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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番外二:夜来忽梦少年事


  夏日清晨,日光尚未浓烈,丝丝缕缕的白雾环绕在穹庐山山腰,清澈的凤尾溪蜿蜒自竹林间汩汩流过,两岸修篁层叠,清风拂过,哗哗作响,愈发显得山林寂静,更添清凉。

  突然间,溪林深处传来一声尖叫,惊起一片打盹的雀鸟,仓皇自林间飞出。

  “我……我要淹死了………咳咳……快拉我起来……咳咳……混蛋我咬死你!”

  在一面高大的石壁前,溪水汇成一个水潭,潭中有个姑娘正大力扑腾着,四溅的水花中,被她抓住胳膊的季澈脸都黑了。

  忍无可忍,他长臂一伸,将她从水里捞了起来,又将自己的胳膊抽回来,手臂上赫然一圈深深的牙印,隐隐泛着血丝。

  该死的慕容七,她居然真的咬!

  他不禁恶向胆边生,揪着她的领子就往岸边拽,只是表情虽然凶狠,手里却稳当得很,水波漾漾,她却一口水都没有再呛到。

  水潭底部的石滩渐渐升高,一直到石壁前,季澈才转身便将她牢牢的禁锢在两臂之间,自上而下看着她,沉声道:“是谁一大早就吵着要学凫水的,嗯?”

  慕容七心虚的看了一眼他结实的手臂上那个血淋淋的牙印,看起来真的很疼……

  她嗫嚅道:“可我就是学不会嘛……”

  “你总是不敢放手,又怎么能学会?既然不是真心想学,我也并不强求,为何又说非学不可?慕容七,你耍我玩么?”他皱了皱眉,不知心中究竟是不满多些,还是无奈多些,甚至有些委屈。夏日早晨,难得暑意未起,清凉静谧,他更想做一些别的,而不是湿答答的泡在水里。

  她的头更低了,颊边飞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红晕,低低道:“还不是因为你……”

  “什么?”他没听清。

  她倏然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睛,一边推着他的胸膛一边恨恨道:“因为你这混蛋一大早就折腾我!我也想多睡一会儿,这么热,谁愿意出门……”

  原来……如此……

  他的唇角勾起浅浅笑意,凝视着被困在他双臂之中的人,淋湿的发丝粘糊的贴在她脸边,几缕晨光勾勒出柔美的轮廓,让原本就美艳的五官更添几分剔透空灵。这里的潭水只及她胸口,因为方才的挣扎,紧身的黑色鲛纱有些松散,不断有晶莹的水珠从发梢滴落,滑过修长颈项,精致锁骨,沿着雪白肌肤,隐没在敞开的领口之间。

  他眸中的琉璃之色渐渐深浓,笑意却隐没了,她的手掌一下一下的推着他的胸口,心跳仿佛也随之一下一下的急促而热切起来。

  她见推不动他,又改成脚踢,轻嚷道:“你快点让开,我要回去睡回笼觉,困死了,走开啦……”

  他蓦然低头,吻住她的嘴唇,成功的让她乖乖闭嘴。

  起初她还意思意思的挣扎了几下,可是他的气息这样强势霸道,无处不在,她很快便缴械投降,双手沿着他的肩背悄悄攀上脖子,辗转相就。

  阳光渐渐热烈起来,夏虫鸣声骤起,他突然弯腰将她横抱起来,几步迈过石滩,沿着青石小道,朝不远处竹林中的精舍大步走去。

  她挂在他身上,气喘吁吁的笑:“季少帮主,白日宣淫……非君子所为喔……”

  季澈却只是沉默不语,手臂收紧,也不知碰到了什么地方,她惊喘一声,呜呜咽咽的,却是再也不敢开口了。

  一个月前,季澈和慕容七在鸿水帮诸位长老和上千帮众的见证下,举办了简单又隆重的婚礼,慕容姑娘从此成了季夫人。

  新婚第二天,少帮主和少帮主夫人便启程前往伽叶宫。成亲一事早已飞鸽传书通知了慕容七的爹娘,因为两家是世交,慕容爹娘对季澈十分满意十分放心,于是全权指派了慕容久作为代表参加了婚礼。尽管如此,终究是慕容七的终生大事,娘家一定是要回的,更何况舍不得女儿出嫁的慕容王爷此前已写了不下三封亲笔书函,从如何与丈夫相处到婚礼当天穿的嫁衣上要绣什么图案,洋洋洒洒,事无巨细,可谓是字字泣血,句句感概,两人若不回去见上一见,恐怕慕容爹爹要亲自追到中原来。

  只是两人并不急着赶路,一路游山玩水,但凡慕容七想去的地方,季澈无不应允,遇上风景好的,美食多的,往往还要盘桓几日,因此西去路线可谓曲折至极,一个月过去,连三分之一的路还没走完。

  季澈多年心事,终于得偿所愿,再加上两人新婚燕尔,自然如胶似漆,长此以往,慕容七也有些吃不消了。这次两人来穹庐山小住,她有心找各种借口躲开他,可惜收效甚微,到最后总还是殊途同归。

