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带你去北京闯闯!好歹挣点钱,将来起座新房,讨个婆娘!
那年,当王天棒决定带李牧童去北京,他把这话囫囵地吐出来时,李牧童只能暗骂他一句:生就大老粗!一点幻想都没有!
王天棒是一个眉弓突出,眼窝深陷,目光“射”人的胖男人。咋一看,就像北京周口店走来的原始人;他走动时一左一右地划动粗长的手脚,挪动肥肉涌动的躯干,又极像一只非洲湿地的刚果大猩猩。
离家的那天中午,王天棒一手挥舞着猪蹄,一手端着酒杯,猛喷着响嗝,对李牧童的爹娘说:“把小李子交给我,你们放心!”
李牧童爹娘双双露出谦卑的笑容,极殷切地劝他吃好喝好。王天棒擦了一把满是猪油的嘴,一耸身蹲到长凳上,堂而皇之地啃嚼起来,那神情像一个猴王欣然地享受着部下的膜拜。李牧童暗想,要是我爹还当村长,看你还张狂得起。
来到火车站,李牧童发现,这世上真有电视中那么多的车,也有电视中那么多的美女,以及电视中那么多高不可攀的摩天大楼。王天棒把四顾看稀奇的一愣一愣的李牧童拽上火车时,已经喘气如牛了。他问李牧童,你咋就不精灵呢?
李牧童有点懵:“两丈高的杏子树,我嗖嗖地上去了。我爷说过,我比孙猴子还精哩!”
王天棒说:“李牧童,老子懒得跟你瞎扯!”说完,他打开可乐,倒了一杯给李牧童。李牧童喝下一半,捧在手里。过了半天,王天棒说:“就那样捧着,累不累啊?”李牧童说,“往哪儿放啊?”王天棒白了他一眼,一把夺过,“砰”地放在面前的小桌上。李牧童赶忙制止:“别,别别,我还没喝完,荡出来可惜了!”这话一说出来,李牧童就晓得是个错误。王天棒“噗嗤”一声笑,满口可乐,喷了他一胸,说:“这是你的‘****坐’吧?”
李牧童暗想这家伙真是没读过几天书,满口荤话。他没有回答他,怕又让他笑话自己这个初中肆业生。李牧童在心底揣摩半天,****,他倒是羞羞涩涩知道是个啥。可这处女座,不会是指天上的那个星座吧?跟他同桌子的那个嘴巴上已长一圈黑胡须连续读了四个初三的老男生,就常当着女生的面说他是处女座,善良而浪漫。不对,这跟坐车有啥关系?
李牧童想破脑袋想不出因果,不由得有点懊恼,王天棒竟然比他懂得还多。岂有此理!不由大生爹的闷气,咋就把村长选落了呢?害得他前途暗淡,只一门心思要出来闯荡,好一举成名。爹反倒讥讽他,没脱奶牙子哩!爹是败走麦城的关羽,一股锐气泻尽了。连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从桐油灯盏下熬出举子的祖典都忘记了。有志不在年高嘛。
想那祖爷,十七岁中举,可不是吹的。他的伟业,在他死后从重庆府运来的比堂屋大门还大的大理石墓碑上,明白无误地刻着哩!虽然吃食堂饭时,墓碑被砸成三截拦集体的猪圈,如今拼在村口,成了夏夜里人乘凉的石床。但“显儒李大老爷”几个字,还是能硌得打光膀子的人背痛。虽说家道已是中落,但人常言富贵有根哩。
实质上,读书这条道走行不通,李牧童不能全怪他爹李老栓。
那时,教师工资低,老师一半时间耕耘在讲台,一半时间耕耘在田野。遇到农忙季节,根本顾不得上课,而任由学生“放敞牛”。农闲时,又实在是太清闲,加之兜里比农民多了两个活钱,许多老师迷上牌桌,而荒弃教席。打牌需四人,东西南北,缺一不可;多了好办,可以旁观,可以轮换。一个村小学,不外乎五六个教师,天长日久,几乎无人幸免。赌风日盛,教风日下,这样的教育,有的老师还美名其曰,“无为而为,顺其自然。”甚至,有不按照常理出牌的老教师给幼童发蒙,不从“大小多少”开始,而是摇头晃脑地念川牌“上大人、丘已己、佳作仁、七十二。”
