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在布满弹坑的公路上哐哐作响的颠上颠下，除了喇叭不响哪都响，车上的士兵被当成肉丸抛来掷去，一不留神就撞得满头包，一个个破口大骂。好在，就在他们已经忍无可忍，想拿出手榴弹将这破车炸成零件的时候，汽车开恩似的停了下来。
连长叫：“下车！徒步上山！”
不徒步上山也没办法，老山可没有盘山公路这玩意，想上去只能靠两条腿。八连官兵跳下车，枪握在手里，沿着山路快速往上爬。在山路上，隔三差五就会看到支前民工抬着担架下来，上面躺着痛苦****的伤员或者血肉模糊的尸体，从担架上沥下来的血迹告诉每一个上前线的士兵，虽然老山已经被收复了，但是战争并没有结束————或者说才刚刚开始。在半山腰，他们又遇到了一队赤着上身穿着短裤，背着大块石头艰难的往上爬的士兵。很多阵地上没有合适的石头，在构筑土木工事的时候只能到山下背，山路本来就够泥泞够难走了，再背着几十公斤的石块，这些精壮剽悍的士兵每走一步都是摇摇晃晃，摔倒了怎么使劲都站不起来，只能手脚并用的往上爬，没两步就变成了泥人，鲜血从膝盖流出来，混着稀泥，一片模糊————膝盖磨烂了。
八连主动帮忙，接过沉重的石块背了一段，很快，他们一个个都成了泥猴子。
好不容易，总算来了到上级划给他们的防区。他们的阵地被老山主峰和松毛岭夹在中间，一个陡峭的、遍布着岩洞的山头，山上长着几棵相思树，香蕉花开得正鲜艳，颇有几分田园牧歌的风味。不过，所谓的阵地，那是说着好听的，越军天天往这边开炮，地表阵地没法呆，大家只能向山顶洞人和元谋人学习，玩命的掏猫耳洞，然后钻进去，用尽一切努力挖通地道，把各个猫耳洞连接起来，拉上电话线，这就是他们的家了。八连的防区长达五百米，每一个猫耳洞能放的人真不多，撑死也就一个班，有些地方只能放两三个人，看着狭窄的猫耳洞，感受着滇越边境的潮湿与闷热，每个人都是眉头大皱。曹小强试着直起腰，动作幅度稍大，脑门就磕上了石头，疼得他直揉，郁闷的叫：“这就是我们的阵地？我的天，不小心还以为是狗熊的洞穴呢！”
负责交接的三连官兵翻了个白眼，说：“你们就知足吧，这个洞条件之好，在整个高地上都排得上号的！你看，洞口朝着西北边，太阳能够直接照进来，每天下午都能晒上半个小时的太阳；洞穴也够深，足有二十七米，内部空间比较开阔，最重要的是有一块石钟乳在不停的往下渗水，一个晚上能接一水壶呢！就冲这几点，都能打五星级，赶得上钓鱼台国宾馆了，你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曹小强不大相信：“有这么好？”往左看，看不到青龙，倒是有一条青竹蛇正迤逦而过；往右看，看不到白虎，一只蝎子示威似的冲他挥舞着钳子，这里怎么看都不像是风水宝地嘛！伏兵把他拉到一边，拿出一盒烟一人一支，给这几个老兵点上，说：“战友，我们受伤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直到今天才出院上前线，对很多情况都不大了解，你们能不能跟我们说说当前的情况，和有哪些要注意的？”
