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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楼下大厅的桑霞看到几个日本兵把守着大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饭店经理对受到惊吓的客人解释:“这个女学生的父亲是个著名教授,在教室里教课的时候,当场被日本宪兵打成重伤,随后被抓进了宪兵队,不知道日本人会不会杀他。所以她到楼顶花园,请求参加酒会的新闻界人士营救她父亲。所以请大家暂时肃静,在大厅里等一等,等到楼上的局势清晰以后再说……”

  桑霞明白了,不禁为洪望梅捏了把汗,迅速赶到楼顶看看能不能帮她一把。

  平野又朝天开了一枪,楼顶的人们越发骚动起来,现在的洪望梅几乎赢得了所有人的同情,大家的目光聚焦在洪望梅身上。一直没说话的吴总编终于站了出来,他抱起一把椅子,缩着脊背,用椅背做盾牌,朝洪望梅喊话:“望梅,他已经开了两枪示警了,快下来吧,不然他真的会朝你开枪!”

  围栏上的洪望梅冷冷地看着平野,大声说:“他有什么理由朝我开枪?就因为我来恳求你们这些有影响有办法的人用舆论营救我无辜的父亲吗?假如这就是我的罪行……”她愤激不已,猛然转身,面向枪口,“来吧……当着各国先生、女士的面,端着你们的武器,来宣布我的罪行,让我服法吧!”众人一片惊呼。

  长时间地站在高空,洪望梅穿布鞋扣在围栏边沿的脚微微痉挛了,手也微微颤抖起来,但是此刻的她却毫无惧意:“你以为你一开枪,我就心服口服了吗?”

  几个日本兵从出入口冲进来,端着三八大盖向洪望梅逼近。洪望梅从包里又掏出一叠油印稿件朝楼下撒去。

  路灯和霓虹灯美轮美奂的彩光中,一张张纸片从楼顶飘洒下来,过路的人们捡起那些油印的纸张,有个人指指楼顶,人们抬起头,看见洪望梅被远近的霓虹灯照耀的身影在楼顶围栏上行走。霓虹灯使她岌岌可危的身影姹紫嫣红。

  平野恼羞成怒,命令日本宪兵:“把她抓起来!做反日宣传的支那人,是必须受到惩罚的!”日本宪兵们进一步向洪望梅逼近,洪望梅却在一尺来宽的围栏上奔跑起来。人群又是一阵惊呼。一个上年纪的外国老太太不敢看下去,闭上眼睛,哆嗦着嘴唇,在胸前划着十字。

  一个三十来岁的西方男人站了起来,他名叫本杰明·戴维斯,是《纽约客》杂志记者,他用英语大声疾呼:“让我们大家救救这个姑娘!”

  洪望梅感激地看了眼戴维斯,流下绝望的眼泪:“不要救我,救救我的父亲!我父亲是最好的人,最好的教授,他讲课讲得那么风趣幽默,听他讲课真是享受!真希望你们能有机会听他讲一堂课!”

  躲在椅子后面的吴总编眼睛泛起了泪花,他无比惭愧地走了出来,为洪望梅作证:“我听过她父亲讲课,我是他的学生,跟着洪教授学了四年!洪教授是我最敬爱的学者!望梅,快下来,我们一定会想办法营救你父亲的!”

  桑霞已经赶到,她忧心如焚地看着围栏上的洪望梅,她随时会坠楼。她把两手拢在嘴上叫喊:“望梅!快下来!”

  洪望梅循声看去,认出了桑霞,愣了一下,很快又微微一笑,从帆布包里掏出一叠油印稿子,向身后一抛,大声喊着:“告诉阿沐,这是替他撒的!这也是替他……”她将包里的纸张全拿出来撒向空中,撒向楼下,“阿沐能做什么,我也能做什么!”

  所有日本兵的枪口都对准洪望梅,只等一声令下,便要采取激烈行动。

  戴维斯用英文继续呼叫:“下来吧,洪小姐!这里有世界各国的记者,日本军方不敢伤害你,我们都是见证人!”

  桑霞的声音打颤:“小妹,想想你的哥哥,想想如果他站在这里,看见你这样,会怎么想……”

  听桑霞提到哥哥,洪望梅歇斯底里的悲愤突然退下去,呆呆地看着桑霞。

  三五大班走上前说:“洪小姐,请你下来吧,我们一定会尽力营救你父亲的。”

  桑霞继续大喊:“阿沐很想念你,阿沐也不要你这样做!”

