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别“当说不当说了”，扯那些虚的干嘛呢，不当说也是要说的。刘美琴不等吕翔回答，就一路念了下去，第一章先总结晓蒙的优秀事迹，把晓蒙怎么辛苦，怎么爱他，怎么为了这个家牺牲了自己数了一遍……人们是怎么歌颂雷锋的，刘美琴就是怎么夸晓蒙的。第二章是过渡段落，说了一下吕翔的一两个优点。接着，就是重头戏，长篇大论现在社会上有个别小姑娘，自己不爱劳动，四体不勤，总想坐享其成，抢别人的丈夫。而吕翔不应该喜新厌旧，动歪心眼子。
吕翔压根没明白刘美琴是怎么转折的，刘美琴就已经把自己和小马凑成一对儿了：“妈，你误会了，我跟小马是真的没什么，我怎么跟你们解释，你们都不信，那我也没办法了。”
刘美琴早料到吕翔不会承认，但她才不在乎呢，此行的主要目的是敲山震虎，告诉吕翔她已经盯上他了，就算他一意孤行下次还被坏女人迷心窍，至少他得掂量着点儿。这就跟公共汽车上大喇叭广播小心扒手是一样的，起不到抓贼作用，但警示提醒非常必要。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吧。”刘美琴没当过大领导，这句话是她早年跟迟到早退的小年轻售货员谈话时的总结经典名句。
“这怎么改怎么加冕啊妈？我还弄个王冠戴头上不成。我真没有，这样吧，我拿我死去的亲妈发誓，我要是真跟其他女的有什么，就让我妈把我带走。”
“行了，你也别让你妈泉下不得安生了，我去个厕所，等晓蒙来了再说，你好好哄哄她，今天这事儿，就当我什么都没看见。”刘美琴把该说的都说了，起身找厕所去了。
吕翔还想理论，人家不给机会了，奔着服务员就问厕所去了。什么叫就当没看见啊，是看见什么了呢？吕翔郁闷至极，自己在外面跑了一早晨，一直在跟各种老头老太太打交道，怎么感觉像被丈母娘捉了奸一样。
这时，顾晓蒙和吕志高也到了，两人在路上碰见就一起来了。顾晓蒙落座没看见自己妈，想去厕所找，被吕翔拦住了：
“你妈丢不了，她去厕所了，趁她不在，有个事儿我得先跟你商量一下。我想把你妈送到养老院去，我也联系了几家。”
吕翔是好心，想私下跟晓蒙谈这件事。他以为，这就如同谈合同，他可以提出一个条件，晓蒙可以不答应。同时，他以为，这是他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他考察的养老院，都有专业护工、有大夫和营养师，对刘美琴的照顾肯定比家里周到。
但他忽略了一点，刘美琴是晓蒙的亲妈，即便理性再怎么说服顾晓蒙，吕翔是对的，吕翔的提案是最好的。但感性还是紧紧地掐住了晓蒙的脖子，让她透不过气来：“没有回旋的余地了？我妈现在还清醒，就这么把她送去，她受了刺激病情恶化怎么办？养老院护理不好怎么办？”
“晓蒙，如果不是没有办法，我也不想把她送去。你静下心，好好想一想，这是对你妈，对咱们所有人最好的办法。你想想，这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为晓松结婚，你妈和你，晓松加上你弟媳妇，差点闹翻了。还有火灾，这次还好，没有大事儿，但下次万一没人看着她，她伤了自己，咱们追悔莫及啊……”打了腹稿的不光是刘美琴，还有吕翔，“最后我再跟你谈孩子，这个孩子，你要是没准备好，咱可以不要，但你不能跟我说你是为了你妈，你要打掉，我接受不了。我是你丈夫，将来你老了，病了，陪你一辈子的人是我，我跟你妈都是你的亲人，怎么这种关键时刻，我的意见就不重要了呢？”
吕翔说得恳切，晓蒙渐渐平静下来，母亲这段日子的病情发展之快，让她始料未及。难道真的是自己护理不当么？
