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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浮烟


  冯妙背上酸痛,几乎是被人架起来的,少年那一下,真是用足了力气。

  带人搜捕这条路的,正是殿中将军龚亮,他从底层士卒,一步步走到今天,靠的也是一身真本事。御膳房一带,最容易偷偷混进混出,他不放心交给别人,才亲自带人来搜。

  龚亮打量着冯妙,这么一个娇怯怯的小姑娘,说是刺客,谁也不能相信。不过刺客也可能与宫女太监勾结,里应外合,想到这,他一挥手:“带下去,细细审问。”

  皇宫内有自己的慎刑所,羽林卫更是有权动用牢狱刑罚,要是进了那里,无事也得脱层皮。冯妙心思急转,知道今晚这事,无论如何不能轻易遮掩下去了。没容她说话,两旁的侍卫,已经叉住她的双臂,就要带走。

  再犹豫下去,命就没了,冯妙赶忙揭去脸上已经半干的豆泥,露出本来面容:“这位大人,我在奉仪殿侍奉,就算要审问,也得先禀告太皇太后一声。不然,她老人家找不着我,总归会问起来的。”

  在宫里当差,最要紧的就是听人话头、看人脸色。冯妙年纪不大,这几句话说得却大方得体、全无惧色。龚亮正为今晚没能得到太皇太后谕令就调动了羽林侍卫的事惴惴不安,听见她抬出太皇太后,心里有几分不快:“守卫皇宫、搜查要犯是我等的职责,总不能凭着你几句话,就乱了规矩。”

  他正要吩咐仍旧带走,有侍卫模样的人从甬道上急匆匆跑过来:“禀告将军,刚才崇光宫传信过来,说皇上已经回去了,只是刺客还没有搜到。”

  电光石火间,冯妙虽然想不通全部关窍,却知道今晚的行刺一定大有问题。倘若她不明不白地被带走,说不定几方牵扯下,就成了这桩诡异事件的替罪羊。

  她听见侍卫的话,立即大声说:“既然皇上无恙,何不先禀明太皇太后,请姑母放心。”她故意叫出“姑母”两个字,又假装口误,神色惊惶地匆匆掩住了嘴。

  能管太皇太后叫姑母的宫女可不多。龚亮在她身上扫了几眼,叫人松开她说:“姑娘说得有道理,的确应该先去一趟奉仪殿,请太皇太后放心。”

  第二天一早,在明堂等候皇帝召见的大臣们,没见着皇帝,却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宫中半夜闯进了刺客,惊扰了圣驾,皇帝旧疾再次发作,罢朝一日。

  拓跋宏尚未亲政,朝中重要事项,名义上是禀奏给皇帝,实际上却由内秘书令转呈给太皇太后处置。因此,罢朝一日,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皇帝旧疾发作,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群臣各自散去,只有北海王拓跋详没心没肺地说了一句:“皇兄这身子,也忒弱了点,叫个刺客给吓病了。”

  奉仪殿内,太皇太后一夜安眠,直到卯时初才起身。冯妙跪在地上,隔着帘子听着崔姑姑给她梳头、穿戴。龚亮身穿甲胄,可以不用行跪拜大礼,垂手站在一边。

  冯妙心中惶恐不安,把想好的说辞默念了好几遍,可太皇太后却好像对昨晚的事毫不关心,拿着几支簪钗反复比较,最后才选了一支如意金凤,插在发间。她侍奉了几个月,多少对太皇太后的脾气熟悉些,再加上无意间看见了那件不该看见的事,太皇太后越是淡然,冯妙心里就越紧张,空气里全是山雨欲来的味道。

  正在此时,有人进来通传,说太医院的医正到了。太皇太后“嗯”了一声:“直接带去瞧病吧,可给哀家仔细着点,药上头,都用顶好的。”

  宫中对延请医正有严格的规定,嫔妃从五品以上,或是低等嫔妃得皇帝召幸、怀有皇嗣期间,才可以传医正入宫。太皇太后自然是可以随意通传医正,可是看样子,并不是给她自己瞧病,而是奉仪殿另外有人病了。

