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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美人


  新帝还有三天便要正式登基,整个辽阳京被热闹和紧张双重气氛笼罩。崇极帝连续颁布大赦令,减免徭役赋税,开仓济民,帝都四处张灯结彩,人人穿红着绿,就连四方大道边的树上都被缠上了华丽的丝锦;可这看似热闹的场景背后,却是长达半年的宵禁,是大街小巷突然增多数倍的禁卫军,普通百姓走着走着就会被盘查,吃着吃着就会被搜身,久而久之,上街的人就少了,茶馆饭庄的生意清淡许多,连达官贵人都收敛了不少,妓馆乐坊萧条了大半,据说许多老板因为养不起馆中姑娘纷纷卷款潜逃了,公子昭的父亲京兆尹大人一时忙得焦头烂额,连带着公子昭也甚少出门。

  如此一来,人们的娱乐活动只剩下了串门聊天一途,话说得多了,难免就有各式各样的流言,由于某些流言的内容太过劲爆,所以很快就传播开来。

  这些劲爆的流言,是关于新帝的。

  即将成为皇帝如今还是太子的慕容铮是崇极皇帝的第三子,在皇帝的六个儿子中素有孝名,但也仅仅是孝名而已,其余的文治武功并不算出色,性格也偏于温吞,一直长到二十岁都不被几个背景强大实力雄厚的兄弟看在眼里,却没想到,笑到最后的人却是他。

  这位向来低调的三皇子初露峥嵘,大约是在四年前的先太子失德一案中。此后几年,慕容铮不光自身行事沉稳得体,政务上屡有建树;他的那几位皇兄皇弟也像突然走了霉运一般,不是生了大病卧床不起,就是因为狎玩妓子被德高望重的老臣逮个正着,有人被曝出某某年贪污赈灾官银,有人被检举某某年扣押边关粮草……总之最后罚的罚、贬的贬,只剩下一个当年才十四岁的六皇子,六皇子和慕容铮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弟,虽爱好行军布阵,是难得的将才,却脾气暴躁少治世之能,且对兄长十分尊敬,如今这位刚满十八岁的少将正带兵镇守西北彤云紫霞两座雄关,是慕容铮的左膀右臂。

  兵不血刃,慕容铮的上位之路,听起来很像传奇,偏偏又毫无破绽。

  流言,说的正是这个“毫无破绽”——

  据说,慕容铮之所以能在诸位皇子中脱颖而出,是因为他得到了一明一暗两大助力。明在朝堂打点,暗于幕后筹划,联手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这才替他扫平了一切障碍。而他,则以一副慈孝清白的无辜者形象,超脱事外,一丝把柄都没落下。

  那几位皇子失德失势之事,明明追查起来都有根有据,可在百姓口中,也因此而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天权震震,开阳隐隐,紫微紫微,亮于星野。”

  首辅府内,魏南歌望着纸上墨汁淋漓的十六个字,紧蹙着眉,久久没有出声。

  这首歌谣最近在民间十分流行。“紫微”是帝星,“亮于星野”暗指新帝掌权,单从后半句看,这是一首普通的祈颂歌。然而结合最近那些半真半假的流言,这十六个字看起来就分外刺眼。

  翻译成大白话就是——即将登基的太子因为得到“天权”在明“开阳”在暗的辅助,最终登上了帝位。

  众所周知,“天权”即文曲星,虽然古往今来被称为文曲星下凡的名士贤人不知凡几,但在本朝,被冠以这个殊荣的仅有一人,便是十五岁便金榜题名的文渊阁首辅,也就是他自己。

  而“开阳”则是北斗七星中著名的双星,眼下也许没什么人懂得其中意义,可是他懂,太子殿下也一定懂——两年前应该葬身鱼腹的晏容公主其实没有死,而和晏容公主一胞所生的信郡王又掌握了太子殿下太多秘密——他们都知道,那都是些怎样的秘密。

  因为历史原因,崇极皇帝在位之时,最为厌恶的就是兄弟之间结党争权。如果这些流言传到宫里……就算没有传进宫里,只要传到有心人耳中,然后加以利用,届时他和新帝都会处于极其被动的境地。

  ……短短几日,局面怎会如此?

  他暗中思量,总觉得这件事不太寻常,一时却又查不到流言究竟从何而起,亦没有万全之策在短时间内将之平息,忍不住按了按眉心,却听侍从来报道:“大人,信郡王的车驾已经出府。”

  他急忙收回思绪,道:“备车。”

  推门而出时,见一个红衣姑娘正斜倚在廊柱上,一手握着一把形状怪异的弯刀,正专心致志地砍着路过的蝴蝶,动作利落优美,脚下已经落满了被一刀两断的蝴蝶翅膀,五彩斑斓的甚是好看。

  这姑娘,正是上次在昙华亲王府上和慕容七打了一架的禁卫军十七营副统领。

  “珊姑娘。”魏南歌朝她点了点头,“今日要劳烦你了。”

  红衣女子珊姑娘闻言收起刀,一张冰雪般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公事公办地点了点头,淡淡道:“你我都为太子殿下效力,自然会尽心尽责。”

  两人一同朝外走去,许是气氛有些沉闷,魏南歌处于职业习惯,顺口问道:“不知十七营的人手安排得如何?需不需要我再加派一些?”

