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临死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永远记得,还有她被情蛊反噬时浑身抽搐的样子,那是蛊虫正在她娇柔的身体内吃她的肉,吸她的精血。r
蓝祉神婆告诉我,娘亲是被自己害死的,怨不得别人。r
我的阿娘原是滇北蛊苗善蛊的苗女,唤作蓝月儿。一次上山,她在山中的溪水边救起了来滇北采奇药却在山中迷路,因夜晚不慎坠崖而负伤的阿爹。阿爹是武林中人,他既是大夫也是侠客,不仅医术好,身上也有些功夫。他在伤好以后带着阿娘一起回到了属于他的江湖。r
由于爹娘因“溪”结缘,我单名一个“溪”字。r
在我六岁以前,我和爹娘一起住在洛阳最有名望的庄园——济世山庄。我爹是武林中三大家族之一的骆氏世家少主骆梒。骆家世代行医救人,骆家的人会仅仅因为姓氏受到黑白两道的尊重在这一点上,无论是富可敌国的江南曹家,还是号称能治天下兵器的塞北石家都不能与之匹敌。那时,爹还很爱娘亲,我们一家三口生活得很幸福。r
六岁以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是骆家的大小姐,每天做的事是在山庄里和几个同岁的师兄妹们嬉戏玩闹。我有一个爱笑的堂姐,叫骆漫,一个喜欢跟在女孩子屁股后面跑的堂哥,叫骆漠,还有两个被骆家收养的师兄——骆小冷与骆小炎,他们分别是我爹骆梒和我叔叔骆橦的观门弟子。r
骆小冷和我有指腹为婚的婚约,他虽因小时被人陷害,容貌尽毁,却极具学医的天赋,且发奋用功,志存高远。他曾拉着我的手说,总有一天他要以一己之力,拯救苍生。旁人笑他心高气傲,连自己的脸伤都治不好,何谈天下苍生。小冷只是默默地低下头去,拉着我的手却没有放开。为了鼓励他,我用娘亲教我的苗家方法以月神的名义发誓,若有一天我亲眼看见骆小冷能治好自己的脸伤,我蓝溪定嫁于他为妻,如若不然,则将生时凄苦无依,死时无葬身之地。r
苗家的誓言会反噬,但我不怕。我相信他会做到,从我懂事开始,爹娘就告诉我,小冷是我未来的夫君。看见他时,我也只是个孩子,但我能感觉出他的特别。小冷是孤独的,我希望把自己的快乐分给他,长大后才发现,我错了,错得很彻底,我连自己的快乐都找不回来了,如何去温暖他。我不配爱他,因为他要的,长大后,我已经给不了。r
六岁以前,我叫骆溪,是济世山庄里最小也是最受宠的孩子。只有我可以在同师兄们爬树摘果和下塘抓鱼后,不受到责罚。只有我可以偷拿山庄药库里的上等红枣和雪梨时,不被发现,只有我可以收到武林各派送来的奇珍异宝,也只有我可以在庄严的济世堂上大声哭闹。我是我爹最宝贝的女儿,甚至可能是整个济世山庄未来的继承人。r
可是,这些,都只是我六岁以前。后来的我回想起这些,简直就像一场梦。r
六岁那年,我爹去为一个神秘的大人物看病,过了一个多月也没有回来。娘亲每一天都在山庄的大门口等着他,或是拿着阿爹送给她作定情信物的菱花镜夜夜观看。这面镜子有着能看见世间万物的魔力,虽然持续的时间不长。r
终于有一天,阿爹回来了,但是他的身边却多了一个女人。r
阿爹要我们叫那个女人为“姗姨”。姗姨笑起来的样子就像三月的桃花,连刚过十岁的堂兄骆漠都会望着她脸红。可是娘亲却说,姗姨浑身散发邪气,叫我离她远些。r
直到我后来成为了善蛊的苗女,我也一直没有琢磨透姗姨是如何识破娘亲对爹下的桃花蛊。我只知道那一天,我照常和伙伴们玩到很晚才回家,一进娘亲的房门,就见她横躺在锦绣的床上,浑身抽搐。r
我不知道娘亲是怎么了,我跑到她身边叫她,她只是不停地扭动着身子,很痛苦的样子,却不愿叫出一声。我想去找爹救助,却被娘亲一把抓住。我望着她的眼,她对我摇了摇头。那一刻,我在她的眼里看到了悲伤,看到了失望,却没有恨。r
当晚,我和娘亲就被阿爹赶出了济世山庄,流落街头。那一天开始,我不再叫做“骆溪”,我不配有“骆”家的姓氏。r