  崔姑姑在旁边说:“医正刚才说,崇光宫那边也请人来传,这边瞧完了,还要赶着过去替皇上诊脉。”

  “放肆!”太皇太后一拍桌子,宫女下人多少年没见过太皇太后发这样大的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纷纷跪了一地。

  “皇帝的病,不是一直都由那个叫林琅的照顾吗?既然是旧疾,继续用药就是了,用不着请脉。”太皇太后的声音忽然转厉,“告诉王医正,给哀家仔细瞧,要是留下一丁点伤疤,他这医正就不用做了。”

  冯妙低着头,听见外面传来医箱碰撞的声音,想必王医正听了传话,急匆匆地去了。奉仪殿能有什么人这么大张旗鼓地生病……她心中骤然一惊,回来这么久了,都还没见到冯清。

  “看样子皇上也许病得厉害,要不要派个人过去看看,万一……”一屋子人都不敢说话,崔姑姑觑着太皇太后的脸色。在外人眼里,太皇太后和皇上之间,一向祖慈孙孝,亲厚非凡。这么些年都过来了,何必在这时留下恶名?

  太皇太后不理会她,眼睛往冯妙身上一瞟:“现在你说说,昨天晚上,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冯妙刚要开口,把路上编好的说辞吐露出来,话还没说,龚亮先屈膝抱拳:“禀太皇太后,昨晚宫中闯入刺客……”

  “龚将军!”太皇太后骤然提高音量,“哀家在问自家的人,不是在帮龚将军审问犯人。”这话已经说得极重,龚亮当场怔住,面色难看地应了声“是”,退回一边站着。

  太皇太后转过来,冯妙再次将要开口,窥见太皇太后警告的眼神,忽然心里一阵紧张。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脑海中涌出一个念头,太皇太后似乎不愿意提及刺客之事。她清清喉咙,压住微微发抖的声音:“回禀太皇太后,奴婢昨晚从小佛堂里出来,原本想去御膳房,看看有没有什么吃食。走过去时,天黑路滑,就跌了一跤,这位将军巡视刚好路过,就送奴婢回来了。”

  “你、你怎么……”龚亮不可置信地看着冯妙,“昨晚明明……”

  “将军,”冯妙清清亮亮地说道,“您尽忠职守,把我当成了刺客。这是一场误会,现在当着太皇太后的面,都解释清楚了。”

  龚亮瞪着冯妙看了半晌,如果按照这样的说法,他未得谕令、擅自调动羽林侍卫搜寻的事情,也就一并在太皇太后跟前抹过去了。太皇太后气定神闲,既不催促,也不说话。龚亮终于缓缓单膝跪地:“昨晚的事……是一场误会,请太皇太后明察。”

  太皇太后微微点头,不置可否,龚亮便借机告退,匆匆出了奉仪殿,才抹了一把额角的汗。他平素没有机会觐见太皇太后,直到此时才意识到,这样一个妇人,历经四代帝王,始终屹立后宫,所凭的,绝不仅仅是运气那么简单。

  崇光宫内,林琅站在门口,正对着今天第三拨来探病的人说话:“皇上刚刚服了药,已经睡下了,诸位请改日再来吧。”主殿正门大开,隐约可以看见床榻上的层层幔帐之内,侧卧着一个少年人影,身形微微抖动,似乎在咳嗽。

  几位大臣原本就是来探探风声的,见此情形,也就顺阶而下地告退了。

  林琅关上殿门,返回室内,用金钩卷起幔帐,挂在床头一侧。床榻上,清瘦的少年人正斜卧着,眼神朗朗,落在林琅身上。拓跋宏手里捏着一只白瓷小瓶,在手里把玩半晌,才旋开盖子,摸出一粒滚圆的药丸,放进嘴里。

  “王医正今天一直在奉仪殿那边,奉仪殿也同样闭门不见客,听说下午又传了不少珍贵药材进去。”林琅就势坐在床边,“该不会……太皇太后真的病了吧?”

