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爷爷上道之后,师傅喻广财对他倒是没有半分保留。丧乐队之中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让他与大师兄李伟一同打点。那几年的规矩倒是没怎么变,但凡谁家中有人病丧,或是死于其他自然原因,喻广财都是不会亲自出面的。偶尔会有人找阴宅位置吃不准风水好坏,倒会专程来请教他。这种时候,多半会与主人家先前请上门的风水师傅有一番较量。时常两人谈笑之间,便把周遭十余里的风水脉象说了个透。在丧乐队中奔走研习,碰上这种机会自然再好不过。而每次喻广财遇到这样的机会,都会叫上爷爷随同。那短短几年时间里,爷爷算是学到了不少的东西,也算在圈子里混了个脸熟,小有了些名气。r
在爷爷踏入这行之前,喻广财已经是圈子里的名人。由他带领的丧乐队,没有八两也有半斤。本来就活路不断的他们,因为这几年又解决了不少“麻烦人”,更是成了行业的带头队伍,很难碰到闲下来的时候。爷爷倒是个能够在忙里偷闲的人,稍有半日的闲暇,他便会溜回家中去,看看家里的二老和终日念叨着他的三爷爷。r
这一年,爷爷十六岁,在与李伟做完了石蟆镇的丧礼之后,他跟李伟要了半天的假期回了趟家。r
仔细算来,那一年是1939年,东洋鬼子大举进攻中国,中国的北方大部分沦陷,很有几分要蚕食整个大陆的态势。那时候的爷爷其实对这些问题并不大关心,只要日本人没有踏上这重庆的土地,他便觉得什么打仗什么逃难都是遥不可及的事情。只是从三年前,他与以前的师兄林子在镇上一别之后,就听说林子离开了丧乐队,赶赴四川随同当时****招兵进了部队。从那时候起,爷爷对他倒是有几分挂心,一听到点前线的消息都会跟李伟和曾银贵等人讨论半天。r
言归正传,爷爷回到家之后,曾祖母和曾祖父也是好几个月没有见过他了。还未等爷爷完全落座,就开始问东问西的寒暄个没完。爷爷一时慌了神,都不知道该先回答谁的。阵脚是乱了,他就干脆懒得回答了。等两人都歇气之后,直愣愣的问到：“这段时间家中可有人来找过我？”r
听到他的问题,曾祖父脸上的表情立马就垮了下来。曾祖母像是没有听出这其中的真意,抿着嘴做着仔细的回忆：“前几天倒是有人来过,不过都是问了一些你们唢呐队的事情,工价啊啥子的,我把前段时间你给我讲过的事情都讲给他们听了,都夸你厉害!”r
爷爷听了,追问到：“就没有其他人了？”r
看着爷爷焦急的模样,曾祖母这才回神过来,她笑道：“你看我,绕了半天没有听出你话里的名堂,没有,莫晚一直没有回来过。”r
听到这话,曾祖父哼唧了一声从凳子上起身来,双手往腰后一放,厉声骂道：“瞧你这点出息!大半年的回一趟家,亲爹亲妈不关心两句,进门就打听起那个女人来,要是哪天阴差阳错真让你把那女人娶进了门,你眼中还能有你爹你娘？”r
“大半年大半年,我也不想,当初不是你让我跟着喻广财拜师学艺的嘛？”爷爷顿时觉得无比的委屈。r
曾祖父向来性子刚烈,本来心中有火,被他这么一顶撞,那怒火像是找到了宣泄的口子。他操起手中的烟杆就开始往爷爷身上一阵猛扇,一边扇还一边骂：“你这个狗崽子,别以为你翅膀硬了就敢顶撞你爹我,老子告诉你,就算你到了八十岁,老子还是你的老子!”r
爷爷虽然也是出了名的倔脾气,可在曾祖父动手打他的时候,他还是不敢轻易还手。他一边狡辩着,一边朝着门外躲。好在没挨几下,曾祖父就被曾祖母给拉住了。爷爷越想越是一肚子的火,干脆就拎着包准备回师傅那边去。曾祖母见这两父子就跟上辈子的仇人似的,自知也是劝不回来,就帮着爷爷拎着包出了门,连身上的围裙都没有来得及脱下来。r
在送爷爷出那个山沟的路上,曾祖母给爷爷讲了一件前段时间从别处听来的怪事。r
老家所在的镇上,有一个非常有名的扎纸人的老师傅,姓熊,名耀。这个熊耀时年近五十,有一个儿子在外做棺木生意。熊耀从年轻的时候就跟着以前的扎纸刘学手艺,虽然这个扎纸刘一直对他留着一手,可他生来勤奋,技术并不在扎纸刘之下。有好几次,爷爷跟着喻广财给人做丧礼,都碰到过他。他扎出来的纸人十分的逼真,要是放在晚上,绝对可以以假乱真。r
