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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番外一:指尖砂


  【一 腊月十二,夜,晴。】

  北国之境难得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射下来,如同薄纱,笼住了床榻上的慕容七。凤渊静静的看着她,如同看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这样寂寞而珍重的眼神,他自己看不到,她也看不到,唯有尽付月光。

  她身上的衣裙是新换的,白色的丝缎触手冰凉水滑,却又厚重温润,裙摆上的百鸟朝凤图是数十名绣娘花了三年时间方才绣成,颜色艳丽,栩栩如生。幽蓝色披帛上缀着孔雀翎和宝石,正如片片凤羽,环绕在肩上。

  ——这是母仪天下的女子才有资格穿的衣裙,是他的母亲,来自海国的公主亲自挑选定制。只可惜,她尚未等到封后那一天,铁蹄便踏碎了所有的期盼,这件衣裙也随着她辗转流离,深藏光华。

  母亲临死之前,郑重的将这件衣裙交到他手上,她说,千持,你将来称王,一定要让你的王后穿上这件衣裳,你带着她君临天下,圆我梦想。

  而如今,在这北国萧瑟浓稠的冬夜里,在这座被大军包围的孤城中,君临天下已经成了一个越来越遥远的梦境。

  他却依旧执意用最重要的一个砝码换她前来,喝一杯杏花春雨酿成的酒,只为给她换上这件衣裙。

  今生今世,惟她一人;此时此刻,惟他所见。

  他的王后。

  凤渊伸出手,轻轻抚上慕容七的脸,掌下肌肤微温细腻,灯光之下泛着淡淡蜜色。

  他低低道:“嫣然,如果我什么都不求了,什么都不要了,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

  她已陷入昏睡,自然是无法回答的。

  他等了片刻,如释重负的笑了,笑容中带着深重的自嘲,喃喃自语道:“这样就好。”

  ——身边的爱人,远方的山水,无拘无束的天地,都仅仅只是“如果”,他根本做不到,因此这句话,他只也敢在她听不见的时候问出口。

  她没有回答,这样就好,就当她已拒绝。这样他可以继续欺骗自己,没有犹豫的走完属于自己的旅程。

  兵荒马乱的孤城没有更鼓,他不知时辰,就这么坐在她身边,直到耳边传来繁急的鼓点,隐隐有呐喊声响起,城守府上脚步声匆匆,急促的敲门声后伴着临西焦急的低喊。

  “公子,白朔骑兵攻城了。”

  凤渊收回目光转向窗外次第亮起的火光,容色渐渐冷肃:“整装迎敌,我随后就到。”

  临西得令退走,凤渊转过头,床上的女子依旧安详,无知无觉。他有生以来唯一的一次任性,也该到此为止了。

  他低下头,轻柔的吻在她微凉的唇上,庄重得近乎虔诚。

  “保重,嫣然,后会无期。”

  【二 腊月十三,黎明,晴。】

  凤渊给慕容七下的药并不重,药力两个时辰左右就会自行消散,等她醒来的时候,城守府上应该早已没有兵力驻守,或许连整座城都已经易主,凭着她的身手完全可以自由来去。

  因此,当他遥遥看到城守府邸的方向燃起熊熊大火时,心中猛地一沉。

  两个时辰还没有到,她还不会醒来,而雍和军除了少数殿后的精锐,也已尽数撤离。这把火从何而来?而她,是否已经安然离开?

  明知此刻城中已有白朔军进入,明知形势危急,明知放手了就要彻底,他却无法控制自己频频回头,直到勒紧缰绳,掉转马头,返城而去。

  “公子!”

  临西正欲跟上,却被他一手拦住。

  “按照计划速速撤退,我很快回来。”

  天河城中的雍和军不满三千人,征战数日,早已身心俱疲,因此凤渊一开始就不想做殊死抵抗,早已定下了撤离的计划。围城的卫棘似乎也不想赶紧杀绝,东门外留守的兵力只有别处的三分之一,有意无意间,给他留下了一条退路。

  急促的马蹄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响起,靠近城守府之际,凤渊的耳边传来隐隐的说话声,知道那是已经入城的白硕士兵,于是他翻身下马,轻巧的跃上屋檐,几个起落,城守府的大门已然在望。

  偌大府邸已有一半陷入火海,火海中心正是慕容七所在的西厢。他一皱眉,正要落下,却见门内跑出一小队白朔的士兵。为首之人个子矮小,被众人围在中间,手中高高举着一支火把,火光烈烈,正映着他的脸。

  那张脸娇小秀美,一头浓黑秀发垂在脸侧,神色被火光渲染得狰狞扭曲,竟然是班惟栀!

