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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落花春雨又逢君(1)


  一.

  皇上御驾大冢宰府,不管实际上是谁盛谁寡,做臣子的,总要隆重设宴款待。

  冢宰府大的惊人,远处有个碧水汪洋的湖,月光下闪着粼粼的华光。一道木墩铺成的小路一直延展至湖中央,湖心处建了一座小巧的亭榭,名叫波心亭。

  这次皇上在这里,总不能失了端庄,是以此宴并无舞姬,只在湖前的空地上设了桌台,波心亭中有乐队奏着丝竹管弦,清淡的音乐似有若无的流淌着,更显得这场家宴索然无味。

  “你我本是兄弟,朝堂之下还应该叫我一声哥哥呢。……呵呵,所以只当是寻常家宴,请皇上尽兴,大家也都不必拘礼。”大冢宰宇文护朗声笑道,举起铜爵,一饮而尽。底下众人纷纷附和,各自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清透的月光下,皇上的面色略显苍白,唇角还是扬起一丝笑,朝宇文护举了举杯。

  弯月如钩,天空一片澄净通透的宝蓝色,桂花的香味夹杂着葱郁园林中的青草香,混合着阵阵蝉鸣沁入鼻息,只觉一阵清凉。

  我填饱肚子,开始认真打量这场夜宴。皇上一袭明黄色便服坐在上首左侧,大冢宰宇文护坐在与他平行的右侧。元氏与大冢宰大人同坐一张小台,今日披金带玉,穿着十分华丽,真有几分母仪天下的意思,更显得皇帝势单力孤,有些寂寥。

  我坐在左侧的下首位置,对面坐着我的挂名夫君宇文邕。颜婉坐在我旁边,含笑看着众人,眼神时不时地瞥向宇文邕。我只作浑然不觉,心中却暗想,经过上次的人偶事件,我总觉得这颜婉好像有哪里不对,可是细想下去,又没有证据,觉得可能是我自己多心。

  刚想到这里,只听不远处传来一个颇有些耳熟的男声,笑道,“今儿是家宴,在座的都不是外人,小臣有个提议,不知道皇上和大冢宰大人意下如何?”

  我抬头看过去,原来是那晚曾经见过一面的李大人。看样子他应该算是大冢宰大人的左右手,每次设宴都有他,很瘦的一个中年人,总是和另外那个偏胖的张大人坐在一起。口上虽然也问了皇上的意思,实际上却只看向宇文护一个人了。

  “好啊,说说看。”宇文护随意说道。

  “早闻经略史完颜大人之女颜婉擅长舞蹈,今日赶巧她也在这,不如让她舞一曲来助兴。”话音一落,席间所有目光都落向颜婉。只见她含笑着低下头,脸颊绯红,娇艳动人。

  见她这个表情,宇文护笑道,“也好。今日各位有眼福了。”

  颜婉起身走到过道正中,朝皇上和宇文护躬身行个礼,怯怯说道,“恭敬不如从命,婉儿献丑了。”

  乐队的丝竹之声换成高扬的曲调,轻掠下尾音,颜婉的水袖也随着乐曲声高高扬起,她今晚身穿一件粉红色的轻纱薄裙,领端和袖口处镶着金色丝线,在通臂巨烛的火光辉映下,熠熠生辉。

  几个身着绿色的伴舞的舞姬俯身围在她身边,红花衬绿叶般。配合着南国香软的小调,颜婉腰肢轻摆,眼眸不时在宇文邕身侧流转,长袖挥舞间,只见宇文邕含笑看着她,黑眸深处平静无波。

  一支舞毕,果然艳惊四座。颜婉躬身行礼,鬓角挂着香汗,远远看去,亭亭玉立,明艳动人。四下众人皆开口称赞,我的确觉得着舞好看,是以也跟着拍掌。颜婉含羞笑笑,却没有马上落座,抬头看向大冢宰大人,又看看我,说,“婉儿舞艺不精,只求能给诸位聊以解闷。听说清锁姐姐才艺双绝,歌声更是动人,不知今日可否有幸听得一曲?”

