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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闻辛忽然粗鲁地打断了王多颖:“等你有了我这样一个家,有了一个月的小毛头,再来教训我!”他现在害怕听到家国情怀之类的字眼儿,这些字眼儿对于渴望平静生活的他来说太沉重,他不敢爱,也不能爱。

  王多颖没工夫体会闻辛的那些艰辛和琐碎,一味天真地相信自己能把他打动:“现在的飞机制造厂里急缺闻先生这样学问好,有经验的工程师,假如厂里都是生手,那就要好长好长的时间才能造出飞机,等不及的呀!望楠对闻先生寄予厚望……”

  婴儿在东厢房里哇的一声哭起来,闻辛陡然回到现实中来,他的神情充满了懊恼,似乎在为如今卑微的自己,为曾经豪情的自己,在没办法把卑微和豪情统一之前,他对这些幼稚的、愚蠢的书生气只能更加反感。他忽然恶狠狠地吐出一句:“你懂什么?你懂得明虾从哪一头拆污吗!”

  王多颖愣了,一个人怎么可以刹那间变得如此无情和粗鄙?

  闻辛暴躁地下了逐客令:“你给我出去!四好婆……把这个女人给我赶出去!”

  闻家女佣拿了把长把扫帚应声赶到,王多颖委屈得眼泪汪汪:“闻先生,望楠说,你过去为中国的弱小痛苦过!现在你不痛苦了吗?”

  闻辛最害怕的就是眼泪,这些单纯的眼泪让他的耻辱感上升,也愈发恐惧起来,只希望自己能马上逃出这眼泪的包围:“四好婆,叫你撵人呢!”

  闻家女佣举起扫帚朝王多颖劈下来,王多颖的脸上和白底撒满淡紫色小点点的旗袍前襟上立刻出现一道黑垢,她捂住脸,等挪开捂脸的手,闻辛看见她的脸色变得出奇的苍白。他又不忍了:“唉,四好婆,你手里有轻重吗?赶人走也要有风度的!”他再次把澡盆搬起,扣在头顶,像一个奇形怪状的头盔或盔甲,从王多颖身边绕过,快步向门外走去。

  附近的电话被一个女人一直霸占着,洪望楠只得舍近求远,在外面跑了半天,终于在一家棉袜批发行找到了一个电话。他跟季家鸣说了母亲中风的消息,季家鸣犹豫了一下,决定让他回去。等打完电话回来,却不见了王多颖。过了片刻,才看到王多颖慢慢从弄堂口走了出来,她看到了他,却是面无表情,只是抬起头盯着炫目的仲夏阳光,冷了似的僵立在弄堂口。

  “你到哪里去了?叫你不要动,盯着弄堂口……”

  王多颖木然摇摇头:“不用盯了。”

  洪望楠注意到王多颖脸上和身上的污垢:“你怎么了?”

  王多颖不再说话,她拉着洪望楠朝弄堂口走去,走到闻家门前,她将上了锁的门扉用力一推,两扇门之间出现了一个一巴掌宽的豁口,只见天井的地上满是狼藉——一个逃亡之后的现场。

  “你跟他说话了吗?说了什么?”

  洪望楠似乎一心只想着闻辛的事,却完全忽略了王多颖的感受,这让她感到委屈,赌气说忘了。

  “再想想,你到底都跟他说了什么。”

  “说什么都没用。”

  洪望楠明显焦躁了:“那要看你说什么了!说不定就是因为你说错了话,让我连回旋余地都没有了!你知道现在的局面有多微妙?一句话说得不投机,就有可能失去一个心里暗存着抗战愿望的人。”

  王多颖的委屈加倍了:“你的意思,是我说错话了?”

  洪望楠依旧不识好歹地发问:“那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王多颖冷笑了,开始反攻:“我说,望楠心里的闻先生是德艺双馨,正气盎然,望楠在心里把闻先生看得老高的,对他是寄予厚望,可是呢,他不配。所以你望楠赴汤蹈火回上海来找他是窝空(上海话:白搭的意思)!”

  洪望楠的眼神变了,有些恶狠狠的意思:“你真是这么说的?”