  拓跋宏随手搭在她肩上:“就算病了,多半也是心病。朕现在也病着,即使不去探望,不孝的帽子也扣不到朕头上。”他凝神想了想:“昨天真正的刺客,逃走了没有?”

  “我私下打听过,羽林侍卫那边没听说抓到人,想来应该是跑了。”林琅乖巧地蜷起身子,把头枕在拓跋宏膝上。

  “嗯,那是最好,想办法送个消息给拓跋勰,让他派人在北面拦截,务必把人抓住。”拓跋宏把所有细节回想一遍,确认万无一失,这个时候,他和太皇太后之间,就看谁更有耐心了。只要刺客的事情坐实,他就可以用增强守卫之名,要求组建天子亲卫。如果没有听命于自己的禁军,就算大婚亲政,他也只是一个御座上的傀儡皇帝。

  说来凑巧,半个月前,平城守军曾经捉住一名柔然细作,拓跋宏偶然听到审问时的一句柔然语口供,他不懂柔然语,全凭对音节的记忆,默记了那句话,又悄悄找来通晓柔然语的人询问,才知道柔然人密谋这场刺杀。现在,他只要坚持自己被刺客惊吓成病,就行了。至于那个小丫头……

  “她身上,没有香茅草的味道……”拓跋宏沉吟思索。

  林琅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立刻仰起头:“那天在侍药间煮茶的时候,我的确把香茅草留在她身上了。”

  “林琅,你总是太小心了,”拓跋宏笑着握住她一缕乌发,“朕从来不会疑心你。那种香茅草编成的小玩意儿,很容易随手丢弃。”心里想的后半句话却没说出来,如果她刻意带着,那么两次相见,就是一定有意为之,岂能容她?

  说话间,外面又有人通报求见。拓跋宏轻推林琅:“再去帮朕挡了,记得说朕病了,被刺客惊扰了才病的。”

  一天一夜过去,皇帝与太皇太后仍旧闭门不见外客,皇帝称病,太皇太后那边却一直有医正在殿内忙碌。以任城王拓跋澄为首的宗室老臣,上表请求彻查当晚的宫廷禁卫记录,以求确证是否有刺客漏网。

  冯妙被关在奉仪殿正殿的小隔间里,听得见正殿里说话,却看不见人影。有人引着王医正进殿禀告:“小姐已经无碍,脸上、脖子上还有些红肿未消,千万不能用手抓,再静养十来天,就可以大好了。”

  听见这话,冯妙心里一沉,医正说的小姐,应该就是冯清。她突然病了,原本也没什么,可她发病前最后一晚,是跟自己一起关在小佛堂的,这样一来,事情就可大可小了。

  医正刚刚离去,冯妙就被再次带出来。太皇太后拈着描金小盅,一口口喝着乌鸡汤。一炷香时间过去,太皇太后用帕子擦擦嘴角,这才问:“你把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何事,对哀家再说一遍。”

  冯妙只觉一颗心在胸腔里怦怦乱跳,她已经隐约猜出点端倪,因着某种她现在想不透的原因,太皇太后想要压住刺客事件。她如果说出那晚上遇见了人,就会逆了太皇太后的意思,可如果不说……冯清突发急病,她却并未通传禀告,博陵长公主岂能饶了她?

  正要开口,太皇太后的护甲在桌子上轻轻一敲,崔姑姑就端着一样东西放到她面前。冯妙微微抬头,看见青砖地面上,放着小佛堂里那只香炉。炉盖揭开,残留的灰烬里依稀可以看见没有烧完的纸笺。

  冯妙眼前一阵晕眩,像有无数流萤在飞舞,当晚她匆匆出门,明明记得纸笺已经烧尽了,怎么还会有一角留在炉中?