  洪望梅呜呜地哭起来,日本兵悄然冲到洪望梅脚下。三五大班对一个保镖耳语一句,保镖趁机上去把洪望梅抱住,然后轻轻地放在地上。日本兵哗啦一下包围上来,平野伸出手,揪住洪望梅帆布包的背带:“把她带走!”

  《纽约客》记者戴维斯颇有正义感,向同行和客人发出召唤:“伙计们,我们能让日本人在我们眼皮底下把这个姑娘带走吗?”各国记者涌上来,跟随着日本宪兵和洪望梅走向入口处,手里的相机劈里啪啦地闪动着镁光灯,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平野连忙避身,可哪里躲得过去。

  面对脸色铁青的平野,戴维斯建议说:“稍微笑一笑吧,不然明天全美国、全世界的人看到的,就是你这张不够幽默的脸。”

  许多记者挤在电梯门口,有蹲有站,高高低低地挡住日本兵和洪望梅,形成一面由闪光灯和相机镜头组成的人墙,犹如一座奇特的堡垒,而此起彼伏的闪光犹如从堡垒后面喷射出的火力。

  桑霞冲到记者阵营,紧张地看着洪望梅,洪望梅似乎这才感到害怕,身体开始轻轻颤抖。

  戴维斯招呼一脸木然的日本兵:“日本士兵们,大家都笑一笑啊,不然的话,明天全中国全世界的报纸上就要出现你们凶恶的面孔了,各国的人都会毫不怀疑,长着你们这样的面孔的人,一定是地狱使者,会把这位中国姑娘直接送进地狱。”

  四个日本兵和平野被一片白热的闪光灯闪得头晕眼花,戴维斯趁机一把将洪望梅从日本兵那里拉过来。吴总编和七八个中外男女记者一起簇拥着洪望梅进了电梯,桑霞最后一个跨进电梯。电梯门最后合上之前,日本兵的脸隐去,人们看到的只是雪亮的刺刀尖。电梯门关闭,随着电梯“咯噔”一下开始下降,大家的心也落下来。

  戴维斯向洪望梅做出一个“OK”的手势,“洪小姐,真佩服你的勇气!”

  一名女记者伸出大拇指,“洪小姐,你父亲一定会为有你这样的女儿感到骄傲。”

  洪望梅环顾一下电梯的众记者,眼泪再一次涌出来,朝大家深深鞠躬:“谢谢你们!”

  桑霞悄然走到洪望梅身边,紧紧拉住她的手,她抬起头,桑霞正含笑看着她。

  王多颖在洪家陪了孙碧凝一整天,吃过晚饭,孙碧凝执意要她回家,免得朱玉琼担心,王多颖不肯回家,想等洪望梅回来再走,到了八九点钟,洪望梅还是没有回来,倒等来一个跟洪望楠有关的消息。

  消息由国外电台用英文报道:“被日军轰炸的厂区陷入停电停水状态,给厂方医院的抢救造成了困难。赶往现场采访的本台记者报道,美方和中方负责人只有少数负伤……”

  正在做针线活的孙碧凝和王多颖屏住呼吸聆听,很快便报道完毕,孙碧凝问王多颖:“听懂了吗?”

  王多颖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完全懂。”

  孙碧凝凝神片刻,忽然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眼睛闪闪发亮:“主要负责人当中,只有少数负伤!望楠是厂里的中方副总工程师,假如出了什么事,应该会报道的……”她激动地叫了起来,“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我就知道,会把他们都等回来的!”