  他顿时怔住了,随即心头便是一沉——这场火是班惟栀放的!

  他想起还在赤月宫的时候,班惟栀曾无意中见到了那身百鸟朝凤的衣裙,十分喜爱,执意问他讨要,他却无论如何都不应允,只说是母亲遗物。可那百鸟朝凤图不是普通女子能穿的,身为皇族的班惟栀又怎么会不知道?

  虽然他不知道她为何要在此刻乔装入城,但她一定在城守府上见到了慕容七,也见到了她身上的衣裙。

  她想要烧死她!

  火借风势,越烧越旺,班惟栀目光阴郁的看了片刻,在随从的声声催促中将手中火把朝门内一扔,头也不回的走了。

  凤渊却根本没有想到要去追问责罚,此时此刻他眼中全是那场铺天盖地的火,再顾不得其他,身形一动,就要去救人。

  可刚跨出一步,身后便袭来一阵劲风,直取后心。

  凤渊体内的红月天魔功自觉生出屏障,衣袖一挥,转瞬移开三尺,只见一支玄黑枪尖堪堪划过,连追带刺,他脚下急踏几步,双手一合,强大的内力自掌缘涌出,竟然硬生生的将枪尖挡在半尺之外。

  短暂对抗之后两人随即分开,各据屋面一角,眼神交汇,凤渊突的一笑:“季少帮主的雷锥果然厉害。”

  季澈慢慢将手中两杆短枪合二为一,冷冷道:“凤宫主去而复返,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

  凤渊的目光幽幽的转向城守府,火光肆虐,照亮了身后深沉的夜色。

  眼前却突然浮现出天河城下,两人一骑,由远而近的走来,她唇边的笑,他眼中的宠,即使隔着厚厚的城墙,他也看得清晰。他们这样自在,而他却依旧困于牢笼,那景象如此刺眼,他一辈子也忘不掉。

  意欲何为?

  若她从火场脱困,一定会跟着眼前这个男人离开,从此往后,他们相伴逍遥,携手而老。那么他呢?他的念想,他的执着,他的爱和恨,又该何处安放?

  凭什么要成全?天地悠悠,凭什么只留下他一个人?

  心中戾气顿起,凤渊眯起杏眸,幽微一笑:“打赢了我就告诉你。”

  说罢双掌平分而开,红月天魔功十成功力霎时布满周身,五指并拢划出,带出一阵凌厉剑气,朝季澈当胸袭去。

  季澈手中的雷锥已然合为长枪,枪尖一震,化出千百点寒芒,挡住剑气,随即一挽枪花,刺向他的双腿。

  凤渊看得出季澈并不想与他过多纠缠,只想速战速决,可他偏偏不让他如愿,心头邪火疯狂升腾,如同身后的烈焰,毁天灭地——

  既然冥冥中他与他终有一战,这样的情境,真是再好不过。谁输谁赢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他得不到的,季澈也别想得到!

  时间转瞬流逝,空气渐渐发热,两人带起的烈烈劲风中,突然撞进一缕尖细柔韧的内力,虽不强大,却足以打乱对峙。凤渊袍袖一挥,扫落一件兵器,那兵器却不就此落地,借力回转,落进不远处一人手中,只是红月天魔功太过霸道,接住的人一时难以化解,连连退了好几步方才站稳。

  夜空下一袭红衣舞动,竟然是那位替大酉皇帝办事的女统领梁珊。

  此刻她双手胡刃均握在手中,横刀挡在季澈身前,一丝细细血线自她唇边蜿蜒流下,她的脸色却冷峻如初,不动声色的盯着凤渊。

  季澈显然也很惊讶,刚叫了一声“梁姑娘”,梁珊便头也不回的冷道:“再打下去,慕容嫣就要被烧死了。”

  她这话显然是对季澈说的,她看着凤渊的眼神,却满含着嘲弄。

  季澈神色一震,目光难以置信的扫向身后那片火场,下一瞬,身形毫不停顿的飞掠而去,消失在凤渊背后。

  他甚至没有谢一声梁珊,更无暇去为难凤渊。

  梁珊的目光随着季澈的背影落入虚空,那一点转瞬即逝的叹息落进凤渊眼里,他脚下一动,红衣女统领已经回过神来,足尖一点,再次拦在他面前。

  “你的对手,现在是我。”她抬了抬下巴,目光冷傲。

  凤渊玩味的看着她:“你打不过我的。”

