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哥”，终于唤醒了慕容七的记忆。
——美少女是季澈的妹妹，芳名叫作季慈。
然则季慈和季澈并没有血缘关系。前代帮主季芒没有成亲，也没有孩子，虽然季澈从小跟在他身边，但因是远亲的遗孤，一直没有入籍，因此在季澈十岁那年，季芒便收养了一个六岁的孤女，取名叫作季慈，当作自己的女儿。
算起来，季澈和季慈才是真正的青梅竹马，她比慕容七小两岁，在慕容七入宫之前，也经常和他们玩在一起。只是那个时候她年纪最小，身体又很弱，不能像他们三个玩得那么疯。慕容七至今还记得，每次和季澈打架，那个瘦瘦白白的小女孩都在一边憋红了小脸替哥哥加油鼓劲，相比起来，另一边趁机坐庄设赌局赌忙得不亦乐乎的慕容久简直就不配做哥哥！
据小久的小道消息称，季叔叔收养小慈，除了可怜她小小年纪流落街头之外，其实也有为自己的侄子未雨绸缪的意思。季澈从小沉默寡言、脾气又差，老帮主总是担心他将来娶不到老婆，不管怎么说，小慈和他一起长大，彼此知根知底，又好相处，实在是帮主夫人的最佳人选。
当然，因为季老帮主一直云游四方，季澈又从不正面回应，因此这个小道消息从未得到过证实。但此事倒也并非全然是空穴来风，季澈性子冷，不管对谁都是爱答不理的样子，哪怕是慕容兄妹，也没听过他几句温柔的贴心话。唯有这个妹妹，他的态度与众不同，悉心照顾，保护周到，连重话都没有说过一句。
没想到几年不见，小姑娘竟然长得这么水灵了。
更没想到，重逢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既然认出了季慈，再看着廖苍舟那张狰狞的脸，慕容七心中怒火顿生，不等季澈出声，便抢先伸手一指，骂道：“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当人质，你还是不是男人？缩头乌龟大软蛋，卑鄙无耻下流坯！”
本在狞笑的廖苍舟被这一嗓子吼得猝不及防，愣了愣，大怒道：“你是谁？”
“我？”慕容七看着自己身上的男子服饰，一扬眉，“小爷的名字，你还不配知道！”
“找死！”廖苍舟顿时恼羞成怒，一挥手，身后窜出五六个大汉，一齐朝慕容七扑去。慕容七脚尖一点，轻巧地从一个大汉身侧晃过，一边还大叫道：“缩头乌龟生气啦，以多欺少不要脸！”
“七……”终于回过神来的季澈刚要阻止她乱来，却突然对上了她狡黠的眼神，心中一动，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随即转过身，沉声道，“廖苍舟，你想要怎么样？”
廖苍舟看了一眼被一群人围攻无法脱困的慕容七，又看了看季澈凝重的脸色，顿时放下心来，大声道：“你当初废我一眼一臂，现在只要自戳一目，自断一臂，我便放了你的宝贝妹妹！”
季慈当即很配合地哀叫一声：“哥哥不要——”
季澈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害怕，手却慢慢地探向腰后“雷椎”的位置。
“即便如此，就凭这些人也困不住我。”他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傲慢，“只要我活着从这里出去，你以为你还能逍遥多久？”
“哈！你以为我只有这么多人手？”廖苍舟闻言怪笑一声，将季慈推给手下，自己则用仅剩的右手伸进口中打了个呼哨，只见不远处的草丛里星星点点地亮起火光，不多时便围拢过来，粗略算一算，人数至少是方才的两倍。
见季澈沉默不语，廖苍舟更加难掩得意：“臭小子，想不到我会带这么多人来吧？你武功再高又如何？哪怕雷椎在兵器谱上排名第一，今日也要折在我的手上，要是识相的话就先把胳膊砍了！小慈好歹也要叫我一声‘十叔’，我也不想……”
