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四

　　我记得维安的眼泪和话语。
　　我看见她的眼泪心会很慌张，可是表情却冷漠，我害怕别人看见我的慌张。
　　任性的维安，被宠坏的让人怜爱的维安，看见她的痛苦，我已经无法放手。
　　维安周末出去了。我套了一件大衣，里面穿着T恤，和萧南买了两张电影票，是《周渔的火车》，高三时看这部电影是和祺祺一起，她看的莫名其妙，我看的失眠，几乎落泪。
　　天空是灰白的，因为雪，它像一张旧的黑白相片定格在那里。
　　我和萧南坐在电影院里，一言不发。
　　我又温习一次巩俐美丽的唇和落寞的眼神。那些陶瓷易碎又盛满欲望，火车不断的行驶，昏暗的车厢里人群拥挤，周渔穿着裙子或牛仔裤，在吸烟区边靠着，一支一枝的抽着烟，烟雾打乱目光，红唇间的火光一明一暗的闪着，燃烧着她的青春和深入骨髓的孤单。
　　那旧石巷，充满情欲的阴暗小屋，和周渔在夕阳下慢慢回首露出的笑容。火车像一个不能回头的浪子，经过荒芜的风景，承载着无数的身影和心情离去，不断离去的人却不能让火车流露出一丝悲伤。
　　人生如戏，他们画着花脸，唱着我们不懂的歌。
　　经常走很长的路，一个人去电影院看电影，有时大笑有时伤心有时莫名其妙，周围的人在散场后匆匆离去，我坐在空荡荡的大厅里看灯光亮起，和瓜果皮屑一起默默无语，那是才发现自己是一个人。
　　我惧怕的不是孤单，而是不知道自己孤单。
　　萧南沉静漠然地看着电影，不是茫然。他知道在说些什么，知道那些人为什么爱为什么离开。他不喜欢阴郁的东西，在他漠然的背后，是对人生的热爱，我没有他的耐心和坚韧。
　　萧南五官精致，但不是非常英俊，有些像女孩子。可是，我迷恋他眉目中的孤傲和萧瑟，还有那种英气。我总觉得应该对他好一点，好像前世我欠他太多，今生我必须怜惜他。
　　萧南和我回来时，突然问：“告诉我你以前的事吧？”
　　一片雪花刚好砸进我的眼睛，我揉着眼说：“你以前不问的。”
　　“现在想知道。”
　　我笑了：“你是想问对愁眠？”
　　“算是吧，我想了解你。”萧南撑着伞，雪沙沙的落。他把外衣的领子高高的竖起，眼神明亮锐利。萧南总是给人一种很冷静的感觉，我看着他深蓝的的外衣，那种很深很深的蓝让人感到很旧。
　　不知道是不是每样东西都这样，太深了就感觉旧旧的。
　　“是不是怕我喜欢他。”我微微抬眼看了他一眼。他比我高一点，只有一米七二，所以我不会穿高跟鞋。初中时我比他高，不用抬眼看他，那时他还很瘦弱，没有现在结实。
　　“如果你这样认为，我不会说不是。”萧南微微笑道。我看着他瘦削的脸，他还是以前的他吗？我们还能回去吗。萧南的目光平静，我看不到更里面的东西。
　　维安回来后没有向我提及他们之间发生的事，只是小原很少打电话过来了。接踵而来的圣诞节和元旦并没有给我们带来多少惊喜，它和以前一样，过的喧嚣匆忙。
　　维安忙碌的参加一些晚会，练歌排舞，我们还是每天中午去商音那里义务做厨子或清洁工，然后我一下午一下午的在图书馆消磨时间，偶尔和萧南一起去上自习。大家后来都很忙碌，因为快要考试了。
　　我在等待寒假的到来，今年我会回绍兴，在那里过年。我在那里生活的日子加在一起算算还没有超过两年。有时候一两年都不回去，有时候只在那里住上十天半个月。它对于我是陌生的，可是它在随时等候我的到来。我爱那个地方，尽管我不了解它。
　　
　　有一个蒙古大漠的女子说，一定有些什么，在叶落之前是我必须放弃的。
　　他们说复归之路远比迷失之途要走的艰难。
　　小原给我打电话时我已经在绍兴那个古老的村庄里晒太阳。
　　小原问她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又爱上别人了，为什么这次回来他们在一起感觉不像以前了。
