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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重逢


  斜风细雨中,一艘渡船正横穿过宽阔的江面,从海胜浦朝着南岸的清涟镇驶去。

  渡船上人不多,靠窗坐着一个绿衣少女,对着满江烟雨看了片刻,又回过头来:“七七姐,你就这么走了,真的不跟哥哥道别了?”

  “告别什么呀,婆婆妈妈的。”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个穿着简单的石青色衣裙的女子,身材高挑,五官平常,一头长发仅用一条布带束在脑后,和对面少女的秀美水灵比起来,实在是太过普通,正是乔装后的慕容七。

  “可是哥哥他早上只是去一下码头,等个把时辰就能回来的……”

  “他这么较真,一旦遇上什么事要处理,时间可就难说了,三四个时辰我都等过呢。再说,又不是以后不见面了。”慕容七易了容,因此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些僵硬,眸中却溢出促狭的笑意,“小慈,你是不是舍不得我?”

  季慈脱口道:“其实真的舍不得你的人是……”话到嘴边,却又突然停住,顿了顿,又轻轻笑道,“七七姐这一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面了。”

  慕容七嘿嘿一笑:“要见面也很容易啊,等到你成亲的那一天,我不管身在何方,都会快马加鞭地赶来。所以,你要是想我了,只要早点成亲就好了。”

  几句话说得季慈小脸飞红:“七七姐你取笑我!”

  这份女孩子家的娇羞实在是秀色可餐,扮演纨绔弟子多年的慕容七看在眼里,也顿起怜惜:“是说真的,你都十八岁了,要是在辽阳京的大户人家,这个年纪都当娘了。来来来,告诉姐姐,有没有人来提亲?季澈也真是的,怎么不帮你张罗一下……”

  季慈闻言,张了张嘴,又低下头,声音细如蚊蚋:“没……没有人来提亲……”

  慕容七忍不住拍桌子:“怎么回事,这帮人都瞎了眼不成……”话说到一半,突然想起,小慈本来就是前任帮主季芒捡回来留着给季澈做媳妇儿的,既然连他们家的人都知道,没理由鸿水帮的人不知道。既然知道,又有那个人敢和老大抢女人,不嫌活腻了吗?

  难怪她这么可爱温柔,却没人来提亲……

  看她这副羞涩的模样,小慈心里也很明白吧,她……是在等他吗?

  慕容七愣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都这么久了,季澈他……没跟你提过吗?”

  季慈的头垂得更低了,只能看到微微摇动的螓首。

  她有些结巴:“那……那个,小慈你放心,阿澈他还是……还是很负责任的……”

  “……”

  冷场了。

  真讨厌啊,明明聊得好好的,一提到季澈就冷场,这家伙肯定跟她八字不合!

  慕容七愤愤地放下茶杯,心里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郁闷,统统归到了季澈的身上。

  慕容七是突然决定离开鸿水帮的。

  她一直想着要去江南逛逛,这次跟季澈回来,也是想趁此机会南下好好地玩一玩。昨日不欢而散之后,她冷静下来,虽仍旧有些气不过,却也想明白了,季澈身为一帮之主,事务繁忙,等他有空陪她一起南下,多半是比较难等的。

  而且重逢以来,两人之间总会因为各种莫名的原因闹得不愉快,年少时的随意似乎已经找不回来了。

  她有些伤感,觉得多留无益,便临时决定启程,独自去欣赏江南好风光。

  说不上是什么心理作祟,临行前她只和季慈告了别,正逢季慈一早要去清涟镇办事,两人便顺道同行。

  行船之间,季慈邀请她在镇上多留半日,慕容七本就是个爱热闹的,自然应允,只是季慈要先去鸿水帮分舵替季澈传话,两人便约好了午时在镇子东边的水神庙会合。

  慕容七独自逛了一会儿,之前在船上那丝窒闷的心情,很快被独特的民风和热闹的集市驱散了。

  江南富庶繁华,柳如烟,花似锦,她向往已久。此地虽未至巨泽郡都,百姓的行止语言却已经和辽阳京的严谨周正大不相同,很是有趣。

  不多时,一座规模不大却人流如织的庙宇出现在眼前,正是此地的水神庙。

  尽管天空里断断续续地飘着细雨,前来进香的人还是很多。慕容七抱着一堆小吃,拣了个避雨的台阶坐下,刚啃了两口海棠糕,眼角却突然捕捉到一道不同寻常的光芒。

  托娘亲的福,她从小熟识各种兵器,这一道光雪亮晃眼,很明显不是杀猪刀切菜刀的刀光,而是剑光。

  她微微眯起了眼。

  目光很快锁定了不远处一个挑着担子的男子,此人长得很不起眼,一身灰扑扑的布衣,步履却异常轻捷,如果没有看错,刚才那道剑光正是从糖粥担子底下发出,那个地方,应该藏了一柄短剑。