  崔姑姑面上有几分不忍:“在太皇太后面前,不可有所隐瞒。”

  冯妙垂头:“请姑姑直言。”

  崔姑姑瞥一眼太皇太后,轻声说:“这炉里的香灰,已经叫人验过了,掺了紫香根。”那是一种可以兼具染色功用的香料,她顿了顿,又说:“冯清小姐,小时候出过热疹。”

  热疹原本是月子里的婴儿常见的病症,寻常人家就用艾草煮水涂擦。而冯家小姐,却是用御医调配的清热汤精心浸泡。每次用药,御医都会特别叮嘱,用过清热汤的人,不能再碰触紫香根,否则药性相冲,会再次诱发热疹。

  冯家小姐,长大后注定是要为后为妃的,因此特别爱惜容貌皮肤。每年春天采购胭脂水粉时,博陵长公主都要反复叮嘱,凡是带有紫香根成分的,颜色再鲜艳透亮也不要。

  冯妙掐着手指,她绝对没有往任何东西里放过紫香根。那粒刘伶醉,也是她亲手做的,成分她都一清二楚。唯一不能确定的……她瞳孔骤然缩紧,只有冯诞带来的那张纸笺,她没有把握。

  香炉里残留的纸片,隐隐透出浅淡的紫粉色,那颜色的确很像用紫香根煮水染成的,只是不知道用什么手法处理过,除去了香味。

  “哀家当你是自家人,这才先关起门来问。”太皇太后缓缓开口,“你说话前,要仔细想清楚了。”

  纸笺是太皇太后最喜爱的侄子送进来的,可那上面的字,却是弟弟冯夙写的。冯妙咬着牙,珠泪滚滚落下,一滴滴打湿了香炉里的灰烬。

  “奴婢……奴婢一时迷了心窍……”冯妙强忍着从心底深处透出来的凉意,一字一句,都缥缈得不像是自己在说话。明明知道真相不是这么一回事,她却不得不这样说,真正牵扯起来,她斗不过太皇太后宠爱的冯诞,斗不过身份高贵的博陵长公主,甚至连骄横跋扈的冯清也斗不过。

  无论如何,事情不能牵扯到夙弟身上,这是冯妙现在唯一的念头。他还那么小,又没有封荫,如何应付得了这样的事?

  她正要叩头认罪,脑海里忽然闪过这几天抄写佛经中的一句话: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后宫中的事,原本就扑朔迷离,别人把罪名硬扣在自己身上,那是一回事,可如果自己亲口应了,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主意一定,她快速稳住心神:“奴婢见抄写经文的佛笺快要用完了,偶然见着这种颜色的纸笺,爱不释手,便想着拿来用用。奴婢实在不知道,这纸笺是用什么材料染的色,更没想到,会跟清妹妹从前用过的药相冲。”

  话一说完,她就深深匍匐下去,把额头压在手背上,等着太皇太后裁决。

  太皇太后轻轻叹气,像是在替冯妙惋惜一般:“你可知错了?”

  冯妙叩首,身子刚一动,强忍着的泪水就扑簌簌落下来,声音哽咽,却只能说出一个最简单的句子:“奴婢知错了。”

  奴婢知错了,错在自以为聪明伶俐,便可以在浸淫宫廷半生的太皇太后面前,忘了小心收敛、事事谨慎。

  奴婢知错了,错在见人和颜悦色,便误当作那是真心真意。

  奴婢知错了……她额头细嫩的皮肤,磕在冰冷的地砖上,钻心的疼夹杂着刺骨的凉意,青砖上沾染了一层血色。她要永远记着这句话,并且,永不再犯!

