哩!孺子可教,遂一扑纳心地望子成龙,而不会想到自己那句口头禅:不是自家伙的东西,顶好还不习惯哩!

火车一路北上,跨过了黄河,雨没停下,气温降下不少。车里的人也下去了不少,冷空气便有了活动的空间,一个人打起喷嚏,跟着传染给了另一人。车厢里一时,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喷嚏。李牧童悄悄关上车窗,他注意到挨在身边站着的“天使女孩”瑟瑟发抖,而大门牙缩成一团,显然没有把衣服还回去的意思。李牧童站到座位上,拿下自己的包裹,掏出一件单布毯,推了一下大门牙说:“嗯,大姐,有点凉哦!要这个盖么?”

大门牙惊喜无比:“谢谢,小兄弟!”

“不用谢,大姐。”李牧童待大门牙铺好了毯子才说,“你把衣服还给人家吧!这毯子够暖和的!”

大门牙中了圈套,呆怔片刻,脱了衣服递给“天使女孩”,讪笑道:“妹子,谢谢你!”

李牧童美滋滋地重新落座,然后屁股使劲儿,向大门牙那边一摞,腾出一小块地,对“天使女孩”说:“老乡,你坐这儿!”他口齿不清,把“乡”咬成了“箱”。

大门牙瘪了瘪嘴,没有吭声。

对坐的圆脸用胳膊拐了拐王天棒,学着李牧童的强调:“你的小老箱(乡),真体贴哟!”两人就下作地笑起来。

李牧童不好意思地对女孩笑笑,女孩则报之以目笑。

随着火车加速减速,女孩长发的末梢,在李牧童的脖子上扫得麻麻痒痒的。这使他有了在学堂里,实习女老师俯下身替他解题时,秀发一拂的美妙,以及他偷偷地用胳膊压住老师的一根头发,待老师起身时不幸的头发被他强行拉断的快感。他仗着一点助人为乐而没有被拒绝的底气,说:“老箱(乡),我叫李牧童,我到北京去。你到哪儿啊?”

女孩说:“我叫孟雪,我也到北京去!”

“哦!”李牧童使劲地用左大拇指勾着右二拇指,无话可说了。

孟雪见他一副憨样,笑着问:“你,为啥叫那么个古怪的名字?”

李牧童搔了搔脑袋:“这是我婆给我取的。我生下来几个月,我爹我爷还没有研究好我的名字。一天,我婆背我出去玩。别人问,叫啥名儿啊?婆随口说,牧童娃。我爷晓得后,一拍大腿说,‘取名不如捡名,贱名好养!’我爹说这名字取得好,大智如愚嘛!只我娘不高兴,为啥别人生的都是宝宝、贝贝的,偏她生的就是一放牛娃?我爹说,这是我娘取的,你就别犟嘴了!从此,我就叫这名儿了。”

“哦?”孟雪眼里泛起快活的光茫。

李牧童兴致高昂,顿了一顿,他咬牙切齿,怀了深仇大恨似的沉声说:“我总算从那穷乡僻壤逃出来了。”

孟雪格格地乐了。鲜润的小嘴像阳光下一朵闪亮的红花,开在李牧童的眼里了。他又搜肠刮肚,无话找话地唠嗑,才得知孟雪跟他同镇不同乡,而且是他大姑那个村的,她们还互相认识。孟雪是在州城没搭上火车,才到了这个大站等车。神奇的缘分令李牧童心头甜蜜地一悸,还要寻根问底,却见孟雪脑袋沉得一点一点的。他虽意犹未尽,也只好闭嘴。

疲倦拖大家入了沉沉的梦乡。

再次醒来,是在王天棒的惊叫中。他说他的钱不见了,而一旁坐的圆脸、大门牙都杳无踪迹了。难道是她们下的手?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王天棒的钱不见了。

王天棒像一只叫春的猫,一边尖叫一边四处翻找,终究是白费功夫。他像被抽了筋,趴在座上,双手无力地垂下,如同美术课本上的“马拉之死”。

李牧童摸了摸母亲给他缝在内裤兜里的钱,还在。他大为放心:“别慌,我还有钱哩!”

王天棒落水狗似地一把搂住他:“好,牧童,还是你娘细心哇。到北京去我要好好待你!”

心神安定,李牧童看了看身边的孟雪,也还在。他大为宽心,就问,她们何时下的车。孟雪揉了揉眼说,负罪似地说,“我睡过头了。哎,我娘叫我出门要警醒一点。可我还是一觉睡过头!哎,这不能随便乱怀疑人啊!”

李牧童说,“我娘也这般叮嘱我。”

孟雪笑而不语,李牧童受了这笑的鼓励,豪气干云地说:“出门总难免遇到困难的。但埋骨何须桑梓地,学不成名誓不还!我这次背井离乡,浪迹天涯,非得锦衣还乡!”

孟雪说,“长本事了还回呀?”

李牧童还陶醉在自己陡然间能够在“知音”面前妙语连珠,舌灿莲花的惊喜里,“说不回就不回嘛!”

孟雪撇一下嘴角,笑了。李牧童敏锐地捕捉到这笑中潜藏的一点讽刺,如同被棉花里藏着的针刺中了,他的面孔陡然涨得通红,像一条红鲤鱼被钓到岸上,空咂着嘴,说不出的痛。只见那笑悄悄隐没在嘴角了,又像一个飞白,耐人玩味。

“咣!”火车,拉了长闸,进入终点站。

车厢里顿时乱作一团。人们尖声四起,呼朋唤伴;七手八脚,搬动行李。横冲直撞,四下钻突,像一群逃出集中营的囚犯;像一窝炸开的蚂蚁。时间快到二十一世纪,国人却丧失了千百年来积淀下来的平和中庸,有事没事,都急如奔丧,仿佛不是赶时间而是时间赶人。

火车一停稳,刚刚还在闭目养神的王天棒,球一样一弾而起,手掌重重落在李牧童的肩头,气急败坏地叫:走啊!李牧童不好意思地笑笑,坚持等孟雪取下她的行李,他才奋起神威,硬接过来,扛在肩头。然后一手拉着箱子,一手拉着孟雪的包,包拉着孟雪,鱼贯而出。下了车,很快就被人流冲到了站外。这时,李牧童看见孟雪在霓虹灯下灿烂地笑:“谢谢你,李牧童!我走了哈——记住没有,我在朝阳区朝阳巷‘春晓’酒店,有空来玩!”

孟雪走出老远,李牧童还在痴痴呆呆地看!王天棒踢了他一脚:“多球大的人呀?想婆娘,还没到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