“你的人都在这儿了？”
话还没说完就被季澈打断了，廖苍舟心中很是不快，神情愈发狰狞：“要捉你，这些人绰绰有余。”
“好。”
季澈不过说了一个字，放在背后的手指突然一动，中指指环上的机栝弹开，一道金色亮芒倏然间升上黑沉的夜幕，伴着刺耳的啸声绽开一朵耀眼的火花，久久不散。
廖苍舟本就是帮中的飞舸将军，自然知道这样的信号意味着什么，不禁脸色大变，几乎是在一瞬间，季澈身后百步开外的江面上突然亮起大片的光芒，与风一吹便摇曳不止的火光不同，这片耀目的光亮竟是由无数只铜质风灯组成，来自西洋的水晶玻璃将铜制灯身中的火芯牢牢护住，大风之下也纹丝不动。更为巧妙的是，这些玻璃都被设计成特殊的角度，刚好可以将灯光层层反射，更加明亮。
数不清的灯将靠近码头的江水照得一片雪亮，连绵密的细雨也纤毫毕现，江上吹来狂乱的风，卷起季澈墨色的衣裾和发梢，他不过是一个人，站在那个巨大的亮如白昼的背景前，却压得那样稳当，冷淡的眼睛反射出星星点点的璀璨，看着竟让人心生胆怯。
“你……你休想骗我，这不过是虚张声势！”廖苍舟勉强压下心里的不安，可原本应该理直气壮的话说出口的时候还是有些气弱，“这一带的水域早就被我控制，搁浅的船堵住航道，上面也都是我的人，根本不可能有人来救你！”
他的话音刚落，空中突然响起“砰”的一声巨响，一片火花在他脚前不到两步的地方炸开，低头看去，地上竟出现一个海碗大小的坑洞，空气里弥漫着呛鼻的火药气味。
“火……火铳！”廖苍舟身边的副手是个有见识的，一见之下顿时失声大叫。那些还没有来得及回过神来的喽啰们听见这一声喊，顿时浑身激灵，纷纷朝火花飞来的地方看去。只见正中一艘船首上，一个高大的人影正将手中的火铳移开，露出一张方正的脸，浓眉大眼，正是季澈最信任的总管郭子宸。
廖苍舟这才发现，季澈上岸时根本就没有带着这位向来形影不离的船队总管。偷袭得逞的喜悦，竟让他忽略了如此重要，又如此反常的事！
火铳本是前朝之物，但因为新朝初立设下了禁令，因此制铳的技术流出海外，过了百年，零落海另一端的西洋商队将改良得更为精巧的火铳带回了大酉，因为这东西杀伤力太强，且火药和铁矿一直在朝廷的控制之下，因此一向只有皇帝直辖的军队中才有配置火铳的精兵，除此之外，放眼整个大酉，大概也只有背景实力雄厚鸿水帮才能拿得出一整队的真家伙了。
在场的喽啰虽然大多数是廖苍舟后来收编的船匪、水盗、小混混，但也有一小部分是从前跟着他的鸿水帮旧部，自然知道火铳的厉害，更清楚总管郭子宸手下的准头——这一枪若瞄准的是廖苍舟，恐怕他整个人已就被火药轰成了渣渣。
这哪里是出其不意的偷袭？分明他们才是网中的鱼、瓮中的鳖，看那一片风灯的数量，他们就算再多一倍人也不够看的。
有人已经双腿哆嗦，打算找机会脚底抹油了。
廖苍舟也已想明白了这一节，脸上的神色更加难看。这么多船，这么多人，还有威力巨大的武器——这一切，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在短时间内就能准备好的。在他满心以为已经将季澈诱入包围的时候，季澈却早就张开了网，等着他上钩。
这么多年的经营，竟两次折在这个黄毛小子手下，廖苍舟又气又恨，忍不住骂了声娘。
不……不对，还没有输！
他突然想起手中的筹码，顿时狞笑一声，一把扯过身边的季慈，手中的匕首飞快地架在了她白皙的脖子上。
“臭小子，你敢动老子一根汗毛，我就一刀宰了她！”
“哎哟哟，所以呢，小爷我最讨厌不怜香惜玉的家伙了！”一个清朗又戏谑的声音冷不防从背后传来，廖苍舟只觉得背心一凉，还没看清楚怎么回事，右手便一阵刺痛，手指不由得松开，可手里的匕首还没落地，背后便伸出一只脚一踢一送，匕首的握柄便被一个人握在手里，白衣飘飘，笑容迷人，正是慕容七。