  “罢了,都是哀家的侄女,”太皇太后抬手揉揉额角,“哀家总归不叫你落到外人手里受辱……”

  处置的话还没说出来,殿外有小太监匆匆进来,附耳对崔姑姑说了几句话。崔姑姑走到太皇太后近前,躬身告禀:“北海王爷来了,正在殿外求见。”

  太皇太后声音明显地一振:“召他进来。”崔姑姑偷眼看向太皇太后,那副刚毅果决的神情,只有每次放手一搏时,才会出现在她脸上。

  崔姑姑屏退闲杂人,正要亲自到殿外迎请北海王拓跋详进殿,太皇太后忽然抬手对着冯妙遥遥一指:“你去,请北海王进来。”

  冯妙站起身,用小铜盆取了水,擦去额头上的血色污渍。冰凉的水一触到脸上,方才涣散的思绪,都聚拢起来。手指抑制不住地发抖,她很清楚,那一个头磕在太皇太后面前,从此就再也别想逃离这道宫墙了。她幻想过的,摆脱束缚、自由自在的日子,永远不可能实现了。

  她走出殿门时,北海王拓跋详,正站在门侧甬道上等候,一只胳膊搭在奉仪殿门口的铜鹤上,全无亲王的端庄威严。

  “见过北海王殿下,请随我来觐见太皇太后。”冯妙盈盈施礼,却并不下跪。

  拓跋详“咦”了一声,好奇地多看了这个宫女两眼,认出她就是那晚在碧波池边的小宫女:“看来本王的鞭子没打在你身上,就没给你留下记性啊,你怎么见了本王也不跪?”

  冯妙淡淡一笑,崔姑姑已经是太皇太后跟前资历最深的老人儿,有从三品女史的职位在身,品级低些的嫔妃,也不敢轻易受她的礼。可太皇太后却指了自己出来迎接,这看似随意的一指,已经微妙地改变了她的身份。她不再是奉仪殿无足轻重的小小宫女了,她是大魏第一世家冯氏最年长的小姐。

  “北海王殿下,不可让太皇太后久等,请随我来吧。”冯妙也不跟他多分辩,转身就沿着来路走回去。

  拓跋详一拳打在棉花上,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随她进去。他原本听说皇兄病了,不用上朝,带了自己的近卫,想出平城去打猎。刚出城一百里,就接到太皇太后传召,急火火地进宫来了。他实在想不出,太皇太后为何在此时传召自己进宫,最近没有什么不规矩的事传进她老人家耳朵吧?

  奉仪殿大门“咣当”一声合拢,把无数暗中盯着这里一举一动的目光,都隔绝在外。

  太皇太后病中传召北海王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禁宫。崇光宫内,拓跋宏面色难得地带上一丝阴冷:“朕这个好弟弟,平时吊儿郎当,这个时候来得倒是飞快。”

  “听说本来已经带人出城打猎去了,半路急匆匆赶回来的。”林琅欲言又止,“皇上……要不然,我去奉仪殿一趟,看看北海王爷究竟……”

  拓跋宏冷笑:“朕就算再没用,也不会靠送一个女人去受辱,来保住自己的皇位。”他原本手指攀着碧玉帐钩,手上加力,帐钩随着一声脆响断成两截:“等到亥时,如果那时拓跋详还在奉仪殿。朕就……朕就去探望朕的好祖母。”

  此时,奉仪殿内一片寂静。北海王拓跋详一头雾水地坐在胡床上,他隔着朦胧的纱幔,向太皇太后问安。简单地问了几句之后,太皇太后就不再说话了。拓跋详平日最喜欢热闹,尤其受不了这种安静沉闷的气氛,有心要告辞离去,一双盈盈素手,却递过来一只小碗。

  “这是刚制好的花生酪,请殿下尝尝。”冯妙坐在他对面,不紧不慢地拿出一样样吃食,“太皇太后这两天操劳太过,这会儿正在休息,请殿下稍等片刻。”

  刚才经过内间时,太皇太后叮嘱她:“要好好招待北海王,不可怠慢了。”虽然不知道缘由,她明白太皇太后是要留北海王在这儿,不叫他离开。直到此时,她才有空闲仔细思索眼下的情形,整个皇宫,似乎陷入一场令人窒息的等待之中。每个人都在等,等别人先沉不住气,露出破绽。