  “可你一时半会儿也杀不了我。”梁珊不以为然,“除非你为了让慕容嫣死,不惜赔上自己的性命。不过依我看,你舍得她的命,却未必舍得自己的。”

  凤渊抚了抚袖上折痕,轻笑道:“为他人做嫁衣,没想到梁统领还是个多情人。”

  梁珊显然不想与他做口舌之争,抬起手背轻轻抹去唇角血痕,冷笑了一声:“强弩之末,何足挂齿。”

  凤渊的眼睛又微眯起来,梁珊这样一笑,目光虽冰冷,他却发现她有一双与慕容七极为相似的凤眸,眼尾微微上翘,让他不由的想到那个人笑吟吟的喊着“凤渊”时的样子。她笑起来那么好看,而他竟然在那个刹那,想让她死。

  心中的火渐渐熄灭,耳边隐隐传来季澈的呼喊,隔着那么远还能感受到声音里的慌乱,这个自恃冷静不动如山的男人,原来也有这样一天。

  他弯了弯唇角,突然翩然转身,如一只轻盈的鸟,很快消失在鳞次栉比的屋脊之间。

  从今往后,他的王后,他的妻子,他的晏容公主,已经穿着百鸟朝凤的衣裳,安静的死在一场漠北大火中。他会怀念她一辈子,直至死亡降临。

  【三 腊月三十,除夕,雪】

  一骑快马飞驰而过,溅起点点碎雪,将来路与去路一并遮掩。马上骑士一身铁甲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背上还插着两支折断的长箭,头盔下得眉眼挂着冰霜血珠,看不清脸面。

  他一路飞驰入山坳,背风处是一片营地,守卫的士兵看见他,急忙让开道路。骑士在主营前不到十步的地方,终于支撑不住,双手一松,自飞驰的马背上滚落。

  然而他并没有落地便被冲出营帐的临西接住,临西小心的避开骑士背上的断箭,将他慢慢放下,想要灌注真气,然而终究无力回天,骑士的眼神渐渐涣散,拼着最后一口气,断断续续的说着话,直到脖子垂下,再无动静。

  临西眸中布满哀痛,泪痕隐隐,却只是默默伸手替他阖上双眼。身后传来些微动静,回头看去,只见凤渊不知何时站在了主帐口,俊美无琢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公子!”临西语声微颤,“榆林镇已经失守,阿峰拼死传回消息,白朔骑兵连夜前进,不出两日就会到这里。”

  凤渊微微点了点头,目光掠过那个早已死去的年轻将士,淡淡道:“传我命令,全军拔营,向北行军。”

  说罢转身入账,厚重的门帘自他身后落下,将冰天雪地和绝望的眼神一同隔绝。

  账中挂着一张很大的羊皮地图,可是凤渊不用看图就知道,往北,再往北,那是连白朔牧民都不会去的荒漠,寸草不生,没有水源。

  可是即便前路是地狱,他也不可以退却;就算没有一丝胜算,他也不能认输;就算身边只剩下一个人,也不可以放弃。

  这是他自出生起便背负的命运,是他身体里的血赋予他的高傲。

  撤离天河城还不到一个月,坏消息却从未停止。

  风间花和墨竹一同死在古城废墟;留在赤月宫中的梅望亭想要以死相谏,却被一拥而上的卫兵乱刀砍死;而在梅望亭死后,驻扎在皇家马场的雍和军一夕被屠,死伤无数。

  紫霞关内严阵以待的严霖突然遭到大酉军队的追捕,领头的正是梁珊和七皇子慕容野。

  甚至,连远在鸿水帮的季慈也失去了联系。

  ……

  垂下眼,简陋的案桌上摆放着一只青瓷酒壶和一叠粗糙的糕点,今天是除夕,这些是他让临西拿着剩余不多的银钱和牧民们交换得来的,本想让跟随他的将士们多少也能感受到几分过年的气氛,可如今,恐怕连这微小的愿望都不可得了。

  他拿起青瓷酒壶,将壶中烈酒一口饮尽,劣质的酒浆呛得喉中胸中一片酽烈,微微刺痛。

  那些鲜花着锦的绚烂日子已然远去,这一年的最后一天,伴着他的,唯有寒冷,逃亡,死寂和没有希望的未来。

  【四 霜月初十,夜,雪】

  春去秋来,又一年于无声中悄然而逝,江南还是秋色缠绵,北方却已是寒风料峭,朔风带来漫天大雪,一下就是很多天,到处白茫茫一片。

  时光进行之间,大大小小的事每天都在发生,有人飞黄腾达,有人纵情长歌,有人哭,有人笑,和过往的许多年一样,并没有太大的分别。

  白朔的惜影帝姬婚后即被永安帝册封为贵妃,婚礼穷极奢华。传闻殷皇后怀恨在心,处处与班惟贵妃为敌,甚至害得贵妃小产,永安帝为此大怒,重重责罚皇后之余又将贵妃移至太后所居星月殿,班惟贵妃荣宠一时盛极。