吕志高看出了晓蒙的心思：“晓蒙，你是孝顺孩子，但万事不能只讲一个情字，还得考虑现实。将来你妈去了加拿大，也是要住养老院的，你还不如现在就让她适应适应。我跟吕翔共同决定了，我和你妈一起去住养老院，我陪着她。”
公公这么一说，孕激素一下子就糊了晓蒙的眼睛，她低下头，感激地对公公说：“爸，你们要是都走了，将来生了孩子，谁管我啊。”
“晓蒙，你能同意把你妈送走么？”
晓蒙冲吕翔点点头，就像她害怕替母亲做了错误的选择一样，她也害怕因为自己错误的坚持，真的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不要脸的人类本能、动物本能不都是这样嘛：同样是脆弱、需要照顾的个体，人总本能选择保护年轻的，即便是自己作为被抛弃的年长个体，内心也是心甘情愿——把机会留给年轻人，因为年轻就意味着群体的活力、未来的可能与延续。
这是作为人的本能。作为母亲，本能就是为了孩子无所不能。
吕志高感到这个家终于要拨开乌云见晴日了，他想到了该由自己做这个坏人，说服刘美琴，于是借口去厕所，顺便看看刘美琴是不是迷路了，离开了餐桌。
刘美琴确实是迷路了。吕翔找的餐厅为了注重隐私性，把就餐空间隔得曲径通幽，厕所更是放在一个深深的旮旯里。刘美琴在服务员的指导下进了厕所，出来就找不到他们吃饭的桌子了。她好面也不想问服务员，就自己一点一点地找。找到最后，另一个服务员发现了她，问她是不是在找人。但刘美琴已经连这个都想不起来了。服务员客气地把刘美琴送出了饭店，跟刘美琴挥手告别，看着刘美琴坐上了下行电梯。
要不是之前已有经验的吕志高眼观六路，余光扫到刘美琴上了电梯，恐怕，刘美琴这一次又不知道要失踪多久。老吕一个箭步冲出餐厅，把刘美琴拽了回来。惊魂未定中，首先把服务员批评了一顿。餐厅经理听到动静，赶过来，听了老吕的投诉，又是呵斥自己的员工，又是赔礼道歉的，给老吕他们送了一瓶红酒压惊。
这起小小的纷争，成功地把吕翔和晓蒙也引了过来。众人处理事情的时候，刘美琴仿佛又堕入了那个梦境，她在找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周围的人只是她的背景声音，她感到无比孤独与不被理解。她努力地回想，遗漏了什么，在她的世界里，一切都运转良好，但她就是觉得，什么东西被遗漏了。
刘美琴，只是忘了自己病了。大部分的恐怖故事都是这样讲述的：主角以为自己在被鬼追着跑，实际上，自己才是鬼。刘美琴以为别人的世界出了问题，但每一个她认为出了问题的别人都是正常的，她在所有的别人眼中，才是最不正常的那个。
那天晚上，吕翔与晓蒙和好了，吕翔搬回家里来住。晓蒙默许了吕翔给母亲找养老院的建议，仔仔细细看了吕翔整理好的养老院材料汇总。吕翔认真地跟晓蒙分析了各个不同的养老院的利弊，他下了很大的功夫，针对刘美琴的情况
，给每个机构做了小贴士。她听着丈夫的介绍，脑子里想的是遥远将来的另一件事儿：在加拿大，弟媳妇能为母亲这样操心么；加拿大，有配足浴盆的养老院么；加拿大的养老院，如果每天吃面包，母亲不习惯怎么办……
晓蒙成功地把自己想失眠了，吕翔完成了任务，跟妻子和解，就卸下了巨大的包袱，没心没肺地睡得像个死人。晓蒙翻来覆去睡不着，打开了吕翔当时给刘美琴买了开发智力、现在沦为她的教学工具的平板电脑，开始搜索加拿大养老机构的介绍。她要给母亲找个合适的下家。
但这一找，就发现了问题。晓蒙搜到一条新闻，一对湖南的老夫妇，去加拿大投奔儿子，结果去了没多久，儿子有天上门发现母亲已经去世，更可怕的是——母亲胳膊上的肉疑似被父亲吃掉了！法庭审理这个案子的时候，老头满脸恐惧，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个老头的情况跟刘美琴差不多，也是老年痴呆，儿子移民之后把他和老伴申请过去了。他去加拿大的时候，情况就已经严重到认不出自己的儿子的程度了。儿子跟老两口住得很近，每天上门去看老两口，但还是发生了这样的惨剧……