  拓跋详尝一口花生酪,味道浓淡适宜、唇齿留香。冯妙想到男子可能不喜欢甜腻口感,特意少放了糖,还在煮好的酪浆里,重新放了整颗的花生。

  几样点心吃下去,拓跋详心里越发纳闷:“既然皇祖母在休息,那本王就改天再来吧。”说着就要站起身离去。

  “殿下请留步!”冯妙匆匆拦住拓跋详,她知道不能让拓跋详离开,一时却没想好说辞,手臂尴尬地停在半空。

  “怎么?你还想阻拦本王的去路不成?”拓跋详把眼睛瞪得像两枚杏子一样。

  冯妙眼睛一转,看见他手上还戴着一只通透碧绿的翠玉扳指,灵光一闪,忽然笑着问:“听说北海王殿下极擅长弓箭,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若说北海王拓跋详,唯一有什么引以为傲的本事,那就是射箭了。听见这话,拓跋详果然停住脚步:“要说箭术,如果本王自认第二,放眼整个大魏,谁还敢认第一?”

  冯妙的笑意更浓:“既然这样,殿下敢不敢跟我比试一下?”

  ……

  日影西斜,魏王宫里渐渐涌起紧张的气氛。北海王拓跋详,已经在奉仪殿停留了一整天。倘若太皇太后真的病了,进入奉仪殿侍疾的,是北海王而不是皇上,是不是表明太皇太后再次动了废立的念头?

  大魏王室,在继承大统这件事上,一向并没有严格的嫡庶之分。废长立幼,也算不上大逆不道。人人都在暗自揣测,却谁也不敢先把这个念头说出来。太皇太后一介女流之辈,操纵帝位更替,似乎并不那么容易。可是当年,逼迫正当壮年的献文帝退位,传位给年幼的太子拓跋宏的,也正是这个女流之辈。

  崇光宫角门,林琅把一块碎银子塞进小太监手里,匆匆赶回寝殿:“太皇太后一直在奉仪殿内闭门不出,北海王和医正都没有离开。小允子说,奉仪殿刚刚又传了一批药材。”

  拓跋宏脸色阴晴不定,手背上青筋暴起,他好像又回到五岁那个深冬夜晚,太皇太后在殿内,逗着当时只有两岁多的拓跋详,而他自己,被只留一件单衣,关在漆黑小室里。那时,他什么都没有,只有奶娘的女儿,偷偷把掰碎的饼,从窗子扔进来。今天,他在名义上坐拥天下,却依旧没有足够的力量执掌乾坤。

  他猛地举起桌上的麒麟纹小鼎,正要砸在地上,手举到半空,又缓缓落下。

  林琅眼中噙满泪水,轻抚他的背:“想发泄,就发泄出来吧。”

  拓跋宏凝视墙壁上悬挂的一幅手抄经文,那是太皇太后手把手教他写好的第一幅长卷:“是朕自己无能为力,何必迁怒于无辜之物。”

  “来人,”拓跋宏推开林琅的手,“替朕更衣,朕要亲自前往奉仪殿。”

  此刻奉仪殿内,冯妙正捏着一支笔管,眯着眼睛瞄准地上的窄口铜壶。

  她从来没学过射箭,自知绝对没有可能胜过拓跋详。再说现在外面都以为太皇太后正在病中,也不适合到院子里射箭嬉戏。她偶然想起,曾经听阿娘说过,南方的士族喜欢玩一种叫作“投壶”的游戏,用专门的短箭,投掷双耳贯口铜壶。技艺高超的人,还能玩出许多花样来,什么“依耳”“倒耳”“连中”等。她便就地取材,模仿着投壶游戏,跟拓跋详比试用笔管投掷窄口铜壶。

  冯妙熟知游戏比试的心理,故意让拓跋详先赢一把,接着又输两把,然后又赢两把,接着再输。起起伏伏,不至于一下子赢得太痛快,也不会一下子输得太惨。

  这种近距离投掷,力气已经起不了什么作用,靠的是手腕上一点巧劲儿。拓跋详不甘心连个小女孩都赢不了,憋着口气非要连赢三局才走,就这么投来投去,全没注意到窗子外面的天色已经全黑了。