  年轻的文渊阁首辅魏南歌因白朔一行更得永安帝器重,而立之年便官拜宰相,更是成为大酉贵族女子心目中最佳的夫婿人选。

  白朔汗王班惟莲嫁完女儿之后,又替十二皇子班惟棘求娶了大酉安国公主,如今公主一行已达紫霞关下,不日即将入关。大酉和白朔之间的关系,前所未有的和谐。

  而在北方,巨泽雍和军自统领风间花和四大长老死后,群龙无首,更遭遇大酉和白朔两方夹击,愈发分崩离析,一部分被白朔铁骑一路追杀驱赶进入日月山以北的荒漠,另一部分留在紫霞关的精锐在巨泽名将严霖的带领下拼死抵抗,不料严霖之子暗中投靠大酉,一代名将连同手下上千士兵,最后被大酉七皇子慕容野全歼于紫霞关西一百里处的折马山口。

  随着严霖身死,雍和军已名存实亡,巨泽最后一任皇子沈千持的行踪,已经无人关心。

  夹裹着沙砾和雪片的风重重袭来,铺天盖地,叫人无法呼吸。

  一小队士兵迎着风雪艰难前进,好不容易躲入一小片被风沙侵蚀得千疮百孔的石林,众人在背风处下马,迅速挖了一个浅浅沙坑,又驱赶马匹围在四周,一阵忙乱之后,才精疲力竭的躲入坑中。

  此时天边云尘翻滚,伸手不见五指,耳边风声咆哮,一场沙暴即将来临。

  这荒漠中最可怕的天灾让这些本就疲惫不堪的士兵更加恐惧,唯有人群最中间凤渊毫不动容,他牢牢的搂着怀里一名浑身浴血的黑衣人,眉目低垂,面无表情,唯有手臂微微颤抖。

  风沙发出恐怖的啸声,怀中的黑衣人突然动了动,凤渊急忙伸出手掌,掌中内息源源不断,强撑起对方已然若有若无的心脉。

  “临西,别睡,快醒来。”

  “公子……”临西急促的喘息,用尽所有力气抓住了凤渊胸口的衣襟,艰难道,“不要管……我……不要……”

  凤渊却低声道:“先不要说话,我会治好你的。”

  临西缓缓的摇头,他自己的状况自己最清楚不过,在那场惨烈的战役里身中数箭,背后一刀又深入脏腑,就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何况是凤渊。

  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有些话,却一定要说。

  “不要……管……什么也别管……走,走得远远的……活着……”

  他从小就在公子身边,他们曾经一起看着巨泽覆灭,也曾一同被大酉贵族子弟们欺负侮辱;他跟着他从瞿峡脱困,看着他为了修炼内功容貌尽毁,帮助他找到雍合军,见证他千般筹谋,步步为营……他是陪着他走得最远,走得最久的那个人。

  而今,他已经不能再陪他走下去了。

  连他,也要离开他了。

  最后的时光,他不过是想告诉眼前的这个人,若是现在放下,还来得及。什么皇家的尊严,血统的骄傲,统统都是虚无的。只要能好好活下去,哪怕做一个普通人。

  公子会明白吗?会明白……吗?

  临西满是希冀的望着凤渊,瞳孔却开始涣散。凤渊感受着怀中人渐渐停止的呼吸和心跳,原本已经冰冷的心里更添凉意。他伸手阖上临西的眼睛,环顾四周,肆虐的风沙中,士兵们粗重的喘息带着绝望的意味。临西的意思他明白,可是这漫漫天地一片混沌,即使他放弃,又该往何处去?

  不,他不会放弃,他还没有死!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又怎么能失去,最后的尊严!

  【五 霜月廿七 雪】

  这是第几天了?