  王多颖示威似的看着洪望楠说:“一字不差。”

  洪望楠终于发火了:“谁要你去瞎说?你毁了多大的事业,你知道吗?……他听完你的话就上车走了? ”

  “他没听完我的话就让佣人赶我走,用扫阴沟的扫帚赶我。喏……”王多颖冷冷地指着旗袍上的污垢,“一股阴沟的烂污泥味。”

  洪望楠这才注意到她洁净的旗袍前襟一片污渍,脸上和头上也沾着泥垢,不说话了。

  王多颖似乎在替洪望楠绝望:“在这样的人身上浪费时间,不如回家看看你姆妈去。”

  “政治是深奥的,微妙的,弄好了,你就得到一个同志,弄得不好,你就树立了一个敌人。我都弄不来政治,你是出了深闺就进校园的女孩子,怎么敢做这种政治动员?一不小心你会给自己、给我、也给闻辛带来杀身之祸的!”一番理论之后,洪望楠又发起牢骚,“这么热的天,你不在家好好弹你的钢琴,读你的小说,跑出来掺和男人的政治……”

  王多颖看着洪望楠,她没有迎来一丝安慰,只感觉到一阵冰凉的寒意:“对,我就只配坐在家里弹弹钢琴,读读闲书是吧?还不够啊,还应该再给我缠上小脚,穿上贞洁带,这样才是你们搞政治的大男人的理想女人!”

  她说完就快步走去。洪望楠再次上去拉住她。

  店小二隔着小街叫喊起来:“先生,格瓦斯!格瓦斯你没付钱!”

  洪望楠开始满身掏口袋,发现所有口袋都是空的:“糟糕,打电话被人敲了一笔,没钱了。”

  王多颖拿出一张一元法币,放在他手里,冷冷地说:“我要老老实实坐在家里弹琴,这个店小二就不让你脱身。”说完便决绝地跳上一辆黄包车,她不允许自己回头,泪水却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午餐很丰盛,算是庆祝王家的化险为夷。吃完饭,朱玉琼又拉三伯伯和洪望梅打起了麻将,一切风平浪静,王家又是一片祥和。不过这景象是做给外人看的,朱玉琼还是有些后怕,听到街上摩托车马达的声音突突地传来,又马上心神不宁起来,坐在她对面的三伯伯安慰她:“不会是阿沐开的摩托车。”

  朱玉琼苦笑:“过去一听见摩托车,就怕是电报局给我送电报的,现在又多了一怕:阿沐这个小鬼头,说不定哪天真敢开一辆摩托车回来!”话刚说完,听到摩托车声在大门外停下,不由慌了神,“真是送电报的……不会是宇风出了什么事吧。”

  “我去看一看。”三伯伯站起来,悠悠地笑了,“跟你讲了多少次,你就是不信,他人在贵州,那里跟上海不通电报。 ”

  片刻工夫,三伯伯气定神闲地走上楼来,对着焦灼的朱玉琼笑笑:“电报局搞错了。送电报的把门牌号码搞错了。”

  朱玉琼将信将疑,怕三伯伯骗她,三伯伯表现得很坦然,朱玉琼心放了一半,却又想起了大姐,说要是大姐来的电报,就一定是生大病了。

  三伯伯抓起朱玉琼的手,发现她手心全是冷汗,轻轻拍了拍:“好了,没人生大病。现在你可以安心打牌了。”朱玉琼渐渐安下心,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三伯伯身上有股神奇的力量,有他在,朱玉琼会感觉很踏实。孙碧凝曾经劝她,重丧满了就嫁给三伯伯算了,别让人家空等一场。她却还是没有想清楚,她还是觉得保持目前的现状也挺好,好像生怕嫁给了他,这被宠的感觉就飞了似的。

  一起打麻将的洪望梅担心地看看朱玉琼:“王妈妈,没事吧?”

  朱玉琼笑起来:“今天已经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了,巡捕都来过了,大概把一年的事情都出完了,可以让我们清净一阵子。唉,阿沐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午觉睡到现在?”

  王沐天对三伯伯的感觉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他不明白,方才送电报的摩托车来的时候,他在自己房间明明看到三伯伯签收了电报,却为什么对妈妈撒谎。亲切威严的三伯伯,成了撒谎的三伯伯,王沐天的天平逐渐倾向于桑霞。三伯伯究竟有什么秘密?他跳下阳台,朝着楼房门口跑去。

  三伯伯的外衣挂在一楼门厅的衣帽架上,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轻轻地把手伸进三伯伯的外衣口袋,没摸出什么名堂,又去摸另一个口袋。他摸到了那张电报信笺,飞快地阅读,震惊了。

  玉琼贤妹,小女桑霞今年四月病故,不知那位造访女客究竟何人,存何居心?战事纷乱,安危第一,望贤妹尽早将此事澄清。

  嫂桑凤娇顿首

  桑霞和贺晓辉在得月楼碰了头,缉私科科长丹尼尔很容易就被打发了。桑霞头上戴着一顶热带遮阳草帽,身上穿着一件颜色鲜艳的旗袍,显得高贵美丽,风情万种。这身打扮很有效果,丹尼尔一眼看到她,就惊住了,忙不迭地给签了提货字条。两人一起来到海关库房的柜台前,两个海关官员走过来,桑霞把提货表格和一张字条放在柜台上:“麻烦二位了。”

  两个官员一眼看到字条上粗犷霸道的签名:M. Daniel.立刻相互看了一眼,其中的年轻官员说:“老丹亲自签的名?有面子啊!你们谁是提货人?”