露宿街头的日子很苦。这段日子里,我差一点和娘亲一起死掉,我记得自己和野狗抢过食物,也记得自己被乞丐的孩子群殴过。能活下来,除了感谢上天之外,还得感谢一直偷偷从济世山庄拿东西出来接济我们的堂兄、堂姐和师兄们。r
流浪的日子里,阿娘终日在蛊的反噬中煎熬,直到走近人生的尽头。她临死前要我去找苗家的赶尸人,她要回家乡。我跑遍了江南的小镇,终于在一个破落的小酒馆里找到了一个黑苗的赶尸人,他的身边还带着一个比我高一个头,名叫阿何的小男孩。r
我给赶尸人骆大叔不停的磕头作揖,哭着抱住他的腿,哀求他。他才勉强答应等阿娘死后,帮我把她带回滇北的九尤村,回扣等到了九尤再收。他身边的小男孩阿何可怜我,也帮着说了许多好话,还偷偷地塞给我几个铜板。r
阿娘是死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死前她还在不停的叫着爹的名字,手里紧握着他们定情的菱花镜。她在回光返照的时候对我说,阿爹没有错,他是被姗姨迷惑了,他是身不由己,你不能怨你爹,你要救他,想办法救他。r
阿娘死的时候,只有我在她身边,我望着她的尸体,一夜未眠。r
娘亲死后不久,江湖传言,济世山庄的少庄主骆梒莫名奇妙的失踪了。我知道,从此,我既没有娘,也没有了爹。r
后来,我跟着赶尸人一起回到了九尤的蛊苗村,见到了九尤的神婆蓝祉。他是我娘亲的哥哥,是我的舅舅。我不喜欢他,他对我说,我娘亲是自作自受,爹根本不爱娘,如果不是当年娘对爹施了桃花蛊,爹不会带她出村的,更不会娶她。神婆还把娘亲的菱花镜收了起来,说这是妖镜。我不敢反抗,我知道,我能依赖的亲人只有他了。r
蓝祉神婆收我作徒弟,叫我蓝溪,教我蛊术。我学得很认真,很用心,我一直记得阿娘的话,她说爹没有错,她要我去救爹。所以,我必须要拥有力量,必须要足够强大,必须找到失踪的阿爹,从姗姨手中救下他,完成母亲的遗愿。r
当我十五岁的时候,我从在莫煞教作教主的蓝祉神婆那里,听说了江湖上新崛起的旱魃魔教,仙娘炼的血婴因吸食魔教女子的血而性情大变。我在协助神婆处理这件事时,无意间见到那个魔教女子的尸体,我惊奇地发现,她居然是我在心底恨透了的姗姨。r
我运用自己的毒蛇孟,从蓝祉神婆那里偷出了娘亲的菱花镜,根据菱花镜提供的消息,想尽一切办法加入旱魃魔教,见到了已经是魔教教主的阿爹。他还认得我是他的女儿,不过他却说我是女骗子的女儿。r
娘亲,爹已经有些疯癫了,他被女人骗怕了,他说阿娘用桃花蛊骗他,珊姨用迷香骗他,他认为所有的女人都是骗子,包括自己的女儿。他说他的一切都被毁了,自己真正爱的女人早已成了坟墓,现在他要报复。我每次问他,他要报复的人是谁时,他却总是沉默。r
我想这一定和当初他去医治的神秘大人物有关。可是,那位大人物究竟是谁,就连菱花镜也不能完全的反应出来,不过我通过一些信息,察觉出这事和朝廷中的大人物有一些关系。r
我怎么能放着这样的阿爹不管呢？我终究留在了旱魃魔教,帮阿爹办事,我在九尤学着炼蛊,在江湖上帮着旱魃杀人。江湖上人把我叫做“夜叉”。r
其实,每次以采蛊为由骗蓝祉神婆出村帮旱魃做事,我都会心有不安。有时,出去的时间长了,回来后就怕师傅问起缘由。我真的不喜欢炼蛊,也不喜欢骗人,更不喜欢杀人,可是,我却还得没日没夜的继续下去。r
有时一个人也会很孤独,因为藏了太多的秘密,我不敢和村里的人交流,时间久了,他们都说我为人冷漠,不可轻易靠近。还好,当年的小男孩阿何习苗刀,做成了莫煞教的金护法,还可以时不时地到九尤村陪陪我。有时,我们会切磋一下武功,阿何总是让着我。我知道阿何喜欢我怜惜我,但是他的爱,我无法承受。r
在旱魃魔教里,和我一起执行任务的有一个叫冷枫的少年,我总觉得他给我的感觉很熟悉,可是却始终猜不出他是谁,我当年的玩伴中并没有一个叫冷枫。他对我的态度总是时好时坏,有时很冷漠,有时又很照顾我。直到有一次,他对我说如果不是因为种种的意外,我会是他的新娘,我在愣住了好久以后,默默地把眼泪用手背隐去。原来当年那个对我说要拯救苍生的少年已经被我阿爹培养成了一个杀手!r