  自从进入这片连北方寒族最勇敢的牧民也不曾涉足的荒漠,白天黑夜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身后追逐不休的白朔骑兵也已经止步,听说他们将这片荒漠称为“神灵的坟墓”,那些被处以流放极刑的罪犯被驱赶入这里,从来没有人能活着出来。

  他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了,伤重,野兽,饥渴……每一样都可以置人于死地。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

  天又开始下雪了,纷纷扬扬,遮天蔽日,他本就失去了方向,此刻更是漫无目的,只是机械的前进着,直到新雪渐渐堆积到膝盖,举步维艰,才停在一块被雪覆盖住的岩石前,慢慢的靠坐下来。

  即便身着铠甲,也能感受到彻骨寒意侵入骨髓。然而凤渊并不觉得如何难受,今时今日,还有什么比他的心更加冰冷的地方?

  很疼,浑身都疼,已经分不清是哪一处的伤口在溃烂,一年辗转的征战,即便他身怀绝技,也无法每次都安然从千军万马中突围,右臂上有刀伤,胸口有箭伤,左腿折断,双眼被烟熏坏不能远视……这一年里,他遭遇过各种各种艰难的战役,还有恶劣的天气,险峻的地形,部下的背叛——这一年,仿佛比一生还要长,还要难。

  他知道不能停下来,一旦停下,落雪很快会将他掩埋,这么冷的天气,他动不了,就只能冻死。可是那又如何呢,尊严和骄傲支撑他走到这里,够远了。

  他好累,他想歇一歇了。

  凤渊用手拂开眼前的乱发,不知多久没有照过镜子了,他不知道自己满是沙尘的脸上是否染了风霜,那些远在千里之外的故人还会记得他吗,若是再见……不,不会再见了,不如不见。

  他轻轻的吐了口气,望着天地间密密麻麻的雪花,突然想起一些人来。

  他的母妃是来自海国什雅的公主,曾经是整个巨泽最尊贵的女人,他至今还记得她繁复华丽的十八层纱衣,发髻上的金钗镶嵌着无数宝石,他的整个童年都浸染着她袖间的香气,是她告诉他身为皇族该有的骄傲和担当,是她教会了他隐忍,教会了他不择手段。可是这个一心想要母仪天下的女子却没有教他,要如何去爱,要如何去放弃。

  他的父亲白王,曾拥有天下最富庶的国家,却残忍暴戾,疑心重重,总是把自己关在深宫之中。他已经不太记得他的容貌,只记得他有一张苍白的脸,还有大酉军队破城之际,空旷的大殿中那一抹飘摇的身影。作为王,他放弃了国家和臣民,作为父亲,他放弃了儿女和妻子,他曾经恨他入骨,如今,却似乎隐隐能理解,那种刻骨的绝望。

  还有那个优雅冷酷的风氏后人,以女子之身继承了整个家族的信念。她同他一样背负了太多责任,不死不休。临西传来她的死讯时,他甚至很羡慕她,死的时候能和所爱的人一起化为灰烬,她解脱了,他却还要前进。

  对了,还有那个娇纵任性,却对他赋予全部真心的惜影帝姬。尽管他并不在乎去伤害和利用一个他根本不爱的女人,但他还是希望她在成为大酉皇帝宠妃之后,能够彻底的将他忘记;

  还有——

  陪了他一辈子最后却埋骨黄沙的临西;不苟言笑坚守信念却被亲生儿子背叛的严霖;发誓会效忠自己最后还是听从了本心的季慈……

  以及……她。

  那个人,其实这一年里,他想起她的时间寥寥无几,却并不是因为忘却,而是害怕。

  尽管他有无数机会,可以逃离这些杀戮和征战,可以重返关内,可以南下,可以游遍天下去找她,但他没有,他知道自己不能,所以干脆不想。

  而今,那些让他坚持下去的信仰已经支离破碎,他终于可以肆无忌惮的任凭心中最深处那一簇火苗重新燃起,重新燎原。

  慕容嫣,他今生唯一迎娶过的女子,唯一想为了她放弃天下的女子——若他不是沈千持,若她不是慕容嫣,如今的他们会怎样?会不会如她所愿并辔纵马遍游天下;会不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喊他们爹娘;会不会回到江南故乡,靠在温润的青石桌边喝一壶青梅和蔷薇酿的酒;会不会携手看游鱼翩翩,一任桂花落满头;会不会举案齐眉白头偕老,会不会……

  会不会?也许会的,他轻轻闭上眼睛,微笑起来——

  肯定……会的。

  雪愈发大了,纯白冰冷的雪花渐渐淹没了他沉重的铠甲,淹没了伤痕累累的手脚,淹没了曾经惊为天人的容颜。天地一片混沌,茫茫雪色中,远远的,风雪席卷的缝隙之间,仿佛有红衣女子骑白马而来,笑容灿烂如烈阳,她朝他俯下身,伸出手,笑道:

  “沈千持,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