教风没落,整整二十年里,龙头村仅一个学生考上省级重点中专,还不全是老师的功劳。那中专生的爹,是一大字不识的裁缝,只要见娃本子上的红叉,就会操起裁布的大木尺劈娃:“格老子的,拿钱教你挣那么多叉回来,是喊你去叉柴的么?”不把娃的屁股打得鲜艳如先生的红墨水横批,绝不肯罢休。
那娃却天生抗打,孩童的学习天赋,没有被他爹的武力摧毁,反而被那比戒尺还结实的尺子击进了省城的卫生学校。相当于一粪刮子把球打进了高尔夫洞,算是奇谈美谈。自此,村人责备娃不当心学习,又舍不得下手时,不免引此为典:“狗日的,你是打挨少了嗦?裁缝娃是咋考上学的?打的!”好在此人的伟绩不说是空前基本是绝了后,村里就连高中生也是屈指可数的,他们的业绩更是乏善可陈。大人们批评娃而言及挨打的裁缝娃时,吓唬意味便少了许多,倒像是一种宣扬村人旧日荣光的例行仪式了。
近年来,中专没落后,村里的孩子彻底失去了一条端铁饭碗的捷径,而县高中更没人上得了了。先前大家觉得是风水出了问题,学校门口横着一座老大的土包。“这是挡了文曲星下凡的道儿了。”村里读过几句天地玄黄的王天棒的爷王二先生,常常大声哇气地说:“土包土包,尽出脓包!”然而,如此这般冷嘲热讽到他“填了沟壑”,也没人理他的茬。“肚子都混不饱,还学他娘的字墨人!当初,臭老九可饿死的不少!”老村长周大头听得不耐烦就回击。
及至,李老栓走马上任,就烧了三把火。首先,炸包;其次,拓宽学校大门;再是,集体贴补教师的伙食。不料几年过去了,村小的教学质量还是在全乡垫底,大家不由怪罪他钱没使用到钢刃上。李老栓笑而不语,他是把希望寄托在儿子李牧童身上的,“这小子特聪明!抓周就抓一只笔!”
李老栓花大力气整饬学校,存下这么一点私心。儿子读书了,他要搞个大手笔,给这穷乡僻壤添上一笔变化,以助娃一臂之力。万一娃将来飞黄腾达,到那时儿孙们说起家族的翻天覆地,那可是他这个祖宗奠定了扭转乾坤的基础。孰料,牧童娃初中未毕业,就老想着要从少年游,将来衣锦还乡的美事。他捉摸不透,这算不算鱼大坛小?只把道理掰开揉碎地讲,劝娃要三思而后行。狗东西却说,“爹,你说我不上心学习,你对当官那么上心,从小组长到社长再到村长搞了十几年,咋被整下了课?这我以后,在村里捞个民办教师都不可能。你说我读了书,又考不上城里的中学,那就铁定上不了大学,那我干啥?何况我们已经把初三的课本提前教完了,不去多花一期的学杂费,不亏啦。”
李牧童说得头头是道,李老栓气得吹胡子瞪眼:“你这扶不上墙的烂稀泥!”
当儿子的赶忙一边给爹捶背一边诵出自己写的一首顺口溜:“我本池中鱼,不甘平庸死;也跳龙门去,哪怕化齑粉!”
李老栓眼里燃起一丝星亮:“成蛇你钻草,成龙你上天!”
李牧童眼睛贼亮贼亮:“爹,你就看我的!”
李老栓只好卖一点余威和交情,请来爆发户王天棒来提携儿子。
然而,一看见王天棒那副自以为是的嘴脸,自吹自擂的张狂劲。李牧童就用他长年累月在书柜下偷看杂书,以及从爷那儿偷师学艺得来的相术,认定这小子不过尔尔——“彼可取而代也!”转身对爹言了。
他爹说:“轻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