  珊姑娘头也不回,很不领情道:“人手安排是我的事,就不必劳烦魏大人费心了。”

  她的语气十分倨傲,魏南歌也不与她计较,两人一路无言,直到后门偏僻的巷子里,一辆精致的马车正静静地停着。

  珊姑娘接过侍从递来的灰扑扑的大斗篷,往自己那身红艳艳的衣服上一罩,又拿了顶斗笠戴上,最后一跃坐上了车把式的位置,如老僧入定一般蹲着不动了。

  魏南歌随之跨上马车,刚下了门帘,车子便平稳行驶起来,他放松身体,轻轻靠在车厢上,在轻微的颠簸中继续沉思起来。

  此时此刻,他竟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

  是如释重负的轻松,还是即将直面真相的沉重……沉重,怎么会觉得沉重?事情进行到现在,每一步都在他的计划之中,一箭三雕的一局好棋,很快就能等到最后的收网。

  这么些年来,比这更周密更危险的局,他都能从容应对,他向来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为了最终的目标,任何的欺骗和利用都是值得。

  甚至,某种意义上来说,如今的信郡王是慕容嫣,对他来说更为有利。

  ——晏容公主慕容嫣,他叫她“七七”,鲜为人知的小名,叠字念起来,有种可爱的亲密感。

  她对他的心思,他一眼就看了出来,这姑娘总想在他面前表现得温柔端庄,可那双明亮灵动的眼睛却没有丝毫伪装,她时常会偷偷地瞧着他,笑眯眯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曾经以为,经过这么多年朝堂风雨的洗礼,自己早已不会被轻易打动,可是那一刻,他竟不敢直视她清澈的目光。

  他也曾年少轻狂,也曾用那种毫不掩饰的目光追随着某个人。可是这样的热情如今早已燃尽。很多年前,他为了朝堂社稷,家族荣辱,亲手献祭了自己的感情。那一袭刺目的嫁衣,那一句“你欠我一辈子”,让再热烈的心都冰冻成一片荒原。从此往后,他的余生都将与算计筹谋为伍,渐渐学会在不择手段时也能微笑,渐渐成为自己曾经最厌恶的人……只为证明当初的决定没有错,只想尽力补偿那个被自己辜负的人,希望她可以幸福。

  耳边似乎又想起那一夜,她临走时说的话。

  “南歌,这是最后一次了,只要你替殿下除去信郡王这根心头刺,替我除去沈亭这个无耻贱人——待我接掌凤印那天,你我之间的恩怨便一笔勾销,从此前尘往事俱化尘烟,再无瓜葛。”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昔日羞涩明丽的少女,如今说起“凤印”二字,竟有些面目狰狞。

  他不禁问道:“做了皇后,你就能幸福吗?”

  她冷笑一声:“心虽死了,但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也是一种幸福。”

  “好,我帮你。”他记得自己答应她的时候,心里竟有微妙的解脱,“你知道的,紫兰,你的要求,我总会答应。”

  这是他欠她的,他以为他背负了她的一生,但如今,一枚凤印就可以将这样的命运割断。

  想到这里,他的背脊微微挺直,眼神也渐渐坚定。他利用了慕容七的感情,是他对不住她,但他对不住的人又何止她一个人?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不会为了一份无法回应的仰慕而后悔,所以只能对她说抱歉。

  ——诚然,今日一场鸿门宴表面上是为了对付凤渊,但真正的原因,慕容七却毫不知情。

  那便是殷紫兰带来的密令,太子殿下亲手下的密令:捉拿信郡王!

  知道太多的人,若不能为我所用,就要除去。古往今来的帝王,莫不如是。

  身为臣子,他必须为主上分忧;作为魏南歌,他答应过让曾经的恋人重展笑颜……无论如何,这一次他都必须做一个尽责的执行者。

  信郡王慕容久和凤公子凤渊约见的地方是在城郊的一处别院,依山傍水,庄前有百亩果园,正是暮春时分,尚有晚开的碧桃停在枝头,粉光灼灼,风光很是不错。

  魏南歌的马车从后门进庄,他今日特意换了一件木兰色的锦缎长衫,点金白玉簪挽发,轻袍缓带衬着清俊眉眼,宛然一个帝都翩翩贵公子的模样。

  既然要作为信郡王的朋友到场,总不好太过草率。

  走进花厅,一眼便看到这地方的主人正没骨头似的斜倚在软榻上。同往常一样,依旧是一席华丽考究的白衣,青玉为冠,乌发如瀑,宽大的袖口下露出半只手掌,修长手指上戴着贵重的玉石扳指,掌心正抚在身边两个美女纤细的腰肢上——魏南歌不禁暗中失笑,想当初在昙华亲王府上初次见面,慕容七的外表虽然无懈可击,可于细节气质之处还是露出些许破绽,否则也不会被他看出端倪。想必这些天里她也颇为努力,如今模仿起来愈加形神兼备,足以乱真。

