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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旧袍子 破鞋子 臭架子 36 妖娆(下)


高原捡起纸卷,里面是二十元钱和十斤粮票。高军饿了的时候,高原才做通了他的工作,爷俩踏上了归途。他强忍着不回头,但他感觉到有一束目光在目送他离去。当他站在大坡上,终于忍不住回头的时候,看到学校门口站着一个单薄的身影。那是春晖,他的另一个千真万确的儿子,一个不能相认的儿子。他的视线有一些模糊,下意识地向春晖挥了挥手,他忽然有一种冲动,要告诉高军,站在那里的是他的哥哥。可是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拉着高军走下大坡,孔家屋子被隔在了大坡那边,他感觉到那道大坡已成千山万水,他再也没有跨越的能力。r

两天以后,一个带着眼镜的城里女人来到了村里。她是高原的妻子,听说高原父子被红卫兵们撇在了孔家屋子,来接他们回去,在路上她和高原父子错过了。在学校里,她看见一扇门上贴着大红的喜字,知道有人要办喜事。她敲开那扇门,一个举止优雅的女人接待了她。在那个瞬间她怀疑自己看错了,她没想到这小村里,居然还有这样出类拔萃的人物。当她问起高原父子,那个女人告诉她,他们已经走了。她忍不住好奇,问谁要办喜事,那个女人说:“我。”她说了一些祝福的话,就告辞了。回到城里,高原曾经和一个妓女鬼混的消息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于是那个和她有一面之缘的女人,成了她心中的一根刺,她和高原的婚没离成,到死这根刺也没有剔除,一辈子和她争抢高原的心。r

白香衣并不想把婚礼搞得多么隆重,却尽量让全村人都知道这场即将举行的婚礼,因此早早地贴出了大红的喜字。门庭有史以来的冷落,村里人都像避瘟疫一样地躲避着她,但是她自己打点得津津有味。春生自那天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这使白香衣的心隐隐作痛,转念一想,这样断了更好,本来就到了该断的时候。r

以前总害怕婚期的到来,现在她竟盼着婚期到来了。农历九月十六如期而至,白香衣让儿子请一天假,参加婚礼,被儿子粗暴地拒绝了。早晨起来,白香衣发现下霜了,菜园子里的大白菜上凝着一层细小的冰晶,在初生的太阳下熠熠生辉。白香衣想,等举行过婚礼,就得收获白菜了。r

事先说好的,胡桂花的表弟带着铺盖卷过来,一对新人在主席像前面三鞠躬,然后双双去公社领取结婚证,回来后摆一桌酒席,请亲戚朋友们吃喝一顿,婚就算结完了。r

白香衣从早晨等到中午,望眼欲穿,终于有一个人影出现在学校门口,却是春生。r

“娘,你不用等了,那人不会来了。”春生的眼睛躲躲闪闪,不敢正视白香衣。r

这是春生第一次在没有人的时候喊她娘,把白香衣的眼泪都叫下来了,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心痛。白香衣摇头说:“不可能,不可能。”r

“是他亲口告诉俺的。”春生的眼神很茫然,目光落在窗棂上的大红喜字上。r

“是你,一定是你。”白香衣扑到春生身上,撕扯着他的衣服。“你凭什么?凭什么这样做?我需要一个家,一个名正言顺的丈夫,你知不知道?”r

春生就势把白香衣搂在怀里,问道:“那天那个姓高的说的话是真的吗?”r

“真的,是真的。”白香衣伏在春生宽阔的胸口上,哀哀地哭。r

春生蓦然把白香衣推开,冷酷地说:“俺没有对他做啥。俺想好了,从今以后,你就是俺的干娘,以前算俺不懂事。今天俺去找那个男人,是想告诉他,让他以后好好地待你。可是他说,他不要你了。”r

白香衣听着春生的话,一步步后退着。r

春生说完话,逃跑似地冲了出去。r

白香衣实在不甘心,高原抛弃了他,春生也抛弃了他,难道连那么猥琐的男人也不要她了吗?最后她去了宝橱家,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宝橱一家人正在吃饭,除了李小忙站起身外,其他人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r

李小忙说:“娘,跟我们一块吃吧。”r

胡桂兰尖酸地说:“啧啧,你哪来那么多娘?横竖你娘家有亲娘,这里有我,你咋就缺娘缺得不管秃厮瞎厮都喊娘?你不寒碜,俺都寒碜了。”r

李小忙被她抢白了一个大红脸,讪讪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r

白香衣心里打了个寒颤,脸上的笑容便僵了,硬着头皮问:“小三他表舅怎么还没过来?”r

胡桂兰冷笑着说:“你也不瞅瞅自己是啥样的人,俺哪里敢攀你的高枝?俺表弟说啥也是苗红根正的贫农,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会要你这样破得没有鞋帮了的破鞋!”r

白香衣梦游似的离开宝橱家,恍恍惚惚地走进了玉翠家。桂兰正要出门,看见白香衣进来,忙把眼皮一耷拉,扭头进了东厢房。白香衣走进玉翠的屋里,玉翠正歪在炕上闭目养神,她除了头疼之外,又添了头晕的毛病,每到中午就会头晕目眩心慌气短。她睁开眼睛,见是白香衣,便又闭上了眼睛。r

“嫂子,婚结不成了。他们咋就说不结就不结了呢?”白香衣向玉翠诉苦。r

玉翠半天没有言语,忽然睁开眼,目光炯炯地望着白香衣:“要俺说你就不该回来,走了就走了,偏又回来。能走的话你就再走吧,带着春晖走得远远的。今们俺就说明白话了,你也不用和俺装糊涂,你和老二的事情俺心里明镜似的,只是碍着多年的情分,没有点明。原来想着你再成个家,老二也就断了念想。现在你的婚结不成了,老二心里肯定又要弄鬼。你走了,俺会记你一辈子好的。”r

白香衣像挨了当头一棒,身子晃悠了一下,她仿佛是一条搁浅在河滩上的鱼,干张着嘴,找不到救命的水。r

村东的铁路上,每天晌午都会有一列客车呼啸而过,蒸汽机车头冒着滚滚的浓烟,惊天动地地驶向南方。白香衣知道,坐上那列火车,会带她到遥远的南方。那里水光潋滟,偶尔会闯进她的心里,像一只轻盈的小划子,一槁下去,穿过石拱桥。白香衣的眼睛那时候会迷蒙起来,润泽如南方的早晨,可是可是,那些韵味参差的房舍,没有一间是能容得下他们孤儿寡母的。她哪里也去不了,只能赖在孔家屋子。r

一如既往,白香衣把自己和春晖收拾得干净利索,走在大街上仍然从容不迫,全然不顾满街飞的白眼。r

晚上路过学校的人似乎多起来,小黄成夜成夜地叫个不停。白香衣穿上旗袍,在灯影里走来走去,屋里弥漫着凄凉的妖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