  一时之间,席间所有目光又都落到了我身上。我一愣,心中还没明白过劲来,她怎么就把绣球抛到我身上来了?我才艺双绝?如今什么都忘了,还怎么绝?

  我怔怔地望向颜婉,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我内心深处对她心有猜忌的缘故,只觉她见我沉默不语,那含羞带笑的目光里隐隐透着一丝挑衅和幸灾乐祸。骤然勾起了我身为同龄女子的好胜心。

  回头望向宇文护和元氏,只见元氏正神态闲适地看着我,没有要为我解围的样子。想来她怕是要借此来试我的本事呢。我若是连这些都应付不过去,又有什么本事为她所用呢?不由得打定主意不做推辞,起身回话道,“清锁不才,就唱首曲子来应景,有污诸位的耳朵了。”一边起身朝波心亭中的古琴走去。

  元氏说从小便找人教我琴棋书画,音律方面的事,应该不会随着失忆而忘记。我信步穿过长长的水榭走到波心亭中坐好,示意其他乐师配合,轻弄琴弦,拨出一个简单的曲调。眼角瞥见垂低的柳条拂过水面,掀起阵阵涟漪,扬声唱到―——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深情的誓言,总是引人向往。众人听得都有些出神,余音缓缓落下,一时间四下竟寂静无声。仿佛在颜婉艳丽舞蹈的旖旎过后注入一股濯濯清泉,相较之下,更是别有一番滋味。

  月色正好,亭中反射着幽亮的水光,晃晃如水银。我心中不禁涌起一抹顾影自怜的情绪,有种淡淡悲凉的感觉。--我何时才能找到肯对我说这些话的那个人呢?

  “说你这侄女才艺双绝,果然没错。”一个颇有威严的声音说,宇文护含笑向元氏赞道。划破这片安静的空气。众人这才恍过神来,纷纷拍掌叫好。

  我慌忙站起身,抬眼望向前方,眸子里的寂寥还未来得及褪去,不经意间,正对上宇文邕漆黑明亮的眼睛。四目相对的片刻,只觉他深不见底的瞳仁中幽光一闪,仿佛穿透了我眼中的层层雾气,直直照到我软弱的心里去。

  我怔住一瞬,错开他的目光,片刻已经神色如常,款步走出波心亭,俯身回话道,“姑父您过奖了,清锁不过是唱首咏柳的曲子应个景罢了。”

  “果然是一曲骊歌上九天。”皇上轻声叹道,似是发自肺腑。眼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转身举杯道,“四弟,恭喜你得了个才貌双全的美佳人。”

  宇文邕微怔一下,目光下意识地瞥向我,随即举杯望向皇上。我回到座位上坐好,颜婉笑吟吟地举杯贺道,“姐姐的歌声果然百闻不如一见。婉儿敬姐姐一杯。”我只得举杯饮下,一抬头见宇文邕竟跟我同时举杯,就好似在对饮一般。他带着重新审视的目光看我,眸子中缭绕着复杂的光焰。我白他一眼,飞快错开目光,本来就不胜酒力,一杯下肚,顿觉脸颊发热。

  我目光散乱地落在半空,恍惚看见一个黑影从宇文邕身后掠过,极快地消失在漆黑一片的后花园里。

  二.