  其实……并不是她不愿意,她既然认定了他,怎么会不想和他亲近?只是那种被他掌控为他沉迷的感觉让她略微不爽而已。慕容七昏昏沉沉的攀着他的肩膀,恨恨的想,想着想着,便张嘴一口咬住他肩,他浑身肌肉微微一紧,随即更加用力的扣住她的腰,她轻喘一声,终于再也没空去胡思乱想了。

  正午的阳光被密密层层的竹叶筛得稀薄,投入林中时已并不十分灼热。慕容七被饿醒了,转过头,只见季澈还在沉睡,竹影斑驳,让他的五官看起来更加深刻,微抿的薄唇凌厉依旧,唇角却多了几分温柔况味。

  她伸出手指,自他鼻尖缓缓而下,划过嘴唇,下巴,喉结,锁骨,最后落在胸前,还待往下,却被他一把握住。

  季澈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琉璃般的眸中带着三分慵懒三分深邃,目光复杂的将她望着。

  她也不害怕,嘻嘻地笑,顺势与他五指交握,趴在他胸口,软糯糯的说道:“想什么呢?”

  他伸手掠了掠她散落的发丝,沉声道:“方才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她似乎很有兴趣。

  他的手掌移到她光滑的后背肌肤上摩挲,却没有回答,只是若有所思道:“七七,你怎样也学不会游水,如此怕水,究竟是为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大约是天生的,上辈子就和水有仇呢。”她很享受的微眯起眼睛,像一只懒洋洋的猫咪。

  她果然不记得了……

  七岁那年,季澈第一次见到慕容七。

  那天,他正按照帮主季芒布置的功课,在鸿水帮本部后面的浅谈中练习屏息之术。鸿水帮的内力十分独特,屏息之术即为内力修习的法门,一旦修成,可在水下游动自如,一炷香内都不用换气。

  内力正自体中充盈之时,他隐隐听到季芒的千里传音:“阿澈快上来,来客人了。”

  他收敛内息,身子灵活如鱼,几下游动便从水下钻了出来,或许是出水的时候太突然,耳边听到几声稚嫩的惊叫,他一把抹去脸上的水珠,看到面前站着两个粉妆玉琢的孩子。

  这两个孩子比他还小一些,从身上的衣裳看,一个是女孩,一个是男孩,只是两张粉嘟嘟的小脸却长得一模一样。

  此时那个女孩两手紧紧扯住身后一个锦袍男子的衣角,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只是眼中却并没有多少惊怕之色,更多的是好奇和审度;而男孩子则调皮得多,只退了一小步便重新走上前来,不顾鞋袜衣角浸没在江水里,兀自上下打量他,继而双手扶在膝盖上,弯下腰奶声奶气的说道:“你则(这)一招好像很腻(厉)害,你会武功吗?跟我比一比好不好?”

  季澈打量着眼前这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子,那个年龄的孩子,差一岁就差一道鸿沟,尽管他自己也才七岁,却很是看不上对方,因此淡淡答了一句:“不比。”便径自上岸,去取岸边的外衫。

  “喂喂喂,你赞足(站住)?”小公子口齿不清,脾气却不小,快走几步上前拉扯,季澈手臂一转躲了开去,小公子一看是个会武的,争胜之心顿时大起,使了一个小擒拿的手法,再次去抓他的手腕。

  季澈有些惊讶,这孩子年纪虽小,功夫倒是有模有样,显然有高手指点。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笑吟吟显然不想插手的季芒,微哼了一声,不再一味闪避,反手去抓小公子的衣襟。

  季澈毕竟年长,几招之后便揪住了小公子衣领,手臂一甩,小小身躯划过一道弧线,径直落进了江水里。

  不等旁人呼喊,他随即一个猛子扎进水中,几下游到不断挣扎却止不住下沉的小公子身边,一把将他提了起来,拖上了岸。

  小公子倒也硬气,呛了水不断咳嗽,眼角也缀着泪花,却始终没有掉下来。

  锦袍男子已经抱着小女孩走了过来,可是还没有等他开口,一个紫衣女子骤然破空而至,季澈还没看清她是怎么落地的,身边那个浑身湿淋淋的小公子就被捉住后领提了起来,几乎同时,她的另一只手轻轻一扯,上一刻还在锦袍男子怀里的小女孩也被提了起来,两个孩子一瞬间都落在了她手里,脸对着脸,目光中透着气馁,神色十分微妙。

  严厉的女声冷冷道:“慕容嫣,慕容久,你们又在捣鬼,我说过的话你们都忘了吗?”

  锦袍男子赶紧柔声道:“月影,有话好好说,孩子还小……”

  紫衣女子却不买账,把两个孩子往前一伸,冷然道:“你自己问他们。”

  锦袍男子愣了愣,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这才看出些端倪来,忍不住扶额长叹:“你们怎么又互换了……嫣儿,你是女孩子,不要整天打打杀杀,小久,男子汉大丈夫穿女装带红花,你是要把为父气死么……”

  紫衣女子也不理会丈夫痛心疾首的絮絮叨叨,转身将右手里的小公子提到季澈面前,严厉道:“慕容嫣,叫你来做客,不是让你到处寻衅滋事的,还不快向哥哥道歉!”