那几名老兵惬意的抽着香烟，一位班长比划着说：“其实也没什么，最近战场形势有所缓和，越军****好几次都啃不动我们，倒崩掉了几颗大牙，认栽了，缩回去舔伤口了，这个星期都没有再看到大规模的夜袭或者进攻。不过，你们也先别急着松一口气，那帮死猴子才没有那么容易认输呢！看到那个山头了没有？离这里只有四百米的那个，那是越军一个营部，好几百号猴子就窝在这附近，跟我们犬牙交错，敌中有我我中有敌，白天还好，双方炮火封锁得严，都不敢出来活动，一到晚上全他妈造反了，他们的特工满山乱窜，袭击我们的哨兵，甚至顺着电话线袭击我们的连部，在守卫这块阵地的二十多天了，我们连平均每天都要伤亡一个！还有，你们最好当心一下地雷，那帮死猴子把地雷埋得满山都是，还喜欢玩诡雷，树上挂着雷，藤蔓连着雷，就连一棵草的草根下也埋着雷，一不留神就中招，我们的伤亡有三分之一是拜地雷所赐的！看到那几棵相思树了吧？漂亮是漂亮，可是树下全是地雷，很多士兵喜欢去摘相思豆作纪念，结果去一个被炸飞一个！还有那片芭蕉树，花开得跟鸡冠似的，很美吧？去摘的话你就完了，全是地雷！”
十几名中国士兵听得直咧嘴，都有点心惊肉跳。
班长又吸了一口烟，接着说：“其实这些都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什么呢？没有水！猫耳洞里的气温高达四十几度，可是我们一天最多只能领到三四斤水，就这点水，涮牙洗脸煮饭全靠它，想煮顿稀饭都是妄想！所以我建议你们在下雨天最好用编织袋接水，虽然一股子硝烟味呛得喉咙作疼，但好歹能煮饭洗手。还有，要当心山洞里的毒蛇和蝎子，特别是毒蛇，最喜欢在你睡觉的时候盘到你肚皮上，如果你伸手去拨开，它会给你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碰到毒蛇最好别打，这里的毒蛇很多，而且很记仇，打死了一条，可能会有十几条几十条蜂拥而来，如果你不小心打死了一条湄公蛇，那你完了，方圆数平方公里内的湄公蛇都会涌过来疯狂地袭击你，逃都没法逃！”
曹小强黝黑的脸有点发白，往后退了一步，牧宝他们则盯着地面，生怕有一条毒蛇突然爬过来。
老兵手里的烟已经抽得只剩下一个烟屁股了，伏兵赶紧又一人一支发过去：“那碰到毒蛇应该怎么做？”
一名手上带伤的士兵说：“在洞口撒雄黄、烟丝，不让它进来就行了。如果它闯进来了，就用烈酒喷它，蛇受不了，就会逃跑。每个洞都有一壶防蛇酒的，呶，看到没有，你们的防蛇酒放在那个炮弹箱里了。”
曹小强有点口吃了：“万······万一毒蛇喝出······酒瘾了，怎么办？”
班长说：“那就只好凉拌了。对了，除了毒蛇之外，还有蟒蛇，这家伙才叫讨厌，三四米长一条，五米的也有，盘起来跟个车轮一样，用防蛇酒喷都赶不走！”
伏兵吞了一口口水：“那该怎么对付它？”
班长说：“拿肉罐头喂呗，喂饱了它就走了，一两个星期都不会再出现。”
······
这些老兵把自己的经验毫无保留的传授给了这些猫耳洞的新兵，大家一边抽烟一边聊，而在外面，炮弹呼啸飞过的怪响一直没有停过，不时有爆炸声传来，与之一起传来的还有高射机枪沉闷的轰响，情况极为混乱。直到夜幕降临，双方才消停一下，那几名老兵和伏兵他们挥手道别，离开猫耳洞，撤了下去。等到他们走后，曹小强眨巴着眼睛，对伏兵说：“伏兵，听这几个老兵这么一说，我的眼皮在狂跳啊！我有个预感，这几个月肯定会非常、非常、非常的难熬！”
伏兵说：“废话，没看到那几个老兵在撤下去的时候那种关了杀人犯被二十年重后见天日的表情么？赶紧收拾一下，以后这就是我们的阵地了，别他妈整得跟个狗窝似的！”他被提拔为班长，管着十来号人，颇有一点权威，可以对手下那帮家伙发号施令。那帮家伙太不像话了，整整两三个小时，只顾着听老兵说这说那，没有一个动手搞卫生的，岂有此理！