  宴会的气氛热络起来,众人皆忙着饮酒说话。我不胜酒力,两杯下肚头就昏得厉害,一个人悄悄离开宴席往房间走去,刚踏过月牙门,只见眼前闪过一个黑影。我眨了眨眼睛,还道是自己眼花,脚下却忽然踩到了什么。绣花鞋底子极薄,依稀觉得是个扁平的条状,俯身一看,原来是把铜黄色的钥匙,掉落在繁盛的花木丛中。

  收起来吧,以后也许会用得上。我随手把这钥匙收在袖袋里,刚走出两步,忽听西苑传来阵阵嘈杂声,斋堂的方向有一片火光冲天而起,我愣住一下,还没等回国神来,只听侍卫们高喊着“有刺客”,嘈杂的声音越来越近……

  脖子上忽然一凉,肩膀已经被人大力扼住,“别过来!”耳边响起一个模糊不清的声音,微微侧头,原来刚才那个黑影并不是幻觉。黑衣人看起来很紧张,握着我肩膀的手微微颤抖着。

  侍卫们很快将他团团围住,吵嚷声惊动了夜宴上的众人,宇文邕和皇上闻声赶来,见到我被黑衣人架在刀下,都是一愣。

  “别,别过来!不然我就杀了她!”挟持我的黑衣人声音颤得厉害,我忽然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他的手一抖,明晃晃的白刃微微划过皮肤,脖颈涌起一阵凉意。

  “别伤害她!”皇上脸上掠过一丝焦切,上前一步,冲口而出地说。话一出口,自己也顿觉不妥,下意识望了宇文邕一眼,背手立在一旁。

  “放了她,我保你活着离开。”宇文邕沉声说,探照灯一样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我的脸颊。

  黑衣人对上他的目光,微微一抖,明显是在害怕,却还是壮着胆子说,“只要……只要你们把水牢的钥匙交出来,我就放了她!”

  他说了这么多话,我这才可以确定……这个稚嫩声音……我猛地回头,只见他左眉毛上依旧缺了一块,是那天做饭时不小心被炉火烧掉的,稚气未脱的眼睛里噬着紧张和恐惧――正是曾在北齐军营里照顾我的小兵阿才。

  月光明晃晃地照下来,阿才看清是我,猛地一愣。紧张加上惊讶,手上的刀竟“咣当”一声掉落到地上,阿才急忙弯腰去捡,慌乱中忘了手中还有一个我,脚下一滑,两个人就一起朝地上栽去……

  拽着人质一起在众目睽睽之下跌跤,这个刺客当的真是英勇!我的被阿才手忙脚乱地压在身下,脚踝硌到一块大石头,戳到了骨头,钻心的疼,不禁“啊”了一声,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大冢宰府的侍卫们正欲一拥而上,阿才吓的完全呆住,一动不动地瘫在地上……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队黑衣人从西苑的方向飞身过来,为首的一个挥剑格开砍向阿才的刀,剑气所过之处,众侍卫手中的长刀劈里啪啦断了一地。见此情景,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愣。

  我仰头望向挥剑的人,皎皎月光下,他的青铜面具泛着清冷晶莹的光辉,一袭黑衣,几乎与茫茫夜色融为一体,周身散发着薄雾一样的杀气。

  竟然是他!救过我两次的面具将军。

  大冢宰府的侍卫源源不断地涌过来,与这一队黑衣人缠斗在一起,四周尽是金属碰撞的声音。面具将军的长剑削铁如泥,一时间竟无人敢近他身。侧头瞥见地上的我,湖水一样的眸子泛过一抹复杂幽深的光晕。

  “将军……”阿才看到救星,哀声叫道,腰间中了一剑,伤口处汩汩地流着血。

  脚踝疼得撕心裂肺,我的意识渐渐模糊,隐约看见面具将军长袖一挥,“砰”地一声,四周激起一阵浓烟……只觉自己陷入一个温暖而又熟悉的怀抱中,随着他腾空而起……心头一松,眼前漆黑一片,就失去了知觉。

  三.

  “将军,现在已经打草惊蛇,关在水牢里的兄弟可怎么办……”

  “将军,都怪阿才,已经到手的钥匙又被抢了回去,现在可如何是好。”

  “对了,我们可以拿这个女人去换啊!听说她叫元清锁,是宇文邕的侍妾,又是宇文护妻子的侄女,他们要是不给钥匙,我们就杀了她!”