  小公子一脸委屈,正要替自己分辩几句,冷不防身后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口齿十分清晰:“笨蛋。”

  小公子顿时大怒,转头对着另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吼道:“你才是笨蛋!”

  紫衣女子转头看了看左手里的女孩,脚尖一勾,一颗石子重重的打在女孩屁股上。

  “慕容久,故意撺掇妹妹跟着你一起胡闹,你们一样要罚。”

  女孩子大约是疼得狠了,小嘴顿时一扁,哇得一声大哭起来,而那个原本一脸倔强的小公子见她哭了,也忍不住跟着哭了,岸上顿时一片鬼哭狼嚎,魔音穿脑。向来接受男子汉流血不流泪的英雄主义教育的季澈顿时目瞪口呆,只觉得头痛发晕,恨不得找团棉花把耳朵堵住。

  直到此时,看热闹的季芒才施施然走了过来,从容的一手一个接过两个哭闹的熊孩子,哈哈笑道:“月影,慕容王爷,许久不见,二位可好?”

  后来季澈才知道,那个丰神俊朗的紫袍男子是曾经闻名大酉辽阳京的信王慕容苏,紫衣女子则是西域兰若迦叶宫的新任宫主月影。那一双孪生兄妹是他们的孩子,扮成女孩子躲在父亲身边的是长子慕容久,而一心想找他比武却被他无情的扔进水里的小公子,则是小女儿慕容嫣。

  此后数年,每隔一段时间,慕容兄妹就会来鸿水帮小住,季芒也曾带着季澈翻越圣音雪山前往迦叶宫,不过在一众精力无限的小鬼头眼中看来,迦叶宫清冷肃静,实在比不上气候宜人热闹新奇的鸿水帮,因此大多数时候都是慕容兄妹南下,有时候父辈们有事出门,两人在鸿水帮里一住就是一两个月,和季澈也就渐渐熟稔起来。

  慕容久乍看之下文雅安静,却最爱背后使诈,惯会见风使舵,见凶悍的妹妹在季澈面前没有还手之力,自己又几次暗戳戳设陷阱偷袭季澈未果反倒被他活捉,衡量再三,决定倒戈,与季澈结成同盟,并主动承担军师一职,两人联手,文武双全,很是做下了几件大事,再加上两个少年日渐长开的英俊容貌,鸿水帮及其附近不知多少少女为之倾倒,一时风光无限。

  可是慕容嫣却相反,她胆子大又冲动,做事不知迂回,自从第一次见面被季澈扔进水里之后,便一直记恨在心,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赢过他,为此勤练武功,从五岁到十岁这五年里,“打赢季澈”一度成了她唯一的人生目标。

  然而现实终究是残酷的,虽然两人习武都极有天分,但季澈毕竟是男孩子,力气大一些,年纪也长一些,更何况他还会游水。在鸿水帮这种四面环水,遍地池塘的地方,这简直是无往不利的必杀技。那几年,慕容嫣也不知喝了多少甸江水,虽然每次季澈都会及时将她捞上来,但毕竟该呛的水已经呛了,长此以往,她不免心生恐惧,有时候明明水浅得只及胸口,她也会觉得喘不过气来。

  慕容嫣十一二岁的时候,身量慢慢拔高,身形也日渐窈窕,初具美少女雏形,比他大两岁的季澈终于察觉到了男女有别,打架时会有意让她几招,更是再不会将她丢进水里泡着,然而已经留下的心理阴影,却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

  时隔多年,当初打架胡闹的日子早已经在岁月中模糊,即便是他,也是偶然梦回,才窥见七岁时候的自己,那张骤然在眼前放大的粉嫩的小脸,在梦中看来,竟然清晰如昔。

  原来,自第一眼起,他便记住了她。

  蓦然回神,趴在胸口的小女子已然因为他轻重适宜的摩挲舒服的闭上了眼睛,昏昏欲睡。

  他不由轻轻一笑,也罢,学不会就学不会吧,反正有他在,此生定然不会再让她陷入那种无助恐惧之中。学习游水一事,不如将来交给他们的孩子,这样即使有一天他不在了,也有人可以代替他保护她。

  如此甚好,他对自己的安排十分满意,所以……他瞄了一眼被褥下玲珑有致的曲线……孩子的事要更加努力才行……

  “阿澈……”半梦半醒之间的慕容七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我饿……”

  “嗯。”他收回手,轻轻抱起她放到一边,“想吃什么?”

  “随便,你做的都好吃。”她眯着眼睛,眼角弯起,带一丝旖旎笑意,看得他呼吸一窒,心头又不受控制的狂跳起来。

  这辈子遇上她,他真的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看似强势的人是他,却只有他自己知道,所有的理智,原则,规矩,在她面前,都是浮云。

  而他,甘之如饴。

  此时此刻,窗外日色明媚,竹涛阵阵,惟愿岁月能长如此间一瞬,一生一世,再不分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