熊耀的儿子常年都在外面跑生意、联系木料,很少回家,自从熊耀的妻子去世之后,他就经常一个人呆在他那间灰暗暗的屋子,对着一堆纸人。据说,他亲手扎出来的每一个纸人,他都会给它们取名字,有时候喝醉了,还会跟它们说悄悄话。r
可就在差不多半个月前,熊耀死了,不是自然死亡,而是被杀害的。r
熊耀的房子对面是一家开面庄的,面庄平日里的生意并不好,虽然并不太忙,可一直都开着门,那老板也是整天整天的坐在屋门口。那天傍晚的时候,面庄老板见熊耀又喝醉了,中途还跑到面庄来让老板替他煮了热腾腾的面条,还跟老板说：“我们家新来的妹子明天就要走了,今晚想吃点面条,多周正的姑娘啊,明天就要去陪常老头了,想想是有点不甘心,今天要是不给她吃点好的,她要发脾气!”r
这面店老板被他的话吓得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那常老头死了三四天了,正好是明天下葬,于是结结巴巴的问了一句：“你说的妹子,又是你扎的纸人吧？”r
熊耀一听,连忙在嘴边竖起了食指,示意他小声点。面店老板随着熊耀回头,眺望了那间灰暗暗的屋子一眼,那门半遮半掩的,正有一个纸人坐在那屋子的正中央,一动不动的盯着俩人。熊耀像是有些害怕了,他连忙端起两碗面,一边走一边说：“糟了糟了,被她听见了,她跟我说了很多遍她不是纸人不是纸人,现在好了,看她不骂死我才怪!”r
面店老板被他弄得一头的雾水,看着他进屋子之后,非常利索的关了门,心才缓缓放了下来。那个晚上,熊耀的屋子好像真的还有一个人,他一直在跟对方吵架,一会摔碗,一会儿又砸凳子的,到了后半夜才消停了下来。r
第二天,熊耀家的门一直没有打开过。中途常家的人来取纸人,敲了好半天也没有敲开。到了晚上,面店老板越想越觉得不太对劲,于是叫来了两个街坊,三人一起将熊耀家的门给撞开了。门一开,三人就傻了眼。那熊耀被捆在一张木椅子上,胸口上插着一把尖刀,那是熊耀用来削竹篾的刀子。他身上的鲜血顺着那个口子往下流,染红了脚下差不多方圆一米的地面。面店老板看得仔细,他的嘴角上还挂着几根面条。而在他的对面,一个扎得非常逼真的纸人正端坐在另一张木椅上,她的脸上含着笑意,惟妙惟肖。r
事发之后,大家都非常想不通。熊耀双手连同身子被捆得牢牢实实,嘴角上的面条到底是怎么来的？经过仔细的勘察和盘问,熊耀的家中根本就不存在第二个人,那他胸口的那把尖刀又是怎么插进深到一寸多的位置？r
这件事发生之后,面店老板一想起熊耀扎的那些纸人就非常害怕,没过多久,就搬离了镇子。r
听了曾祖母的讲述之后,爷爷的脑子里一直都浮现着熊耀扎的那些纸人的笑脸,那柳叶眉,樱桃嘴,细长的毫无血色的面颊。现在想来倒是十分的渗人,为了淡化心中恐惧,爷爷自然有他的方法。每次一遇到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要是自己感到害怕,他就会努力回想莫晚的脸。那张脸素净纯洁,只要在他脑中一闪现,就会给他带来无穷的力量。r
从上次在李家谷中一别,他与莫晚已有三四年没见。三年前,她到家中来等自己,究竟是想对自己说点什么呢？这个问题的答案爷爷已在心中设想过千百次,可越是这样想象,他就是越是期待。r
想着想着,他就不经意走到了喻广财的院子。此时天色并不太晚,可偌大的院子却没有一个人。他径直的走进了喻广财的房间,刚一推开房门,就看见大师兄李伟、二师兄曾银贵和师姐罗琪都在急忙收拾行李。r
见了爷爷,李伟停下手中的动作,说：“峻之,你咋个回来了？我们本来准备出发的,让你在家多呆两天的。”r
“咋了？这是要去哪里嘛？”爷爷有些不解。r
曾银贵抖了抖肩上的包,笑嘻嘻的说：“瓜娃子你运气好啊,这次又有新鲜事儿了,隔壁镇上有个学堂,据说那学堂的院子正中间有一口深井,那深井会吃人!”r
“啊？吃人？”爷爷被他的话弄得大吃一惊。r
“嗨呀!具体情况我也解释不清楚,快点收拾,师傅在隔壁收拾家伙,待会在路上,他会把来龙去脉告诉你的!”曾银贵摆出一副欲说不说的样子。r
张七站在曾银贵的身后,抬头微微朝着爷爷笑了笑,也是什么也没说,只低头收拾着桌面上的包袱。爷爷算是被他吊足了胃口,多问无益,他连忙收拾了东西,跟着几人出了门。r
那个晚上的月亮,亮得有些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