  “不行,清锁姐姐是好人,我们不可以伤害她的!”

  “阿才你少多嘴,什么清锁姐姐,你跟人家很熟吗?”

  ……

  “行了,你们都先下去吧。”

  耳边传来嘈杂的争论声,吵得我头都要裂了。直到这个熟悉而好听的声音缓缓说了一句,四周才立即安静下来,只剩下潺潺的流水声和清脆的鸟鸣。

  “啊!”一阵剧痛忽然从脚踝处传来,我忍不住呻吟一声,睁开眼睛,触电一样坐起来,发现自己正躺在溪边的一块大石上,面具将军正在为我清洗伤口,修长好看的手指划过我白皙的皮肤,我心中莫名一颤,双腿下意识地往回一缩,却被他有力的手掌紧紧扣住。他淡淡地抬头瞥我一眼,低头将草药敷在我的伤口上。

  “……为什么,为什么每次遇到你……你都会帮我?”他的青铜面具闪耀着清辉,乌黑的长发飞舞在凉澈的风里。我看着他湖水一样澄净平和的眼眸,怔怔地问。

  嗜血厮杀的战场上,是他将我抱在怀里,宁和的体温驱散了我初次直面死亡的恐惧……

  被黑暗吞噬的房间里,是他将我从那狰狞的人偶手中救出,翩然白衣带来曙光一样的光明……

  “如果早知道你是宇文邕的侍妾,我未必会救你。”他淡淡地说,放开我的脚踝,站起身漠然地看我一眼,转身走开。

  我一怔,没想到他会对我说出这么冷漠的话来,睁大了眼睛仰头看他,心底悄无声息地蔓过一阵惊痛。

  原来在这陌生的世界,竟没有一个人是真心待我好的吗?仿佛连仅存的一丝温暖都被抽离了……心中一哽,喉咙里竟连一句逞强的话都说不出来了。自己到底是在做什么?费尽心思地周旋着各色人物中间,卷入我根本不想卷入的争斗里,空旷而陌生的世界里,没有一个人是真心对我好的……就仿佛无星无月的星空,黯蓝万里,寂寞无边。

  眼眶重重一酸,温热的泪水潮水一般汹涌而出,心中酸涩难忍。我咬住嘴唇,强忍着不要哭出声音来,却掩盖不住哽咽起伏的呼吸。

  面具将军走出几步,似是察觉了我的异样,复又顿住脚步。

  我心中一酸,把头埋在膝盖里,倔强地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哭泣的声音。

  “要哭就痛痛快快地哭,不要遮遮掩掩的。”他的声音忽然自我耳边响起,依旧是淡淡的,却比方才柔软了许多。

  我抬头,他已经在我身边,青铜面具近在咫尺。我心中一阵委屈,再也控制不住,挥起拳头软软地捶打他胸口,喃喃哭道,“我哭关你什么事!我也不想哭啊……为什么连你也要这么对我,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你不管我,你们都不管我!”语无伦次中带着哭腔,心中的悲伤弥漫了整个天空,仿佛失去所有力气,我靠在他怀里,就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不顾一切地哭泣。温热的泪水绵延不绝,打湿了他的大片衣襟。

  他迟疑片刻,伸手回抱住我,宽厚的手掌握住我的肩膀,一阵温暖沿着皮肤渗透到经络里。我靠在他肩膀上嘤嘤地哭泣着,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从他怀中抬起头来,天色已是黄昏。整个人却仿佛轻松了许多,胸腔中堆积的委屈,无助,和孤单仿佛也随着那些泪水烟消云散了……

  绯红的夕阳染红苍蓝的天际,红色流云倒映在清澈的溪水中,折射出柔和的颜色。粉白的梨花似雪般落下,纷纷扬扬地拂在他头发上,肩膀上。流水落花,与他泛着银辉的面具,在落日余晖中凝成一幅唯美温暖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