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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茫然


李牧童的遥思遐想,是被一阵女人的尖声谈话惊岔的。不知何时,他对面已经坐了两个面孔雪白,嘴唇血红的妇人。在她们浓烈刺鼻的香水味中,李牧童醒过神的刹那,几乎疑心她们嘴里,生有獠牙。

左边那个门牙大而突出的,住了口。她大脑袋,蒜头鼻,肚皮上贴着一张无袖短衫,肚腩肉挤压下的肚脐,横阔似一张鱼嘴。她忽地弯下身,吭哧吭哧地拔掉长靴子,伸脚到李牧童的裤裆下,笑着说:“小兄弟,我搁一下哦!”李牧童碳红了脸,不知如何是好。求救似地偷看了一下王天棒,他正发出一串母猪奶小崽子似的呼噜声。

右边那个圆脸,瞥了一眼大门牙的靴子,问,这是纯皮的么?她戴着小丸子式的圆帽,挂着两个钥匙圈一样大的耳环,如同被打桩机打进紧身衣裤里的身体,像一节随时会爆开的火腿肠。当她带着十二分不信的口气说话时,又像一根大号排气筒,正强烈地喷吐尾气。

大门牙皱着眉,冷冷地说:“好歹,你都看不出来嗦?”

圆脸一怔,说:“我家里不卖这些东西,所以不太熟悉。我家开的是安尔乐专卖店。”

大门牙脸上阴转晴:“当店老板,那得要不少钱哦!”

圆脸以牙还牙,冷然地说:“不多,就十来万!”

像刺破的气球,大门牙瘪在座位上,那双臭脚也从李牧童的胯下缩回不少。圆脸似乎不屑与她说话了,就与李牧童有一茬没一茬地攀谈。

李牧童好奇地问:“大姐,你家卖的那个安尔乐是啥东西?”

圆脸拿过身边的小包,哗啦一下拉开,拿出一块蝶翼状的东西,说:“你这小兄弟,哈哈,搞怪!见过没得?

李牧童极为认真地说,“做啥用?”

圆脸笑得鼻孔里一阵嘶鸣,像鲸鱼喷气。她压底声音说:“女人用的。哈哈,你真搞球怪!”

李牧童还是一脸茫然。

大门牙说,“你真没见过还是假没见过?电视里广告中天天吹。”

电视,李牧童家是有的。

一台17英寸的小黑白,那是他爹坐上村主任的位置,为沟通中央精神,咬牙出售了一头肥猪和两只羊买的。每晚除了看看新闻,就是一个正片。其余时间,关机,省电。对广告,是一律不看的,乡里人鄙夷地称其为:冲牛壳子!

有了电视,李牧童家就特别热闹。一到晚上八点,院子里已经黑压压地坐满了人。这时他爹总会美滋滋地泡上一壶茶,乐颠颠地给观众倒茶掺水。他娘暗地里抱怨说,废了多少柴火,吐了多少口痰,这地难得打扫!李牧童就指着茶壶腰上的红字读,为人民服务。他爹却意味深长地笑着骂他娘,婆娘家,头发长见识短。人红嘛要人来朝嘛!

大家之所以每晚如此准时,是因为村子另一头有个爱看武侠片的穷汉李板子车。因其力能拉板车,故村人送其外号。他是有一块上海牌手表的。那是他年轻气盛时搞武斗,搜罗发财人家,留下的见证。虽然,有人说他的阁楼里的小木箱里还锁着一箱子幺零券(旧十元),但谁也没见过。问他,他不置可否。村人只能从他用过那么几回陈旧的幺零券,买过魁曲白酒买过大前门香烟,加以揣测,继而神乎其神地传扬。

但李板子车家却是没有电视机的。

天擦黑,李板子车雷鸣般的咆哮,就从村子一头滚过来:“走啊,上村长家,看‘草上飞’啊!”他老记不住《雪山飞狐》这个雅致的名字,而一味地凭主观臆断,吼出舒心爽畅,能够唤醒他沉睡的热血的字眼来。

但偏偏有人取闹他:“板子车,那里面的人,武功厉害不?”

李板子车回答,“那家伙厉害得很,一指头去能把肉身戳个窟窿!”

“能把荧光屏打烂不?”

李板子车故作深思熟虑状——他向来是不喜欢思考的,但对这个自己热衷的问题,不得不表示慎重。可是到底没有亲睹过,不好胡言,“这敢情,真要跳出来,那真功夫嘛,还是不假的!”他又使劲地一点头:“不会假!”