爹,你是知道我对他的感情,所以才会如此对待小冷,对吗？你曾说娘也是害死你心爱女人的凶手之一,所以你将怨恨发泄到了我的身上。骆小冷,那个带着白色面巾,眼神清澈而羞涩的少年,即使脸被毁去,笑起来仍是温柔与亲切,就如三月的柳絮。他和童年时的济世山庄是我黑暗人生中仅有的一点甜美的回忆。他不应该是冷枫,没有感情的,杀人如麻的恶魔。为什么,苍天？为什么在逼迫我走上这条修罗之道后,还有拉上我爱的人一起下地狱？这么多年,我一直希望他能忘了我,继续他的梦想,我一直以为只要他活得很好,我会在想起他时,能稍稍回忆起微笑的姿势。r
原来,我所有的一切都破碎不堪,是的,是一切。r
那天,是阿娘的祭日,我苦求阿爹去阿娘的墓前看看,只要一眼,不烧纸钱也无所谓,没有清香我也不在乎。我知道,阿娘只要爹去看她,一定会高兴。爹冷冷地看着伏在地上的我,他拿出了娘亲的独门秘方之一——绝情蛊。这是一场交易,我服下了蛊,爹去了娘的墓。他在墓前只站了一会儿,说了一句话,而这句话,我一辈子也忘不了。r
他说,原来那个贱女人埋在这里。r
天下了很大的雨,我在苗冢边独自站了一夜。r
绝情蛊是阻止两人相爱的毒蛊。自从我服下一颗后,一直害怕爹将另一半给小冷。为了迷惑爹,我尽力与冷枫保持距离,对他冷漠无情。我告诉他,我一生一世都不可能爱他。看着他受伤的眼神,我只能侧过头去装作漠然。他不知道,若真的中了绝情蛊,我们都会生不如死。r
但是,我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爹为了让小冷帮自己取得长生双环,给了他另一半绝情蛊。小冷恨我绝情背义,决然地服下了情蛊。我所有的努力都白费,或者说正是我的所作所为,造成了今天的局面。我只希望,小冷能恨我,更加恨我,这样最起码,他不会受到情蛊的折磨。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在我对他冷酷的时候,脖子后的蛊虫正在啃噬着我的神经。r
我是爱他的,正是因为爱,所以才装作不在意。他不懂,或者他早已不爱我,也不需要懂了。r
我把他的名字中的“枫”字写在了手札的“桃花蛊”页上。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想说,在我不知道哪天就会死掉的人生里,也曾出现过爱情。r
阿爹让我去争夺莫煞教教主之位,为了保险,我炼了血婴。我以为凭我的功力可以做到,没想到最终失败走火入魔,我知道,我的命不长了。r
娘亲,我就要来见你,可是你交代给我的事却未完成。我真的不甘心就这样的离去,为此我决定找仙娘帮我移魂,让我的后世代我去走自己人生。r
其实移魂后又如何呢？那个蓝溪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她没有了我的恨,没有了我的痛苦,也没有了我的悲伤记忆。她走的路,我无法干涉。r
我在临死前我曾找过阿爹,告诉他,我可能撑不了多久,阿爹的反应淡淡的,我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他手下的一颗棋子,在旱魃能取代我的人太多了。我在他的眼中,始终是女骗子的女儿。r
我封印了自己的功力,把菱花镜和手札交给了可以信赖的阿何。我告诉他,如果我的前世有能力帮我杀死为害的血婴,就把这些东西交给她,如果不能,就让她使蓝溪成为九尤村里普通的苗女,过简简单单的日子吧。r
我知道自己还是自私的,在心底我还是期盼着自己移魂的后世能明白我,代我继续的追寻下去,完成我的夙愿。r
我想也许真的有那么一天阿爹会清醒过来,那时他会回来到娘亲的的坟上看看,上一柱清香,原谅娘亲当年的桃花蛊。r
如果可能,我希望向阿爹转告娘亲临死前最后的那句话——r
“对不起,我不后悔,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