  榻上的慕容七一边抚着美女的小蛮腰,一边侧过头和身边一个黑衣男子说着话。那人背对着门口,看不清面目,只能看到高大矫健的背影,一头黑发未戴冠未定簪,只用一根质料奇特的银色发绳束起一半,刚好露出半个耳廓和耳垂上的猫眼石耳扣,明明是偏于阴柔的饰物,戴在他身上,反倒平添了几分冷肃的气场,一看就非善类。

  他从未见过此人,看样子应当是慕容七的朋友,可慕容七却从未说过她会带别人来,他不禁皱了皱眉,但此时情势已经不容他多做考虑,慕容七已听到脚步声回过了头,更让他意外的是,她的脸上竟然还蒙着半幅隐隐约约的白纱,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魏大人。”她腾出一只手朝他打了个招呼,又指了指自己的脸,“不好意思,前两天受了点风寒,脸上出了疹子,见不了人,只好遮起来啦。”

  她的声音有些低哑,应该是染上了风寒的缘故,眼神里还带着点抱歉和委屈。

  魏南歌在她另一边坐下,柔声道:“这些日子你辛苦了,过了今天,要好好休息。”

  话语中的关切让那双妩媚的凤眸深深地弯了起来,看得出来,她的心情很好。他不动声色地将目光移到另一侧那位容色冷峻的黑衣男子身上,道:“这位是?”

  “是我朋友。”慕容七很随意地伸手勾住对方的脖子,“凤游宫的水太深,我怕魏大人的人手不够,特意找了个帮手,他的武功很高的——”

  话还没说完,黑衣男子就一脸嫌恶地将她的手从肩上拂开,慕容七却一点也不在意,依旧笑嘻嘻凑上前去,搭着他的肩膀笑道:“你别这么见外嘛……”

  不经意的一个动作,便可知两人关系匪浅,魏南歌眼中闪过一抹阴鸷,随即恢复了温和笑容,有礼道:“在下魏南歌,请问……”

  “我姓季。”黑衣男子简短地打断他,声音和表情一样冷淡。

  如此回答,显然是不打算说出真名和身份,可更让魏南歌觉得无礼的是他看着他的目光——犀利冰冷,像开了锋的利刃,审视中带着淡淡的嘲讽。

  他不知自己何时得罪过这样的人,但回头想想,做官这许多年,阿谀奉承的人和看不惯他的人一样多,因此尽管有些疑惑,他却还是不动声色,三人略微聊了几句,便听闻通报,说是凤游宫宫主已到。

  凤游宫近年来风头日盛,江湖上的各种传闻也是沸沸扬扬,可真正见过宫主凤公子真面目的人却不多。因而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门口,只听耳边一阵悦耳铃声,清甜的幽香随之散开,慕容七不由得一声轻笑,和那位季公子不轻不重地咬耳朵:“这一位出场这么招摇,跟我很像,我挺喜欢的。”

  季公子回应的是……完全没有回应。

  魏南歌忍不住又看了两人一眼,门外一行人已然走了进来。打头的是四个粉衣侍女,手里捧着香气四溢的小巧铜鼎,侍女身后紧跟着一个精干的中年人,应该是这些日子里和他们往来联络的大掌柜,而大掌柜身后,才是正主儿。

  黄玉为簪,紫衣流彩,如此炫目的颜色穿在那位年轻公子的身上却丝毫不见庸俗艳丽,反衬得身姿颀长,行止雍雅,精巧的银色面具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和精致的下巴。

  魏南歌又听到慕容七的窃窃私语:“阿澈你看,他居然也蒙着脸!你说你说,我俩的造型哪一个看起来更有魅力?”

  季公子这回有了反应,淡淡两字,也说出了魏南歌的心声。他道:“闭嘴。”

  紫衣飘飘、从容优雅的凤公子身后,还紧跟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男子身材高大,目光灼灼,显然武功不凡;女子则穿着一袭浅紫衣裙,身段婀娜修长,步伐轻盈飘逸,可惜容貌平常,神情也十分呆滞。

  仆从将一行人领座奉茶,歪在主位上的慕容七才咳了一声,直起身子笑道:“本王生平最好美人,听闻凤宫主大名,仰慕已久。今日一见,宫主果然风情万种,甚得我心。本王要和宫主说些体己话儿,不相干的人都给我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