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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三话(1)


  世界就像一张巨大的网,当那些纵横交错的线条开始逐渐向中心逼近的时候,生活在网状天空下的人们,就不得以见到不想见的人。

  1

  夏日的天气好像总是这样,不过是拐过一个街角,云层就会堆叠成灰色,整个世界就暗淡下来,像是预告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这是开学半个月后第一次回家,虽然林淑珍在电话里叮嘱过她几次因为周末要加班,就不用回来陪她了,至少头几个月先在学校好好熟悉环境,与同学处好关系。可是元洛知实在太想念家,恨不得时间能定格在一个节点,然后随心意随时飞回那个干净的街道,那个只属于她的家。

  所以林淑珍不知道元洛知真的要回来。

  元洛知吃力地扭动家里的门锁,看着锁上的铜锈,上次跟妈妈一起修理门锁好像就在不久之前,这种本该是男人做的事情,沦落给两个女人,这样的生活,好像已经司空见惯了。

  走进客厅,家里不同于往日的生机,感觉离开的半个月,这个家老了好多,有些冷清的感觉。心想妈妈应该还在加班,于是先把米淘上,衣服来不及换就迫不及待往卧室走去,因为她知道,还有一个小生命在等她。

  可是,婴儿床不见了。

  桌上的相架不见了。

  家里所有的婴幼食品全都不见了。

  还有一样最重要的存在消失不见了。

  说不清这是什么感觉呢。

  那种膨胀而又突如其来的失去感,像是不断拔节而生的真实,狠狠冲击着心壁最容易崩塌的地方,比任何一次害怕都要深刻。

  好像自己一直在乎的东西,突然长出了一双翅膀,跟着那浩浩荡荡的队伍奔了去,然后永远离开自己了。

  2

  1993年3月27日。

  翻页日历安静地悬挂在白皙的墙面上。

  靠着墙摆放的是一个别致的睡床,上面挂着色彩缤纷的卡通玩具,小镜子倒映着床上熟睡的婴儿的脸,画面安详而又美好。这时,门外走进来一个年轻的女人,轻轻地坐在睡床边,把婴儿手里的玩具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在握在手心,感受余温,然后扬起嘴唇,轻声说:“洛知,乖乖睡,爸爸出去工作了,很快就回来,到时候给洛知带好多玩具。”

  婴儿翻了个身,吧唧着冒着口水的小嘴,像是在回应。

  女人走到窗边,看着街道上忙碌的人群,恋人们挽在一起,偶尔经过的一家人牵着手欢声笑语。突然一用力呼吸,眼泪不小心滴在窗棂上,她在等待的那个男人,已经外出打工一年了,每个月往家里寄的钱越来越多,可是关心和问候却越来越少。

  昏暗的楼道吞噬了不再年轻的容颜,把最好的年华送给那个男人和她并不熟悉的城市,却没有换来应得的快乐与幸福。女人扶着栏杆小心翼翼地下楼,但又不自觉加紧速度,因为她要赶在家里孩子睡醒前买回今天的晚餐。

  楼下总是有很多不知疲惫的孩童玩着游戏,绕过小路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小男孩,小孩看着他,眼里写满了委屈。

  春天的风往往绵绵细细,道路旁嫩得沁人的大树渐次抖着树冠,仿佛淌着一层绿色的海洋。自己的家坐落在北京东城的高档住宅区,原本是在这个年代让外人羡慕的殷实家庭,可却因为丈夫的缺席而稍显落魄。女人拎着买回的蔬菜和婴儿食品,回家的步履越来越快。

  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原本黑暗的楼道。

  借着零星钻进来的日光,女人看清自己脚下的不是别人的恶作剧,也不是一个逼真的人偶,而是一个男婴。哭声把一个母亲善良的心全给融化了,女人把那个男婴抱回家,准备第二天送到警局。

  其实很多事情的发生,都源自于起初一个细小的原因,就如同蝴蝶轻轻扇动翅膀,就能激起整片海洋。如同我们没有预言的相遇,只要是你,只要还是你。

  3

  天空一声惊雷。

  屋里的两个婴儿同时哭了起来。

  这个时候,门锁被打开了,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女人日思夜想的丈夫。女人从沙发上坐起来,眼睛如同潮汐澎湃,激动地迎上前去。

  男人看着眼前许久未见的妻子手里正抱着一个陌生的婴儿。

  讽刺的是与此同时,一个打扮艳丽的年轻女人跟在男人的身后走进了这个家。

  “老公,你回来……”女人的步子变得迟缓。

  男人盯着面前的男婴一阵沉默,然后一把将身后的年轻女人拥入怀里:“不止我回来了,我爱的人也回来了。”

  心里如同撒进一把咖啡末,自欺欺人要等到开水冲泡的那一刻,才说服自己,真的很苦。女人上前扯了扯男人的袖子,问:“这是?”