廖苍舟的手腕血流不止，却没有多余的手来包扎，他看了看身边不知何时被点了穴道的副手，又看了一眼人群外早已经趴在地上无声无息的几个大汉，耳边江水拍岸的隆隆声伴着火把燃烧的啪啪轻响，曾经身经百战的飞舸将军，此刻突然有种天要亡我的悲凉，目光中虽有鱼死网破的狠绝，神情中却已经透出了几分灰败。
趁此机会，慕容七急忙将季慈拉开，用手里的匕首砍断了绳子，一把拉起她的手左看右看，见那对白皙纤细的手腕上一道磨破了皮的红痕，不禁心疼道：“疼不疼？小慈妹妹别怕，我这就帮你上药，保证不会留下伤痕！”
季慈的手却往后缩了缩，怯怯地说道：“多谢……多谢公子，只是……只是我不认识你，还请放手。”
慕容七一愣，顿时乐了，反倒将她的手紧了紧，嘿嘿笑道：“你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啊，我一直想来见你呢……”
“你是……”季慈愣了愣，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突然眼睛一亮，“你是久……”
“哥哥”两字还没有出口，季澈便打断了她：“七七，别闹了，把小慈带过来。”
季慈顿时愣住，惊讶道：“七七姐？你……是七七姐！”
慕容七朝她眨了眨眼，本再想多调戏小姑娘一会儿，但毕竟要以季澈的大事为重，于是拉着那双柔嫩的小手，心满意足大摇大摆地走了回去。
那边船头的郭子宸一枪镇了场子，正扛着火铳大声劝降那群早已经人心涣散的喽啰们。季澈见慕容七和季慈回来，身子微微一侧，将两人挡在身后，随即对着几步开外脸色阴沉的廖苍舟道：“论辈分，我该叫你一声十叔，当初看在帮主与各位叔叔的情分上，我也曾对十叔手下留情，但通融只可以一次，绝不能有第二次，否则世人以为我鸿水帮治下不严，将来帮主回来，我也无法交代。”
季澈口中的“帮主”是指老帮主季芒，虽然现在鸿水帮的事务都由季澈接管，但季芒离开前并没有正式传位，因此帮中弟子还是称季澈为“少主”。
见廖苍舟还是一言不发地瞪着他，季澈又一字一字说道：“鸿水帮帮规有令，无故犯上者处刑二十鞭，私吞银钱者，逾千两断一手，勒索抢掠者，废武功逐出本帮，叛帮作乱者，绞杀。”
他一边说，一边慢慢朝前走去，“雷椎”明明还未拿在手里，但浑身的气势却迫得廖苍舟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一连退了三步，直到听到“绞杀”二字，才蓦然站定，目光所及，周围数百手下竟有一大半露出了恐惧不安的神色，更有一些已目露怀疑和算计。他的背上，冷汗混合着雨水涔涔而下，濡湿黏腻。
想当年，他也有响当当的名声，也是众兄弟崇拜追随的大哥，即便如今明知败局已定，又怎能害怕退却？
他用力吸了口气，将背脊挺直，大声说道：“谁都别想吓唬老子，老子在甸江上横行的时候，你还不知道躲在哪里吃奶呢！”
“论资历，我自然比不上你。”季澈不为所动，冷冷说道，“既然是帮里的元老，更该熟知帮规。抢夺帮主之位，私吞帮中货银，煽动弟子哗变这些事，你既然敢做，怎么就不敢认？”
“呸！老子做了就敢承认，老子就是看不惯这个黄毛小子当帮主，有本事，你就杀了老子！”
季澈没再和他争辩，身子一跃，半空之中“雷椎”已握在手中，双手握住枪尾，用力合起，长枪雷霆万钧的刺下，低叱道：“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便由我亲自送十叔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