  王多颖百感交集地看着孙碧凝,连日来孙碧凝一直都在苦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此刻她的脸上流淌着兴奋,眼里却涌出了泪水。

  王多颖看孙碧凝心情好转,便告辞而去。过了片刻,桑霞来找孙碧凝。孙碧凝看是她,有些奇怪,刚要开口,桑霞把手指放唇上,用眼神示意她门外有盯梢的。

  桑霞简单地把当晚发生的事情告诉给孙碧凝,孙碧凝吃惊得嘴巴半天没合上。桑霞把洪望梅散发的油印稿子交到她手上,低声说:“不要害怕,望梅平安无事。她今天的行动会影响上海的新闻界,无论是外国的,还是中国的记者,都被她感染了……”

  孙碧凝拿起茶几上的老花镜,迫不及待阅读起来,眼泪渐渐模糊了双眼,女儿似乎一下子长大了,懂事了。

  桑霞安慰孙碧凝说:“在这么大的国际舆论压力之下,估计日本人不会对洪教授下手了。日本人收买了汪精卫,还想继续在中国收买人心,所以他们不会做因小失大的事。再说,法国巡捕房的法尔福给三伯伯介绍了一个人,据说这是个手眼通天的日本女人,叫香子夫人,贪恋古董,钱财,不过也还剩下一点良心,她答应帮忙调解。”

  孙碧凝泪眼婆娑地问:“那望梅现在在哪里?”

  “在理查饭店,我的房间里。她怕您着急,所以我专门来跟您报平安。”

  “她为什么不回来?”

  “现在她不能回家。日本人派了人把饭店的前门后门都看起来了,也把你家看起来了。他们可能不会明着伤害她,要绑架她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日本人特别记仇,望梅当着全世界的新闻界给了他们难堪,他们不会放过她的。”见孙碧凝忐忑无比,桑霞轻轻拉起她的手,“伯母您放心,我会关照她的。 ”

  孙碧凝反过来紧紧抓住桑霞的手说:“桑小姐,谢谢你!”

  桑霞亲热地说:“伯母看你,这么客气!就像我姑姑一样,叫我小霞好了。”

  孙碧凝擦了把眼泪:“好的,小霞。”

  望着这位瘦小的女人,桑霞由衷感慨说:“我进门之前,特别紧张,怕您受不住这么多打击,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没想到您这么冷静,这么坚强。”

  孙碧凝叹口气:“我也没想到,自己会撑得住,我总想着能撑过去就一定会有好消息等着。”

  孙碧凝到女儿房间去给女儿找替换衣服,桑霞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注意到茶几上的一个镜框,镜框里放着洪望楠的照片:戴风镜、穿飞行皮夹克的望楠,显得那么英武,他站在飞机旋梯上,目光放得那么远,似乎在眺望地球尽头。她拿起镜框,注视着照片中的洪望楠,脸忽然发烫了。

  去年夏天,她和三伯伯在会馆谈话的那个晚上,在电梯里他们偶然相遇,在狭小的空间里,在短促的时间里,他的拥抱,他的热吻……一切似乎恍如昨天。

  桑霞把镜框放回茶几,孙碧凝轻轻走了过来,伤感地盯着儿子的照片:“那时候望楠还在美国。那天,他考出飞行执照。听说望楠他们的工厂被日本飞机轰炸了,我以为望楠……所以我就把他这张照片摆出来了。今天晚上,又听到无线电里说,望楠他们工厂的主要领导没有受重伤的。”

  桑霞恢复了平静:“我也听说了。伯母,望楠的志向那么远大,中国现在又那么需要他,工厂里一定会保护他的……打仗时期,有时候消息会千差百错……”

  孙碧凝笑了一下:“我知道。我也总这么安慰自己,打仗的时候,消息不能都信。”她把一个包袱交给桑霞,“这个包里还包了半斤五芳斋的松子糖,小妹从小就吃不够的。天晚了,你快点走吧。”

  桑霞拿着包袱站起来:“那我就走了,伯母。”沉吟片刻又说,“假如有办法给望楠带信,请他一定要……保重自己。”

  桑霞对洪望楠的心思似乎比朋友间的关切更复杂和丰富一些,不过孙碧凝最近心事太多,倒也没多想。等桑霞走后,孙碧凝回到卧室发了半天愣,想到原本热热闹闹的一家现在弄成这个样子,丈夫被日本兵抓去,儿子生死未卜,女儿有家不能回,越想越是凄苦无助,埋在枕头里压抑地哭起来。她本就是胆小的人,连日来的多重打击她实在承受不起,太需要哭一场了。

  日本军方又对洪涧琛做了一天努力,希望能说服洪涧琛签下悔过书,结果是徒劳的,洪涧琛就像死人一样,紧闭双眼,对身外所有的一切不闻不问。这是他唯一可以保留的自尊,他决不愿丢下这份自尊。