  这般偷偷摸摸,定是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慕容七顿时想起之前在甸江上遇到的那个飞舸将军廖苍舟,顿时心生警惕。虽然此人已除,却难保没有余党。今天是小慈单独外出的日子,若是被人钻了空子……

  她三两口吞下了海棠糕,拎起一边的油纸伞,悄无声息地尾随而去。

  灰衣人走到一处墙角停了下来,和一个卖香囊的中年妇人小声交谈了几句,又继续挑着担子往前,慕容七特意放慢了脚步,果然看到那妇人等了片刻便收起了摊子,朝着男子离开的方向慢腾腾地跟去。

  灰衣男子又如法炮制,挑着担子走走停停,半个时辰之内,见了十二个人,这些人有老有小,有小贩有乞丐,看似毫不相关,却都在和男子交谈过后混在人流中,朝着同一个方向而去。

  那个方向是……水神庙!

  慕容七跟得始终很谨慎,因此听不到他们交谈的内容,但看口型,应该是以方言组成的暗号,原本只是处于谨慎的查探,事到如今,倒是引出了她的好奇心,非要好好探一探了。

  她将纸袋里最后一块糯米糍吃完,舔了舔手上的糖屑,撑着油纸伞,慢慢朝前走去。

  灰衣男子最后一个接触的人,是水神庙的庙祝。

  慕容七靠在庙前的银杏树下,一边假装欣赏风景,一边数数。

  一个,两个……十二个,全都往庙后头去了。最后,是那个庙祝。

  她收起伞,跟了上去。

  小小的一个水神庙,后院却出乎意料地大。穿过院子是几间青瓦房,其中一间里正传出低低的说话声。

  方才一圈盯梢,慕容七已经发现这十几个人的武功也是良莠不齐,恐怕最棘手的还是最初那个灰衣男子和最后这个庙祝。沉吟片刻,她闪身躲到窗下,屏息细听。

  正有一人道:“梅长老,消息可是真的?”

  随即是一年长男子的声音:“眼下还不知,不过洛涔那里传来的密报,恐怕不会假了。”

  又一女子道:“人在哪里?听说有那种血脉的人身上都是有标记的,看一看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

  另一人冷笑:“秦二娘,你是想亲自脱了那人衣服查验吧?”

  “说什么混账话,找死?”

  一阵轻微的混乱,直到一个低哑的声音喝道:“都闭嘴。”

  这句话十分有效,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那个低哑的声音又开口道:“梅长老,你怎么看?”

  先前那个年长的梅长老沉吟片刻,道:“人就在这边的地窖里关着,秦二娘说的也有道理,查验的事就交给松长老吧。你们几个跟我到外面去,那人尚有余党逃脱,与其在这里吵架,不如想想怎么尽快找到漏网之鱼!”

  这位梅长老似乎极有威望,话一说完,屋子里便不再有异议,听见起身的声音,慕容七急忙伸手按住屋檐荡开,轻巧地落在了屋顶上。

  只见脚下,一群衣着各异的人从屋中走出,打头的便是那位年老的庙祝,看样子正是众人口中的“梅长老”。

  慕容七仔细数了数,人数比进去的时候少了一个人,正是之前负责联络的灰衣男子,所以,那个灰衣人应当就是“松长老”。

  直到那群人走远,她才从屋顶跃下,故意加重气息走了几步,屋里果然有人低喝一声:“谁?”

  语罢,一道如练剑光穿窗而出,直刺她的发顶。

  “好剑法!”她轻赞一声,顺着破开的窗户跳进了屋里,大叫了一声,“人在哪里?快给我交出来!”

  屋中的灰衣人执剑而立,正满脸戒备地望着穿窗而入的慕容七。

  而在墙角的位置,一只大木柜子被移开,露出了了土砖地上的一个铁把手。

  这位松长老长着一张刚正不阿的脸,年纪不大,但看着有点沧桑。

  “刚要找漏网之鱼,你就自己送上门了!”他冷哼一声,提剑刺来,“既然来了,就休想走!”