  男人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笑:“亏我还一直自责对不住你,林淑珍,你这步棋下得真好,怎么,现在出轨也兴比赛的吗,孩子都有了。”

  林淑珍心脏暗自抽搐了一下,冷冷地看着丈夫怀里的女人,问:“这个就是你一年不回家给我跟洛知的答案?”

  男人指着林淑珍手里的婴儿斥责道:“你不要告诉我你只是帮别人带带孩子!”

  林淑珍沉默不语。

  “承认了?”

  林淑珍看着他,眼含泪水:“如果你觉得是,那就是。”

  年轻女人矫情地拍拍男人的胸口,然后一脸轻蔑地对林淑珍说:“呦,你们夫妻俩这是唱哪出啊。不过既然话都说到这里了,我也明讲了吧,画风现在是跟我在一起,我们马上要出国了,他这次回来就是要跟你签离婚协议书的,爱这个东西勉强不得,你呢也看开一点。”

  林淑珍后退了几步,放下手中的婴儿,看着眼前的两个都陌生至极的人,嘴唇已经咬得发白,她紧紧闭着眼睛,一滴眼泪像一颗豆大的珍珠停在眼角与鼻梁之间,随着身体抖动的频率,缓缓落了下去。

  “元画风,我请你们,立刻在我面前消失。”

  四月的天空,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4

  元洛知找遍了全家,都没看到婴儿的身影。于是跑到卧室,坐在床上拨通了妈妈的电话,电话发出第一声“嘟”的时候,看见妈妈枕头下的一个信封,第二声“嘟”的时候,看见“解雇信”三个字,第三声“嘟”的时候,她哭了。

  门锁被打开了,元洛知放下了还在嘟嘟作响的听筒。

  林淑珍显然对元洛知的突然回归而不知所措,眼睁睁看着她拿着信封一路抽泣地向她走过来,她知道秘密终究还是藏不住。林淑珍抱住已经哭得有些发颤的元洛知,鼻子也酸涩起来。

  “为什么不告诉我……”元洛知抽泣道。

  沉默。

  “小知呢?”

  除了沉默,手脚像被拴上了银色的线,林淑珍的身体不听使唤阵阵发憷。抱紧女儿的力量加大了,林淑珍狠狠把眼睛闭上,用力撑出两个字来:“卖了。”

  耳膜在努力抗拒这两个字,可终究还是被消化了,由心底而生的愤怒,不容分说地让她推开了林淑珍,她看着妈妈那种绝望的样子非常心痛,可是除了不断重复念叨着“小知到底在哪儿”,什么也做不了。

  林淑珍也哭了,她用力地摇了摇头:“对不起。”

  “妈!你是在开玩笑对不对?”元洛知上前握住她的手有些急了。

  “我没有跟你开玩笑!我下岗了,没钱了!我已经失去你爸爸了,如果连你都养不起,我还有什么勇气继续活着啊,我只能卖了他……他、他是个怪物啊!”

  “怪物”两个字异常刺耳。

  元洛知用力甩开林淑珍的手,歇斯底里喊道:“林淑珍,你养了他这么多年!他已经是你的儿子了啊!你怎么能卖掉他去换钱呢?如果他们知道了小知的秘密,他们会怎么对他,是被当成怪物遗弃还是当成实验品来研究?你知道这有多可怕啊!你还是我妈妈吗?还是那个善良的妈妈吗……哪怕我饿死,都不要这么肮脏的钱!”

  眼前的局势已经变得扭曲,那些蠕动在身体里的血管,忙碌而迅速地供应着源源不断的血液,人性的挣扎与爱,此刻变成一粒粒细小的石子堵在滚烫的生命里,干涸成触目惊心的缺口。

  窗外早已雷雨交加。

  林淑珍,一个被两个最爱的人歇斯底里对她吼出的名字,犹如末日的诅咒把过去一次次闪回。

  5

  “来,妈妈把两个小孩抱紧点哦。”

  “好,笑起来,笑起来,一!二!三!”

  咔嚓——

  窗外结起了一层水雾。

  月亮在泼墨的夜色里探出头,黄色的柔光像是倾泻在空气里的染料,把整个世界都罩上一层单薄的纱帐,神秘得像是玄幻片里雾气茫茫的禁域。元洛知打开琴谱的第十页,曲目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她把心爱的口琴调整好位子,试着吹了出来。

  林淑珍在房间门口,看着已经长出轮廓的女儿,心里满是欣慰。

  “今天就练到这儿吧,不然明天上学要迟到了,小学生可不能熬夜哦。”林淑珍坐到她身边顺着她的头发。

  元洛知望向她,眼神清澈透明:“妈妈,你看小知都没睡,他肯定还想听我吹口琴呢!”