这个新闻看得晓蒙心惊肉跳，手里的平板电脑一下子脱手，砸在她脸上。晓蒙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从头到尾，她一直回避了一个最严重的问题：母亲得了这种病，真的还能去加拿大么？她真的该去么？本来就不会英语，准备用肢体语言表达、跟人交流的刘美琴，如果有一天，病得连中国话都不会说了，在举目无亲的加拿大，她真的能安全地活下来么？假如，母亲真有个三长两短，她和晓松不就成孤儿了么……
吕翔万万没有想到，一夜美梦之后，晓蒙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翻转，不但不同意送母亲去养老院，连对送刘美琴去加拿大都开始质疑。难道自己辛辛苦苦三十年，真的要一夜回到解放前？晓蒙恳求吕翔考虑她的请求，虽然晓蒙说得字字在理，加拿大的那个奇耸的案子也确实让他不寒而栗，但一想到，以后的五年，十年，甚至十五年二十年，他都要笼罩在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里，吕翔颓了：
“去不去加拿大这件事以后再说，我就知道，她的病情如果照这样发展下去，必须送专业机构看护。”
“吕翔，就当我求求你了。”
吕翔看着妻子，艰难地开口：“晓蒙，这一次我必须当这个坏人。如果换做我爸我妈发生这种事，我肯定也跟你一样，情感上无论如何不能接受。但你跳出来好好想想，我们把你妈留在家里照顾，给她你认为幸福的晚年。她幸福不幸福不得而知，但你跟我，我们有多少时间和经历会因为这点无法确定的幸福，被消耗掉？我们的孩子呢？一出生就要面对这样的局面。到那个时候，你觉得你的孝道，真的就是无私的爱么？你给了你母亲无私的爱，是牺牲你自己，牺牲我和我们的孩子换来的！”
无解，又是一个无解的题。晓蒙没有再说话，即便是大学辩论社的优秀选手，她也无法跟吕翔再就这个无解的问题争论下去。她好恨吕翔，虽然她明确知道，这种恨只不过是不知道该怪谁，所以嫁祸吕翔的恨。但她还是恨，恨吕翔这么一针见血地戳破事实，恨生活把她推到一个无论怎么做怎么选都会对不起她挚爱之人的局面。
那天上午，晓蒙请假去做产检。到了医院，她没有进妇产科，却直奔神经内科，拽着大夫咨询老年痴呆症。她想知道，她母亲的这种情况，究竟怎么更好。医学的问题可以咨询专业人士，生活的问题怎么咨询呢？
医生表示爱莫能助：“像你母亲的这种情况，在家有在家的好处，在专业机构有专业机构的好处，双方都无法取代，最终的还看你们怎么选。当然了，如果你们有专业的护理知识，同时给她家人的关心，多刺激她的大脑，可以延缓这个过程。如果不能，选专业机构对患者肯定是最好的。”
跟没说一样，晓蒙又开始追着医生问加拿大的事儿。北京的医生非常茫然，作为一个术业有专攻的人，虽然对老年痴呆症有研究学习临床经验，但他也没有加拿大养老机构照顾的中国老年人，跟在国内由家庭或者养老机构照顾的老年人的老年痴呆症病程发展快慢的数据对比。
太难了，医生表示不知道。但医生给晓蒙提了个建议，他觉得晓蒙的心理压力太大了，可以跟心理医生谈一谈，疏导一下情绪，毕竟，带着这么大的压力怀孕，对小孩也不是太好。
担心自己压力大对孩子不好的压力，比压力大本身还让人压力大——从医院出来，晓蒙不但没有减轻一点压力，反而因为时时刻刻害怕自己因压力而流产，而有了新的压力。