  我本来就没想走啊。慕容七在心里叹了口气,手下却装模作样地摆出迎战的姿势,接了他一招。

  松长老使得是祁山剑法,剑走刚猛,臂力沉厚,看起来基本功很是扎实。十招……不,九招吧,九招之内她应该可以拿下。慕容七一边躲避一边数数,一二三四五……好,第九招,她用力挥出一掌,然后——

  倒地不起。

  松长老一剑挥出,正是祁山剑法中最精妙的招式,即便如此,他也没料到这一剑的威力竟然会这么大,这个青衣姑娘瞧着气势挺足,武功却实在不怎么样。

  他不欲伤她,将长剑架在她的脖子上,沉声道:“你们的人在哪里?说出来,我不伤你!”

  慕容七抬起下巴转开头,一副“你杀了我吧,杀了我我也不会告诉你”的表情。

  松长老脸色一沉:“跟你主子一样冥顽不灵!”

  说罢,他伸手点住了她的穴道,又拿出绳子将她的双手缚在身后,这才走到墙角,用力拉开了铁把手,露出了一个地洞。

  他说了声“得罪”,大手一捞就把慕容七扛了起来,沿着简陋的石阶走了下去。

  笨,拿剑逼着我,我不就自己走下去了吗,扛着大家都费力,何苦呢?

  慕容七一边翻白眼一边打量着这间简陋的地下室,四面是经过简单修缮的土墙,房里放着一张木桌和两把椅子,桌上只有一支蜡烛和一个盛满水的大碗,角落里有一圈铁栅栏,依稀看到栅栏里靠墙坐着一个人。

  松长老点着了蜡烛,随后用钥匙打开了铁门,将慕容七放了下来,然后朝着角落里靠在墙上的那人道:“跟我出来。”

  根据方才偷听到的那些话,想必他是要查验那个什么标记了,慕容七费力地转过头,却在看清那个被关押的人时,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凤渊!

  怎么又是他!

  “江湖不见”四个字言犹在耳,他却又阴魂不散地出现了!

  凤渊似乎没有注意到她。她刚转过头他便已站起身来,理了理身上的衣服,跟随松长老走出了囚室。

  慕容七这才察觉有异,一向戴着面具的凤渊此刻不光以真面目示人,神色也有些憔悴……他的武功不是恢复了吗?这虚浮的脚步和沉重的呼吸,难道又是他的另一个阴谋?

  她正思忖着,松长老的声音已在斗室中响起:“请除下衣物。”

  居然真要脱衣服?

  居然用“请”字?

  慕容七心里越发疑惑,凤渊却没有说话,身后不远处响起了衣料摩擦的声音。也不知道松长老看到了什么,慕容七耳边只听到低低一声惊呼。

  松长老随后道:“公子,得罪了。”

  虽然之前他的态度也不算无礼,但这一句话,除了礼貌,更多的是谨慎,甚至有一丝紧张。

  过了一会儿,凤渊重新回到囚室,慕容七听到他喑哑的声音:“烦请兄台把灯留下好吗?”

  这样的要求自然不会被拒绝,松长老似乎心事重重,很快地锁上铁栅栏,拾级而上,最后重重地合上了地下室的门。

  直到他的脚步声再也听不到了,慕容七才运气于指尖,微微一动,挣脱了绳子。在松长老点穴之前,她就已经闭了穴道,因此这普通的绳结并没有真正困住她。

  可是她刚动了动手腕,耳边便传来熟悉的多情的声音:“嫣然,你是来救我的吗?”

  不知什么时候,凤渊已经蹲在了她的身边,伸出一只手,想将她扶起来。

  慕容七视若无睹,站起身拍了拍衣上的灰尘,道:“公子,你认错人了。”

  “纵然容貌不同,你的身形……”他的语气中带了某种说不出的暧昧,“化成灰了我都认得。”

  “宫主好兴致,这种时候还能胡说八道。”慕容七冷笑一声,就地坐下。他的衣服只是草草穿起,敞开领口,露出一小片胸膛,肤色如玉光洁,不知道松长老他们说的印记在什么地方。

  凤渊却只是轻笑一声,并不接话。

  慕容七将气息调匀,径自站起身,从靴筒里摸出一支造型奇特的小铁棒,在囚室门上左右捣鼓起来。

  凤渊看着她的背影,重复道:“你是来救我的吗?”