  林淑珍看着睡床里睁着大眼睛的男婴,每天仿佛都有用不完的精力。看得入了神,突然一股心酸与委屈涌上心头,赶快用手揉了揉眼把注意力分散开来。

  元洛知倒也懂事,看出了妈妈的心事,跳下床趴到床边,看着婴儿白白嫩嫩的脸上挂着的笑容,自言自语道:“小知和我,都要听妈妈的话哦。”于是乖乖放好口琴,径直爬上床关了夜灯装出打呼噜的声音。

  林淑珍挤了一个笑容。

  走出卧室已经是夜里十一点。

  这个地方,终于远离了那个喧嚣的首都。六年前,林淑珍果断与元画风签订了离婚协议书,用手里的积蓄带着元洛知和男婴搬到草芥。打从元洛知记事那天起她就知道是爸爸对不起妈妈,她发誓要照顾妈妈一辈子,让她永远幸福快乐。

  林淑珍在附近加工厂找到一份工作,就在这栋小小的住宅里,努力供养着一个家庭,而喜欢音乐的元洛知,也知道家里的情况,于是选择了最经济的口琴。每每练习时,她的最佳听众就是这个婴儿,小知总会在她吹口琴的时候咧着小嘴咯咯地笑。

  元洛知知道他是一个弃婴,但一直把他当亲生弟弟爱护。

  可是这样吃力的爱不知还要持续多久,因为从她几个月大时妈妈捡回这个婴儿的那刻起,到现在六年过去了,小知一点变化都没有。

  这个婴儿,根本不会长大。

  6

  “告诉我,你卖给谁了!”

  “洛知……”林淑珍绝望地看着女儿,两个人的僵持,如同一出精彩的舞台剧。

  “告诉我!”

  “一个、一个广东的富商。”

  元洛知抓起手边的书包,对她说:“亲人你都可以卖,没觉得自己很可怜吗?我一定要把小知找回来!”说罢哭着夺门而出。

  林淑珍全身一软瘫坐在地上,望着窗外密密麻麻的雨,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学校的人工湖已经被雨水淹上了岸,被浸湿的土壤透着腥味,湖畔柳树上栖息的野鸟也不见了踪影,整个世界在大雨的宣泄下苍老得如同末日。

  从家里几次换乘公交车回到学校用了多长时间,元洛知就哭了多久。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时候,因为平时要佯装坚强,所以当被那么撕心裂肺地伤过一次之后,眼泪就会不可遏止地往外冒,每抽泣一下,心口就像黏着一层胶水,撕扯着疼。她想起小时候经常玩的弹力球,因为故意狠狠往地上砸,结果弹得高高的,远远的,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人工湖外面,纪康一挂着一张苦瓜脸撑着伞,而旁边是一脸得意的郑琳西,在他们同时看到湖边的元洛知时,郑琳西故意向纪康一靠近,把头温柔地靠在他肩上。

  世界就像一张巨大的网,当那些纵横交错的线条开始逐渐向中心逼近的时候,生活在网状天空下的人们,就不得以见到不想见的人。

  宾利车停在两人身边,车窗摇下来,是申奥那张几乎要张开血盆大口的脸,郑琳西怔在原地与她四目相对,而纪康一则惊讶地挣开郑琳西,因为他看见不远处融在雨水里的元洛知。没有犹豫,举着伞跑了过去。

  7

  这场雨没有要停歇的迹象,瓢泼的雨水把人与人覆盖成虚像,而庇护他们的诺亚方舟在哪儿,谁也不知道。

  “洛知你听我解释啊。”纪康一焦心地把伞举在元洛知头上,也不在乎自己大半个身子露在外面。

  “你为什么要……给我解释。”元洛知别过脸。

  纪康一靠到元洛知耳边,大声说:“反正我就是要给你解释,我是看下那么大的雨,她又没带伞才好心共伞的,谁知道她会有刚刚那动作,真把自己当林黛玉了,走个路跟要吐血了似的。”

  元洛知背对着他一言不发,身体还在没有节律地抽动。

  “你是生气了吗?嘿,不对啊,元洛知,我还没实行我的三大方针八大政策呢,你就那么在乎我了啊,真看不出来。”

  “美得你!”出现在两人身后的申奥,把伞举在纪康一头上。

  “那女的呢?”纪康一微微侧过头。

  “给丫打回洞里了,那副鞋垫脸,看着就想踩。”

  “你快把洛知送回酒店吧,别感冒了。”

  “洛知,怎么了这是?”申奥拍拍元洛知,结果加快了她身体抖动的频率。

  8

  暴雨过后,野鸟重新盘踞在湖畔的柳树上,花草上也停留着雨水划过的透明痕迹,学校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正方形的布局经常会荡出回声,好像一个临时搭设的影棚。从人工湖出来,有很多条小路,正对着北边的那一条,通向学校的四星级酒店,就是元洛知和申奥的“宿舍”。

  申奥轻轻关上房门,说:“睡着了。”然后带着纪康一坐到大厅的沙发上,也不说话,就摆弄着旁边的绿植,此时的她,像个文静小女生。

  “受什么刺激,跑到这小城添堵来了?”纪康一瞅着眼前的矮个儿女生。

  申奥顺了把刘海儿,蛮横地对纪康一说:“哦,你能来我就不可以来啊。”

  “你不该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