曹小强说：“我去放哨！”不等伏兵说话就抄起机枪跑到了洞口，他最讨厌搞卫生了。其他人只好认命，点起煤油灯开始搞卫生。地是没法扫的了，只能将罐头盒啊烟盒啊烟头啊这类玩意儿收拢收拢，一古脑的清出去，挂起蚊帐，铺上防潮被，以后吃喝拉撒睡都要在这里面解决啦！
生活处处有惊喜，搞卫生也是一样······
“蛇蛋！蛇蛋！”
来自江西的吴新指着一堆花花绿绿的小蛋又跳又叫，他不小心踩烂了一个，骇然看到一条小蛇躺在蛋液中蠕动！
伏兵用工兵锹将这堆不受欢迎的东西铲起来扔了出去。
四川兵王富裕拎起一个脏兮兮的干粮袋，刚一动，吱一声，一匹毛茸茸的家伙从里面窜了出来，顺着他的手爬上肩膀，然后爬上头顶，不等他伸手去打，一窜就窜到了山洞顶部，钻进石缝里不见了。王富裕发誓，这只老鼠至少有两斤重！都说老山四只蚊子一盘菜，三只老鼠一麻袋，算是见识了。他看着鼠先生留在他身上那一行精美的带着怪味的脚印，一脸纠结，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这位鼠先生在钻进干粮袋之前应该先到五谷轮回之处转悠了一圈，踩了一脚屎，然后······然后他就被屎给踩了。
还有比他更倒霉的。
“我操————”
广西兵吴江河目瞪口呆的瞪着某个阴暗角落里一堆臭哄哄的罐头盒，一脸抓狂的样子。倒不是这些罐头盒惹毛了他，是罐头盒里那一砣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东西让他火冒三丈，那鬼玩意可真多，软的硬的黄的黑的干的稀的软的硬的一应俱全，散发着阵阵怪味，刺激着他的胃。他愤怒的叫：“那帮老兵也太过份了，居然在这里大便！大便也就算了，也不清理一下，把成堆的屎罐头留给了我们！难道在他们看来，这玩意也能炸人？”
伏兵苦笑：“可能是越军的高射机枪封锁得厉害，又遍地地雷，他们不敢出去方便吧？别嚷嚷了，赶紧把这些东西清出去，臭死了！”
吴江河无奈，只好用工兵锹将这些特种罐头铲起来，皱着脸往外走，所到之处，所有人无不闻风退避，警告他拿稳一点，可别掉几个下来了。好不容易来到洞口，曹小强那家伙早就躲开了，他用力一抛，哐哐哐！一堆屎罐头飞了出去，顺着山坡往下滚，接着又一铲，又是一堆。第三铲还没有扔下去，下面传来一阵阵怪叫还有咒骂，一串子弹扫了过来，差点把他给报销了，是越南人！
在他们下面二十几米处，一个狭窄的猫耳洞里，藏着几名越军士兵，他们正在吃饭，一大堆迎风臭十里的屎罐头顺着山坡滚落，滚进他们的工事里，将里面的人熏得哇哇怪叫。吃了亏的越军气不来，抄起AK就扫！一班当然不会跟他们客气，抄家伙就干上了，双方隔着一道棱线乒乒乓乓的打了个不亦乐乎。只是由于被山峰棱线挡着，谁也打不到谁，想扔手雷又看不见对方，都是在瞎打一气。吴江河突然发现有人比他还要倒霉，顿时心情大好，干劲十足，使出吃奶的将最后几个屎罐头铲起来扔下去，这下子越军的怪叫和咒骂更加响亮了，看样子，这几个倒霉的猴子至少两天吃不下饭了，炸不死你我恶心死你，狗日的！
曹小强乐得嘿嘿直笑：“原来在我们下面就有猴子啊？太好了，改天我瞅准机会就跑到他们头顶拉尿，气死他们！”
伏兵说：“如果你想被人家一枪打掉鸡鸡，只管尿好了。”
曹小强下意识的夹紧了双腿，望着弥漫着一股怪味的猫耳洞，发出一声哀叹：“这地方比地牢还糟糕啊！”。
伏兵懒得理会他的长吁短叹，架起酒精炉，做饭。
下面，那几个猴子还在跳着脚冲上面破口大骂，显然气得不轻。这不能怪他们，这几个中国兵实在太缺德。摊上这帮缺德鬼做邻居，还被他们骑在头顶上，算这帮猴子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