  桑霞微微一笑:“我。”

  中年官员用明显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着桑霞,话里有话地说:“难怪!”

  桑霞十分不适,却硬着头皮应付,拿出场面上女人的礼节性笑容说:“先生是知道的,运来的都是生鲜水果,天热容易坏,所以才着急请老丹帮忙。做水果批发生意,弄不好就赔钱。”

  二十多个藤条筐摞在柜台内。年轻官员举起印章,准备往提货表格上盖,却又停在空中:“老赵!你要不要抽查一下?”

  桑霞心里一抖。

  中年官员晃悠过来,看了一眼桑霞,又回头去扫视筐子:“你说呢,小姐?”

  桑霞坦荡地笑笑:“先生您该怎样就怎样,别为了我坏了你们这里的规矩。”

  年轻官员催促说:“你查不查?不查我就盖章了。”

  中年官员突然爆发了:“查个屁!有什么用啊?再查每年都有那么多鸦片混进来!”

  印章嘭的一声敲在提货单上。桑霞看着那印章抬起,一阵释然来得过猛,她几乎浑身发软。

  贺晓辉对桑霞的表现很满意:“今天你在老丹面前,表演很出色。”

  “我觉得不够好。”桑霞苦笑,“我觉得人人都能看出我在假笑!”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毕竟是第一次,以后会更好。”贺晓辉鼓励她,“不过老丹这条线不能长期用下去,他毛病太大,积怨太多,贪财好色连掩饰都懒得掩饰。要想法子在海关铺一条新路,给我们的部队运送药品,一旦事发就是大灾难。”

  贺晓辉建议:“可以发展王沐天到公司里来做事。他可以跟他家里人说,在我们水果批发行找到了一份暑期工作。”

  桑霞欲言又止。

  贺晓辉感到奇怪,说:“怎么了?你不是急于培养他吗?”

  桑霞边分析边说:“最近我一直在观察他。今天我突然有了个重大发现:阿沐天生缺一样东西。”

  “缺什么?”

  “缺害怕的感觉。他好像是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怕。”桑霞凝视着前方,“过分的胆小是毛病,过分胆大也是毛病,恐怕是更大的毛病,所以我想再等等。”

  卡车装载着藤条筐从公和祥码头出口驶出,行驶在上海十六铺的马路上,贺晓辉一只手握方向盘,另一只手搭在打开的车窗框上,手指松弛地夹着一根烟。桑霞哼唱起《毕业歌》,歌声很快压住了码头的噪音。贺晓辉跟着唱了起来。

  同学们,大家起来!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

  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

  我们要选择“战”还是“降”?

  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疆场!

  ……

  唱完歌,两人不禁有些感慨,桑霞说:“我学这支歌的时候,在读高中。你呢?”

  贺晓辉陷入了回忆:“我是在沪江大学组织学生运动的时候,第一次听到学生们唱这支歌的。1937年,我刚从赣南红军游击队调到上海,那时候唱歌五音不全,学了好久才学会。”

  “红军游击队不唱歌吗?”

  “游击队的生活很艰苦,尤其是反围剿那段时间,赣南闽西的红军游击队每天除了急行军,就是打遭遇战。”

  “为什么把你调到上海呢?”

  “也是因为药。红军游击队需要药品。我外祖父是中医,小时候我母亲逼着我跟外公学医。我这半瓶子醋在游击队还起了作用,护士、医生、担架员都是我。游击队嘛,必须敢于滥竽充数。调到上海之后,地下党看我年轻,就让我兼管几个学校的进步学生。就在那时候,我开始学唱歌,学跳舞。在大城市做地下工作,必须学会几手花花公子手艺。”

  卡车到了一个红绿灯路口,停了下来。

  与他们的卡车平行停着的是一辆日本军车,车上整整齐齐坐着两排全副武装的日本兵,贺晓辉瞥了一眼这些杀人机器,冷冷地说:“不知道又是去哪里祸害中国人。”

  桑霞看到日本兵,不禁有些胆寒。

  贺晓辉转移话题问:“对了,你的真名叫什么?”

  这个问题让桑霞多少有些扭捏,想了想,郑重地警告贺晓辉:“我告诉你你不准笑啊。”

  “我不笑。”

  “叫……叶荔红。树叶的叶,荔枝的荔,红色的红。我妈生我的时候,我家荔枝园一片红颜色……”

  贺晓辉哈哈大笑起来。

  桑霞假装生气了:“你答应不笑的!”

  “我不是笑你的名字,这名字挺好听的。”贺晓辉忍住笑说,“我是笑你母亲给你起的名字成了预兆。你现在不就是水果批发行老板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