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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过节


几次走访,李牧童忍无可忍地对胡蝶道出自己被“带路大哥”王天棒遗弃的苦衷。胡蝶哈哈大笑,一排细碎的白牙被一束从窗□射入的日光打着,泛着生动而锐利的光:“这有什么大不了?找事做啊!”

李牧童嗫嚅道:“睁眼一抹黑,谁都不认识,干啥呢?”

“活人还能被尿——”胡蝶说,“我给你找个事吧!”

李牧童就到了附近沙发厂,轧木料。一天十块!还管饭!

干活的第二个月里,李牧童抽了一天空,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腰间别着花去一整月工资购买的二手BP机,特意去看了一趟孟雪。

在酒店当上领班的孟雪请假陪他过了一个快活的下午。

转眼中秋到了,老乡王中想起还有李牧童这么一个小朋友,过来请他去过节。他回绝了,因为头天胡蝶说过:“牧童,我们两个一起过中秋吧!”

嫌月饼好吃的,太贵;买得起的,不好吃。思量之下,李牧童提了一块大蛋糕,又好吃又花钱不多。进屋,胡蝶已收拾了几个漂亮的四川菜,辣椒鸡丁、酸菜鱼、麻辣豆腐,还有一锅通红的麻辣火锅。闻到味儿,李牧童就不停地一包一包地吞口水,自觉像一只癞蛤蟆在不断鼓气。

胡蝶似乎描过了眉毛,细细地一线;脸子也比以前白亮。她笑意盈盈地招呼:“瞧你,还送礼啊!”

李牧童把蛋糕放在桌子上,想起了一句得体的辞令:“不成敬意啊!”

胡蝶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儿:“你客气什么?

李牧童就坐下海吃起来,填饱了大半个肚子,才发现胡蝶没动筷子,就说,“你也吃啊!”

胡蝶轻轻地夹了一筷子菜,把里面的辣子末悄悄拨到桌边上说,“我在吃呀!”

李牧童的眼泪就下来了。他慌忙举起啤酒瓶子一通喝,硬生生地逼回了眼泪。这一桌丰盛的麻辣菜,可都是为他准备的哩。他拿出最后一瓶啤酒,给胡蝶慢慢地满上了一杯。

胡蝶说,“我不会喝酒呀!”

李牧童说,“我非敬你一杯不可。不是你,我可能尸骨无存了!”

胡蝶伸出食指按住了他的嘴:“我喝,不许你胡说!”

一杯酒下肚,胡蝶脸上飞起红云,说,“牧童,我们是不是有缘分?”

李牧童正色说,“是的。要不,我远天远地,跑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首都来认识你哇!”

“你咋不正经?”胡蝶眼圈一红,泪如雨下。

李牧童措手不及,连不迭道:“你哭啥呀?”

胡蝶头一偏,靠在了他的肩上,哽咽道:“牧童,你多有福气啊。想家了可以回家,有爸爸妈妈宠,可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人要我的!”

“不要这么说嘛!胡蝶,”李牧童没料到气氛急转,慌不择言,“现在,我们在一起!”

胡蝶说,“牧童,你知道我为什么一个人么?因为我家穷,哥娶不上媳妇,我爸把我卖给了村里的老光棍儿。我逃过一回,他们抓住我,打折了我的腿;可我还是逃出来了。都说北京大啊,我不怕他们找到了。我收破烂,积攒下钱,租下这个小房子,做生意糊口!……”

李牧童说,“你告诉政府啊!”

“他是我爸啊!”

李牧童呆住了,电影里的情节,他遇上了。遂顾左右而言他,“我们先吃蛋糕吧!”

胡蝶擦了眼泪,起身说,“瞧我都在说什么呀!”她打开蛋糕盒,问,“牧童,你今年多大?”李牧童回答十六岁多一点。

“我比你大两岁哩!”胡蝶说,就在蛋糕上插了三十四根小蜡烛,点燃了,“这是我们共同的节日,许个愿吧。”说完,她就闭上眼,默念了几句;李牧童照做了。胡蝶问他许的什么,李牧童说,“我希望我们的明天越来越好!你许的什么呢?”胡蝶脸一红,低下头说,秘密。其实李牧童也卖了个关子,他心里想的是哪天能再次见到孟雪。他把一块写着祝你生日快乐的小黑牌子从蛋糕上起下来,扔掉了。

胡蝶说,“你扔掉干什么?”

李牧童说,“还能吃啊?”

胡蝶说,“那是巧克力,笨蛋!”

李牧童的脸上就红得比烛火还红了,“我——不习惯吃巧克力!”