　　我不知道，维安的世界我没有进去过，所以当他问我时，我只有笑。
　　有的时候，我们还没来得及转身看清自己的背影，一切都已经老去，包括风，花朵和爱情。
　　我抱着一本关于古希腊文化的书倚在阁楼的窗边，看着青黑色屋瓦下的青石板铺成的小巷，下面的老奶奶正对着太阳梳理那长长的银发。
　　这里的人思想开放奇特，不断的给我带来惊喜和快乐。
　　他们说着我很难听懂的土话，如果我在午后穿过那些小巷，会有很多认识或不认识的笑容满面地和我打招呼，很少有人说普通话，而上了年纪的人更不会说普通话，他们听的广播也是当地语言。所以面对那些陌生却又熟悉的语言和笑脸，我只有深深的微笑，感激地笑。
　　我会沿着碎石铺的河边小路一直往前走。这条小溪只有一丈多宽，冬天水落石出，被阳光晒得亮白的石头很温暖。这里一到夏天的黄昏，蜻蜓和河里的石头一样多，在茂密的柳条下，成群的孩子在水里嬉戏，牛鸭在下游看着这些孩子，它们也该是快乐的吧。
　　我在这里把自己晾干。苔痕斑斑的老井，又用陈旧的乡水将我浸湿。一只吊桶说着沉默。沉默，我不会说破。
　　我喜欢这样，爬上小山看看炊烟，听听那些好像陌生的声调在黄昏里喊着自己的孩子。牛羊低头吃草，鸡犬相闻，这些和我生活近二十年的安徽的那个家乡有什么不同？可是为什么我还是不满足，我究竟想怎样？是回家还是离开？
　　还是想真真切切的拥有属于我的全部？
　　维安和商音每天都会发信息问候我。
　　维安还是撒娇，一点没有长大的样子。倒是商音，不像以前松松垮垮的样子，有时半夜还发信息过来说睡不着，说又要长大一岁，不知道以后要做些什么。我不想自己也被他的情绪感染，也这样胡思乱想，所以每天在十一点之前就关机。
　　商音会问我这边冷不冷，我告诉他这里有蝴蝶在河边柳树的枝条中飞舞。
　　看着脚下那种只有两三寸高的小草，它们生长在沙地里，土黄略白的颜色，拔起它不需要抖落上的泥土，也不需要力气，它的根须干净分明，可是在冬天的风里却不会死亡，我每天看着枯瘦的它们，想象着这里下雪的样子。
　　至今没有看过这里下雪，只有两次我来的时候是冬天。一次是我六岁，一次是现在。
　　
　　这里的天气比学校温暖，我可以穿着袜子从红漆已经脱落的木头楼梯走来走去，穿着鞋子走在木梯上笃笃的声音好听，但是我更喜欢无声无息的走。然后坐在楼梯上，看木板的裂缝透过的灯光和他们的身影晃动。
　　屋角那台旧式的大收音机咿咿呀呀的唱着小戏，奶奶靠在桌边神情专注地听着，爷爷端着大碗的黄酒吃着花生米。我已经习惯那些甜甜的粘粘的食物，如果可以在这里一辈子生活，我能够不吃辣椒，每天吃年糕。
　　春节时我没有到处访亲，我没有办法加入那些热闹里，他们说着我不太熟悉的话，我只能在窗前或者山坡上守着阳光。
　　萧南在寒假里没有和我多联系。他忙着看英语，他每天的计划满满的，就是没有把和我联系列入计划里。
　　我也不需要他的联系，我在这里很好，很满足。每天看着蓝天和山林，都会感觉生活如此美好，我不要更多的东西。
　　只是离别总是让人措手不及，我知道要走了，离开亲爱的人们。
　　认真地收拾行李，它们太单薄，而回忆和思念却厚厚一叠压在眼角。记得小时候离开时，爷爷把我扛在肩上，初升的太阳总在身后，那条山路尘土四起，路边高大的乔木叶子在风中打着转。
　　我不知道回头。
　　只是在车离开时心里对汽车充满了厌恶与恐惧。我总是一上车就开始恶心，想呕吐，好像丢了那个原先的自己，还有故乡和爱。
　　这次走的时候还是爷爷送。爸爸和妈妈已经去南方工作了，我看着自己的影子，爷爷的头发早已没有一根青丝。
　　我不知道岁月是这样的无情。车要发动时，我不能对爷爷说出一句家乡话，满头白发慈祥的爷爷，他的孙女最终没有说出一个字，在临别的时候。
　　
　　回到学校，生活在继续，像以前一样。年轮给年轻的我们没有带来多少压力，也没有给青春的我们带来多少智慧。