  平野瞪着洪涧琛被伤口和血肿丑化的脸,他的耐心已经被磨得千疮百孔,他甚至对付不了一个虚弱的老人,这是他无法容忍的,他感到难堪,由难堪而绝望,下达了执行死刑的命令。

  洪涧琛被两个宪兵拖到天井刑场,扔在天井中央。他艰难地翻了个身,抬头贪婪地凝望着秋天的夜空,繁星流动,月光皎洁,这大概是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夜晚了,他似乎要把这美景看个够,这样才能无憾地离去。

  “砰”的一声,天井一面亮起了探照灯,亮得残酷,抹杀了洪涧琛视野里的星星和月亮。六个日本宪兵走上来,其中两个架起洪涧琛,向天井的一面墙走去。

  一个宪兵端来一把椅子,把洪涧琛安置在椅子上,洪涧琛太过虚弱,身子根本坐不住,不断滑落下去。

  洪涧琛不知刽子手在等待什么。他闭上眼睛,半躺半坐,喘息极不均匀——这种临终前的等待是最残酷的折磨。

  又一个日本宪兵从门外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根绳索,两人来到洪涧琛面前,把他往椅子上扶正,用绳索把他的上半身捆绑在椅背上。绳索慢慢从上身绕到腿部,把他的腿和椅子腿缠在了一起。

  洪涧琛的眼皮忽然抖动起来,越抖越厉害,嘴巴也微微张开了,他已经艰于呼吸。

  捆绑完毕,两个刽子手退到四个同伙中。一声口令,六个宪兵整齐地对着捆绑在椅子上的洪涧琛平端起三八大盖。

  洪涧琛鼻翼在急促翕动,嘴唇在急促颤动,似乎所有神经都感受到枪的口径里卧着的一触即发的子弹。

  “呜”的一声,洪涧琛的耳朵忽然充斥着如同鸽哨般的鸣响……

  那是他的幻觉,幻觉很快消失。

  “等一下。”一个声音从外边传来。平野打开门,晃悠着慢慢走到洪涧琛面前,看着他跳动的眼皮、颤抖的嘴唇、急促的呼吸……人在垂死时的期望和绝望多么耐人寻味,他阴郁地一笑,他喜欢观察垂死的人。

  似乎隔着紧闭的眼皮也能感觉到平野的凝视,洪涧琛试探地睁开眼睛,平野的目光守株待兔地已经等在他对面。

  平野拿出一张纸,“哗啦”一声在洪涧琛眼前抖动了一下:“现在愿意签名吗?”

  洪涧琛看了一眼平野,然后又像往常那样眼不见为净地闭上眼。这次,他的眼皮不再抖动了,坦然地接受了将要发生的一切。他已经死过一次了,第二次死亡似乎已经不再可怕。

  平野忽然大笑:“你没有看清楚。看清了,也许你会非常愿意签名!”他一摆头,从身后走上来一个宪兵,为洪涧琛戴上一副眼镜,“这个有关你的去向,请你务必签名。”

  洪涧琛睁开眼睛,面前呈现着一张释放书。他没看错,是释放书,不是悔过书。

  午夜时分,洪家门铃急促地响起来,孙碧凝似睡未睡,被门铃惊醒,猛然从床上爬起,走出卧室,“哪一位?是望梅吗?”

  门外没有任何动静,孙碧凝悄声走到门口,心脏咚咚跳个不停。她镇了镇自己,嗓音恢复正常:“请问,哪一位?”

  门外的应答沙哑、虚弱:“是我。”

  这个声音陪伴了她几十年,她太熟悉了,她哆嗦着手把门锁打开:“涧琛?”

  打开的门外,洪涧琛靠着墙,半坐半躺。孙碧凝扑上去,跪在丈夫面前,她看着他走样的面容,轻轻撩开他的头发,他脸上多出几块伤痕。

  她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无声而剧烈地痛哭起来。

  洪涧琛艰难地抬起一只手,轻抚着她的头发,强撑着微微一笑:“Hello...Aren’t you glad to see me?”

  她没有松手,无法遏制地痛哭。洪涧琛摇头叹息:“唉,人家要看见了……老夫老妻,难为情吧?”

  孙碧凝彻底崩溃了,她将冲天的冤屈,作为女人的柔弱统统倾泻在丈夫面前,似乎唯有如此,她才可以切切实实感受到那种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