王天棒带着他挺了一个大肚子的女人珊珊到来时。他惊异地发现,几个月不见,李牧童长结实了,胳膊粗了,喉结大了。王天棒擂着李牧童的肩头说,你小子真有你的。听王中说,你都钓上妹妹啦。而对自己一去久不返,只字不提,反倒说,怎么?王中没给你找活干?这家伙我还给他打了招呼的。

王天棒是被骗回家的。

他后爹一根毛也没掉,是他的女人要生三胎了。他不回家预缴罚款,村干部说就只能卫生院见了。当时,村支书大胖子张建国还创造了一个在小山村经久不息的笑话。他念在天棒的女人也姓张,张嘴闭嘴认了他这个本家叔叔的情份上而不想当面得罪人,就派遣计生专干兼民兵连长的邓援越前去剿罚。邓援越急了,“张书记,你是村里的一把手,你不去,天棒婆娘搞结扎,合不拢口的!”张胖子厉声说,“你才是专搞妇女工作的。”一时传为笑谈。

王天棒的爹娘盼儿孙子心切,担忧着媳妇肚里的娃一旦打下来,女娃子无所谓,要是儿娃娃,那可造孽了。前面两个都是女娃,再添不得客人(女孩子,长大出了嫁,回娘家就如客人)了,但试不过三。门前那一树酸杏子,儿媳妇阴一个阳一个都打吃完了;殇一眼儿媳妇,肚儿是上尖下圆,这回准是个男娃!

“自主创收”心切的村干部对两个老人,先一番连哄带吓,再一番推心置腹,才鼓捣出这个无伤大雅的“馊”主意。王天棒回家就被监控起来,走一步邓援越就跟一步。王天棒戏虐说,“邓专干,腿跟腿的,那是我家的花狗子嘛。”

邓援越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腆脸厚颜地笑,“天棒,你要了解当干部的疾苦。我是奉命行事呀!谁不晓得你发了财呀!你爽快点嘛,大家都痛快!”

王天棒心知躲闪不过,打肿脸充胖子,说,“名声拖累人呀!不就是几个卵米米钱么?你们猴急的。”就私下东拉西扯凑了一笔,再请李老栓说情,事情圆满解决。他就迫不及待地带上女人出门了。

“家里不保险,保不定哪天又诈我一笔钱!”王天棒在途中怒火中烧地咒骂女人,“你这笨婆娘,非要在家里生孩子。又不是死人,非要叶落归根哩。”

“躲得初一躲不过十五!”女人反唇相讥,“有种,你让我到美国去生啊!爱生多少生多少。要不是你在家里炫富露财,最多被牵两头猪!”王天棒被击中了软肋,嘶嘶地吸冷气,甩了女人一耳光,“你他妈不生儿子还有理了!”

王天棒的女人张麦穗愤愤不平地跟李牧童叙述这段往事时,李牧童恍惚地想起他原本也还该有一个弟弟的,但是后来没了。

“这都要怪你爷!”爹每每会心有不甘地对他说,“你娘怀上你弟,你爷非要你娘去引产。你爷说,生了小的饿死老的。两千斤谷子两千个工分两百块钱,这三个二是活人扛得起的吗?我说,人多力量大!我还不上账,娃长大还。你爷说,哪有光屁股娃就欠一屁股债的?再则,你是共产党员,咋不带头遵循党纪国法?我不说话了,我知道他是怕我犯错误,出脱了社长!可我恨啊,他是个单蹦儿,我是个单蹦儿,改朝换代几十年了,还非得我儿子也成个单蹦儿!这怎么说得过去呢?后来,你婆死了,我要请端公做法事。这是你婆临死前交待过的,她活着不求我啥,红苕洋芋管肚饱,麻布粗衣保暖就行,但死了要风风光光下葬。她是有儿子的人,不能偷偷摸摸去见阎王爷。可你爷又不准,说我是村长,婚丧事要简办!我知道,他是怕我犯错误,失去了权柄,可我心里悔啊。你婆操劳了一辈子,你爷一点同情心没有么?他就信组织,他不需要养儿防老?组织给了他几个钱,收买他了。嗯,说起来,他可是地地道道的国民党!”

爹在他出门前一晚,践行的酒桌上,又义愤填膺地重复了这段故事。他却说,“爹,我爷死前不是把每个月三十二块的工资积攒下的两千块交给你的么?我爷是爱你的。你小时病了,不肯吃药。我爷背烂苕粒去通州城卖了,走一天一晚,脚丫子都裂开了哩!我大姑背你,跌哭了你,我爷一脚踢倒大姑,又一脚踢得她脸上起一条痕,至今未散哩!”

爹头颅靠在桌沿上一点一啄,含混地说,“我真不知道,你是懂事呢,还是不懂事。”说完,爹的脑袋一沉,不说话了。手里还捏着一杯酒。

想到这,李牧童对麦穗说,“姐,男男女女都有强人和怂人,我们决不拉稀摆带!”

李牧童这么快引麦穗为知音,是有原因的,王天棒这次来,顺便捎来了他手写的一本诗歌稿子。麦穗在火车上为了驱赶瞌睡,翻了几页,竟能诵出几段李牧童化古今中外名句为平庸的诗句来。

被人欣赏,毕竟是一件叫人拍手称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