　　萧南新的学期更加忙碌。我偶尔会和维安一起逛街，她和小原分手了。那天是情人节的前一天。
　　情人节那天天气很好，我并没有意识到情人节到了，直到江远枫打电话过来，我才知道那些巧克力和玫瑰花是为小情人准备的。
　　商音那天是很忙的，但他还没忘记从送给他众多女友的花束中抽两朵玫瑰送给维安和我。
　　这是我第一次收到的玫瑰花，但是对于商音善意的施舍，并没有多少心情，把它都塞到维安的手里。
　　我不喜欢被剪下来的玫瑰，它容易苍老。我不忍心看见几天后那些鲜艳妩媚的玫瑰在垃圾桶里面容憔悴，它最终变成的是垃圾而不是春泥。
　　有些留不住的东西我宁愿意开始就没有拥有。
　　我爱那些在山沟里生长的荆棘和苜蓿，它们不会被采下来包好，然后当作爱情去卖。好像有的东西和钱沾上关系就不那么纯洁了。我永远记得年幼的时候，邻居家的小哥哥拉着我的手到山坡上摘了许多野花，他将那些细碎的花朵连同下午拾的麦穗一起送给我。那是无法再重演的神圣时刻，在我的心里一遍遍温习，虽然现在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但是我仍然那么感激他给我带来的回忆。
　　我和维安吃着商音来不及送出去的巧克力，苦涩芬芳如初恋的滋味。维安吃着吃着眼泪就掉下来了，我揽着维安，别过头，我不愿看见别人的眼泪。
　　我想是不是该给萧南打个电话。他应该对这一天没有感觉吧。我忘记了在今天之前的情人节是哪一天，我在哪里，再做些什么。
　　维安在晚上收到一束玫瑰，她是在排舞时收到的，维安问是不是我送的，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只是我不喜欢那样的玫瑰，又怎么会把自己不喜欢的东西送给自己喜欢的人。
　　维安不相信不是我送的，我忍着笑对她说，暗恋她的人很多，有人送玫瑰给这样娇艳的你是很正常德。
　　维安最后没等那束玫瑰凋谢就把它扔进垃圾筒里。真是可惜，垃圾筒是不适合装玫瑰的。
　　萧南晚上打电话对我说，听说今天是情人节，收到玫瑰了吗？我告诉他收到了，还吃了好多巧克力。萧南嗯了一声，语气平淡的说明天会降温，多穿点衣服。
　　维安到底还是没有找出那个送花的人，萧南也到底没有说出让我感动的话。
　　
　　春天来得太快。
　　杨柳突然就青了，风也开始温暖，燕子从头顶掠过，春天不可抗拒的到来了。在校园外的原野上四处走时发现了第一朵淡黄色的花，我摘下它，别在维安的镜子边。。
　　我想到家里春天到来的样子。菜园里，田埂上的天蓝色的勿忘我应该已经开的轰轰烈烈，桃树和野樱桃也该把染开成粉红色的了，那些小草和鸟儿们一早就醒了，接着茶树透出青青的芽儿，布谷鸟潮湿的声音在夜里不知疲倦的把炊烟叫醒……
　　我经常这样靠着阳光，想象家里那些莓果红红的样子，然后咧着嘴笑。
　　商音原来还是那个样子，游手好闲，没见他着急明天会怎样。有时我会怀疑寒假时那些焦急不安的短信是不是他发的。唯一值得嘉奖的是，他结交女朋友的速度放慢了，终于少了些纯洁的女孩子为他憔悴。
　　我们经常在他家里看着电影，把他的枕头拿到沙发上当靠垫，把沙发上的靠垫放在屁股下。我把他的书房当成自己的家，那些书都是他爸爸留下的，都是一些很有价值有意思的书籍。比起看书，商音和维安更喜欢网络。
　　我在很短的时间里把那些书看完，不求甚解，过目就忘，只是渴望沉醉于看书时的快乐。维安一见我拿起书就不住地叹气，因为只有这时她不可以打扰我。
　　维安的课外活动少了一点，她没有了小原，空下来的时间让她不知所措，于是干脆躲在商音家里一部一部的看电影。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怎么可以没有理由的放弃小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