一次,电视里正打得起劲,没了声音。李板子车二话不说,回家卸下多年前家家户户挂在墙壁上宣传革命思想的小广播来替换。但光凭一腔热血,不懂科学技术实在不行,打开电视机的盖子却合不上了。他又花钱买烟,去村学堂把睡下的一个教师喊起来帮忙。等声音弄出来,荧屏上也现“晚安”了。他依然十分畅快:“终归整响了不是啊?”好像这小广播,此刻才算物尽其用似的。

李板子车对热血武功的痴迷,正投李老栓的胃口。李老栓是爱看《七侠五义》《说唐》《杨家将》之类的英雄小说。譬如,《水浒转》一百单八将的绰号,那是过目不忘,倒背如流的。李牧童爱看杂书的毛病,就是他这个爹传染的。当然,《一只绣花鞋》《少女之心》《虹桥公募的秘密》之流,他也偶有涉猎,而且抄写过其中精彩的段落。后来,这些“精彩文摘”,被李牧童从故纸堆里发掘出来,看得脸颊臊臊之余,一度怀疑他爹那一手漂亮的钢笔字,就是打这里练出来的。

李老栓三岁上,他的识得黄历,能辨个“今日宜动土”,能掐个“子丑寅卯”的老父亲,就教他识文断字。尽管他总是把“甲”读成“田”,而被老父用牛鞭子劈头盖脸地抽打:“牛尾巴到哪儿去了?狗日的。”打惶急了,他跳着脚揉搓着痛处:“牛尾巴扇蚊子去了,爹!”他爹就叹息一声:“三岁看到老!”确信子不能承父业,去替人算命,消灾弥祸,弄点轻松钱了。

李老栓神机妙算的爹没料着,文化大革命一来,他那套跟王二先生学来的“讨生活”的伎俩,就不敢露面了。李老栓在近乎瘫痪的学校里,晃里郎当地混到初中毕业,本来可以去当教员的,却因为他爹在政审材料中,缺点一栏添上的那一笔,而一笔报销。

儿子人生大事,李老栓他爹殚精竭虑思考三天三夜,不敢擅自做主,就请来与他有过命之交的村长周大头谋划。周大头拖着一双鱼尾似的烂棉鞋“啪啪”地走来,蹲在李老栓家土改时从地主王甲家中分得的太师椅上,旱烟抽一锅又一锅,摇头晃脑地想了半天,毫无良策。贫下中农出身,浑金璞玉一块嘛!

他起身要走,被李老栓他爹一把抱住,“哥子,人非圣贤,焉能无过哇?”

周大头又坐下来,交来换去地翘起他的一双赤脚片儿,一遍又一遍地摸,像在抚慰两只受惊的鸭子。他皱结的眉头,慢慢松开,避重就轻地说,“老李,就填爱看黄色书吧!”

李老栓他爹问,这成吗?

周大头以一个大老粗对文字的敬畏,大彻大悟地说,咋不成咧?杀人放火耍流氓成吗?好吃懒做偷鸡摸狗成吗?绝对不成。怎么说,看黄色书,还跟文化事业沾边的。李老栓他爹重如千斤的笔,就急急火火地落下去了。

他彻底失算了。

那时改革春风的号角即将吹响,但政治气候的严冬还在。尽管黄色书,并不特指淫秽书刊,而是一切跟马列主义不沾边的书,但李老栓还是因此失着,被冬天的尾巴扫到在地,再次失去端轻松饭碗的机会。此后,他绝了这条心。等到那个在南海边画一个圈的老人再次复出,让金庸、古龙借老人的福气,传人内地。披星戴月,沐风栉雨的李老栓,在解决了一家子温饱问题之后,找到了休闲的好方式,把一颗心都消磨在“武侠”小说的幻想中。

李老栓他爹却看不惯儿子的****。鉴于自己孩提时,入过童子团,干过执红缨枪而问谁何的事!年老时,每月能从政府拿点零花钱。(虽然,他当过****,解放后又四处游走,骗吃骗喝,有走资本主义路线的嫌疑,但那仅仅是顾一张嘴,因而在文斗武斗中,得以幸免。)他尝到了党的甜头,就怂恿儿子,要得吃喝无愁,最好挂靠组织。

他的社会交际起了作用,请客吃饭,成功地把儿子推进组织——出任雷山乡龙头村李家弯小组的组长。继而社长,继而村长了。李老栓他爹是看着儿子一步步爬上去,心满意足合上眼的。可是,李老栓却在儿子李牧童出门奔前程后,慌愁得无心看闲书观电视了,这是他“下野”以来,都不曾有过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