  “再来,再来!”拓跋详又输一局,十分懊恼。刚捡起地上散落的笔管,就听到门外有小太监高声通传,皇上前来觐见太皇太后。

  冯妙眼神一亮,知道太皇太后等的就是这一刻。她不动声色地起身,进入内室,向太皇太后禀告。

  皇上终究还是先低了头,原以为太皇太后会请皇上进来,安抚一番。可太皇太后传出的话,却令冯妙大吃一惊。她疑心自己听错了,直到崔姑姑出声催促,才提起裙角走出殿外,先向着皇上行了叩拜大礼,然后传话说:“太皇太后今天累了,请皇上回吧。”

  一句话说完,对面久久没有回应。冯妙抬起头,却看见对面身穿墨色团龙纹锦袍的少年,单臂撩起袍角,缓缓屈膝跪下:“孙儿特来问候祖母安好,倘若祖母不见,孙儿如何能放心离去?”

  他声音低沉,像落入清水的一滴墨汁,如雾似幻地在半空里晕染。很合宜的一句说辞,不知怎的,冯妙听了竟然觉得鼻尖微酸。也许是想起今早匍匐在太皇太后脚下时的恳求,她竟然生出一种错觉,眼前这天下最尊贵的男子,其实跟她一样,诸般苦涩辛甘,都只能含笑饮下。

  微微怔了一怔,她转身返回内殿。太皇太后这时已经把北海王拓跋详叫到身前,细细地询问他的近况,叮嘱他多进宫来看望高太妃,听了冯妙通传进来的话,也不理会。

  冯妙在一边站着,眼睛不经意地直往窗外瞟。月华满天,像在地上铺了一层银霜,丹墀下静静跪着的少年,浓墨一样乌黑的发上,也染了一层雪色。

  拓跋详一一回答了太皇太后的话,得了允许,才告退离去。他从侧门离开奉仪殿,直接前往高太妃居住的碧云殿,并没看见正门外长跪的拓跋宏,浑然不知自己被人当作道具利用了一回。

  北海王拓跋详一走,殿内又安静下来,滴漏一声一声地响,像沉默不语中的心跳。太皇太后叫崔姑姑出去传话,告诉皇上生病的是冯清,太皇太后凤体无恙。崔姑姑直接引着拓跋宏,进了冯清歇息的东配殿,让他亲眼看见。

  冯清的疹子还没消,用被子蒙住头,无论如何不肯见皇帝的面。拓跋宏劝慰了几句,在太皇太后寝殿外叩头告别,做足了礼数,这才离开奉仪殿。从头到尾,太皇太后都没见拓跋宏。

  冯妙听见殿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凝神看向太皇太后,替她垂下如意团花鲛纱幔帐,忽然听到太皇太后说话:“你过来,哀家有话对你说。”她心里一紧,知道太皇太后大事已定,要处置冯清出疹子的事了,赶忙上前跪在床头。

  “有心也好,无意也罢,哀家不想平白叫人看冯家笑话。可这事情总得有个交代,这样吧,你到甘织宫去禁足反省。你可还有什么话说?”太皇太后说得轻描淡写。

  甘织、乐樵两宫,原本是开国皇帝定下的两处僻静宫室,本意是提醒子孙后世,不要忘了起于微末的艰辛。可奉选入宫的女子,谁不是为了与帝王携手,共享万丈荣光?这两处宫室,因为名字不祥,而没有人愿意居住,再加上陈设简陋、位置偏僻,渐渐成了宫中禁足的场所。

  冯妙听见太皇太后发问,赶忙俯身跪下:“谢太皇太后回护之恩。”冯清在宫里出了事,博陵长公主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太皇太后名义上将她禁足处罚,实际上,却是免了她回府后,受博陵长公主的欺辱。

  手心沁出一层薄汗,太皇太后的恩典,不是谁都有福气消受的,冯妙清楚,她肯在此时替自己安排去处,一定会要她拿最珍贵的东西来换。

  果然,静默片刻,就听到太皇太后再次幽幽开口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