  “当然不是,路过而已。”

  凤渊轻叹一声,“如今我半点力气都使不上,只能任人宰割,你怎能忍心见死不救?”

  “呵呵。”她压根不信。

  “我知道你不信。”他苦笑一声,“可是这是事实,我刚离开海胜浦便被陌生人劫到此处,我又未曾料到你会来。若非功力全失,又何至于如此狼狈?”

  慕容七找到这里,确实是临时起意,他这么说似乎也有些道理。她犹豫片刻,伸手探了探他的脉息,只觉得时轻时重,古怪滞涩,果真又变成初见时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

  她狐疑地看着他:“你到底练的是什么邪术?”

  “并非邪术。”他笑了笑,眼底点点浮光,“走火入魔之后,我的功力虽在慢慢恢复,却仍需度过最后关卡方能大成。可是那几日连续运功为嫣然除蛊,损耗极大,再加上九曲饮中的散功之药……”

  “等等,那个东西不是你编出来骗人的吗?”

  “自然不是,散功的药物是真的,刺客也是真的。我只是吩咐临西放松守备,让那些刺客方便行事。”

  “……你疯了吧?”

  慕容七瞪着凤渊,凤渊却不置可否:“嫣然,既然来了,就带我一起走,好吗?”

  “不好。”

  “当我求你。”

  “不行。”

  “那……若是你不肯带我走,我只好喊人了!”

  “你……”慕容七咬了咬牙,却只憋出四个字,“……太无耻了!”

  “要么杀了我,要么带我走。”他又笑了,看起来很无害,“嫣然,选一个吧。”

  “……”

  慕容七已经完全不想和他争辩了,用最快的速度开了锁,一把扯住他的领口,正要一巴掌打晕,头顶却突然响起了脚步声,听声音不止一个人,应该是方才离开的那群人回来了。

  紧接着,地下室的盖板被拉开,一双双脚接连出现在洞口,慕容七估量了一下形势,正想硬生生杀出去,眼前却突然一黑,一头栽了下去。

  她并没有就此摔倒,因为凤渊接住了她。

  他将她很小心地平放在地上,将牢门重新合上,然后伸手拂开她脸上的碎发,附在她耳边道:“嫣然,你先睡一会儿。”

  慕容七自然是听不见的。

  话音刚落,几道黑影已经挡在了铁牢门口,为首的正是庙祝打扮的梅长老。

  “公子身上的鲲鹏之印,可是真的?”

  凤渊侧目一睨,道:“长老可要再次查验?”

  “不必。”梅长老摆了摆手,“敢问公子名讳?排行第几?”

  凤渊做了一个手势,却笑而不语。

  看着那两根修长的手指,饶是梅长老见多识广,也大惊失色:“不可能,世子殿下不是已经……”

  即使是半坐于简陋的泥地上,凤渊从容不迫的笑容依旧显得雍容华贵。

  “已经死了?不……我已经从地狱回来了。”

  梅长老皱眉沉思片刻,道:“莫非公子早就知道我们是谁,才故意被抓?”

  “并不完全是,碰巧而已。”他回头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慕容七,对她说的那些话,半真半假,但她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确实让他始料不及。

  她一定不会知道,顺势被俘,与这群人见面,本就是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机会。

  梅长老问道:“公子意欲何为?”

  “我要见风将军。”他转头一笑,倾国倾城,“这二十年的东躲西藏,暗无天日,昔日的雍和军还好吗?”

  传说中,丰山有兽,名为雍和,见则国有大恐。

  二十年前,巨泽灭,国君亡,巨泽名将风子越不愿归降大酉,战死于都城洛涔郊外,长子风啸宇率余部一万人遁入巨泽丘陵山地,二十年来,依旧奉巨泽为尊,为复国奔走,时时处处与大酉为敌,取“雍和”为名,为的就是警醒,让大酉皇帝如鲠在喉,让巨泽旧民勿忘故园。

  在不甘亡国的巨泽人心目中,他们是义军,在大酉皇帝的心目中,他们是叛军。

  两年前,巨泽世子沈千持身亡,雍和军曾于巨泽旧都起义,但不久便被镇压,死伤不计其数,百姓都说,这最后一支属于巨泽的军队,已经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