此时，已近五月，北京一夜之间飞了满城的柳絮。艺术节也在五一假期前拉开了序幕，直到张朵朵率领彭帅和魏溦在主持人选拔比赛上，一举拿到男女主持和艺术节闭目晚会总策划三个位置，给顾晓蒙在全校赚足了面子。顾晓蒙才惊觉，这么多年来，这是自己唯——次因为家里的事儿，把孩子们的事儿忘个底儿掉——她自从跟张朵朵布置了任务之后，就完全没有再问过这件事。
顾晓蒙在班会上特别表扬了他们班的孩子，并臊眉耷眼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张朵朵还是一副挑刺儿的欠揍模样，当众调侃顾晓蒙：“算了吧顾老师，我们不跟你斤斤计较，谁让你肚子里那个才是亲生的呢。我们这种后妈带来的，还是自力更生吧。你就放心生孩子，我们肯定不给你惹事儿。”
也不知道这种欠揍的毛病是不是传染，其他的孩子也纷纷附和：“顾老师你预产期什么时候，赶紧生出来给我们高三冲冲喜吧！”
“顾老师，你的小孩生下来是不是就会背唐诗三百首啊。”
顾晓蒙心里的内疚感，一丝一毫也没有了：这帮熊孩子难道真的不是组织派来考验我的么。
她清了清嗓子：“我胖了么！我身材不好了么！你们这帮没良心的小白眼狼，我就这一件事忘了，你们就这么挤兑我！”
其实，哪里是什么挤兑呢。这是赤裸裸的“调情”，顾晓蒙感谢自己生在一个开放的时代，感谢她的孩子都这么没大没小直抒胸臆。最重要的，感谢这些孩子有分寸。关于张朵朵和彭帅“早恋”的事儿，她也不再担心了。不管是恋还是没恋，现在看起来是良性发展，这不张朵朵还给自己弄了个总策划的差事，她是想看着彭帅呢，还是看着彭帅呢，还是看着彭帅呢？
艺术节的闭幕晚会，被总策划张朵朵藏着掖着，连排练都严格清场，跟演员签保密生死状，诅咒谁外泄晚会机密谁高考落榜。顾晓蒙本来还想利用职务之便打探一些晚会内幕，见总策划大人这么上心，这么严防死守，加上自己的身子一天天沉了起来，也就懒得再问。
五一节放假前的那个晚上，学生们和高二学生的家长代表都被请进了学校的礼堂。节目前所未有的精彩，张朵朵在预算非常有限的情况下，利用手电、大喇叭等一切下三滥的声光电手段，呈现了一台精彩纷呈的晚会，看得所有人瞠目结舌。老师们纷纷给顾晓蒙发短信，恭喜她们班人才辈出再恭喜她怀孕。顾晓蒙都懒得回——实在太多了，跟过年群发短信一样。更重要的，她对张朵朵的认识就是这样，她对她的学生的认识就是这样，这帮孩子就算弄出一台宇宙大联欢，她也会觉得不出意料，只有没见识的人，才会瞠目结舌。顾晓蒙嘴上笑着，心里骄傲着。
晚会结束时的最后一曲，彭帅把一个名为“爸爸妈妈我们一起努力”的博客用投影仪打到了大屏幕上，所有学生默契地掏出手机跟坐在自己身边的父母拍合影，上传照片，屏幕上瞬时铺满各个家长和自己孩子的合影。魏溦在台上念了总策划张朵朵亲自写的诗，鼓励大家一起努力，度过最美的高中时光。也不知是音乐太煽情，还是魏溦的声音太煽情，反正，包括顾晓蒙在内的不少大人，都流下了欣慰的泪水：我的孩子，长大了。
晚会结束的时候，副校长的妈妈特意跑过来找顾晓蒙道谢：“顾老师，多亏你拦着我，没让我跟帅帅说早恋的事儿。哎呀，我真是太狭隘了，你看这帮孩子，多好。这个晚会听帅帅说是朵朵一个人策划的？太强了，呵呵呵，现在我倒不怕这俩孩子早恋了，人家姑娘没准看不上我们家帅帅呢。当然了，我们家帅帅，你看，多帅啊。一表人才……总之，谢谢你啊顾老师……”
虽然副校长夫人还是一贯的自以为是加以自我中心，但顾晓蒙不怎么烦她，当她把对方看做一个母亲，她为儿子做的一切就都可以解释通了。顾晓蒙听着对方烦人的絮絮叨叨“我们家帅帅”，摸着自己的肚子配合着笑：将来，她的小光圈生下来，她怕是会比眼前这个妈妈还要过分，她要给她的孩子全世界，哪怕她自己连世界的一把泥土都没有，她也要想尽办法，给他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