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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鸾镜清辉锁清秋(1)


  一.

  “你干什么!”我心中一怒,愤愤地说。

  “这句话该我问你吧。说,你来这里到底有什么目的?”宇文邕斜睨我一样,冷冷说道。双眸沉沉地望着我,幽深中似乎夹杂着一丝厌恶。

  没见面之前就对这什么司空大人没好感,现在才知他果然不可理喻。我大怒,面上却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挑了挑眉毛,柔声说,“你猜我是什么目的?……或者说,你希望我是什么目的?”

  宇文邕一怔,星眸直直逼视着我,探究中夹带着一丝惊讶。

  “让别人觉得你沉迷声色,荒淫无度,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我方才那场戏演得那样好,你该好好谢谢我才是吧。”我抱着肩膀,撇了撇嘴巴,幽幽地说。其实我根本不了解这个人,更不可能猜出他心中所想,不过是想气气他罢了。

  哪知他却真的动了怒。

  宇文邕眼中精光一闪,乌黑漆亮的眸子里霎时风起云涌。紧接着归于平静,看我的目光却愈加震惊。融融月色下,他的绛色锦衣翩然翻飞在夜空中,白霜似的月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上,远远看去俊朗无比。

  “元清锁,你说什么?”他双目沉沉地望着我,显是怒到了极处。

  “司空大人请放心,你我同在一条船上,害你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其实我的目的很简单,你敢不敢跟我做笔交易?”我淡淡地说,看着他冰冷的表情,心中做一声叹息,好好的一个大帅哥,性格却这么惹人厌,真是白白糟蹋了这幅好面孔。他越是生气,便越说明我猜中了他的心事。

  “……哼,凭你,也配跟我谈条件?”宇文邕闻言又是一怔,剑眉一挑,不屑地问。

  “你……”我这么好的性格都被激怒,他还真是……我再无耐心跟他谈下去,刚想发作,却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阵阵轻柔的脚步声,环佩叮咚。抬眼一看,只见颜婉在一干侍女的陪同下款步而来,看见我与宇文邕,倏地一怔,随即换上一副甜美的笑容,走过来施施然向他行个礼,说,“婉儿参见司空大人。”

  “嗯。”宇文邕淡淡应了一声,背过身不再看我。

  “清锁姐姐,你可来了,我在西苑等你了好久呢。”颜婉上前挽住我的手,热络地说。

  “呵,还不是多亏了你送的这件好衣服。”我轻轻一笑,淡淡地说。

  颜婉一愣,颇有些讶异地说,“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这衣服是西域使臣进贡来的,莫非姐姐不喜欢?”

  宇文邕回过头来,星眸淡淡扫过完颜莞的脸庞,面色如常。

  “妹妹的心意,我怎会不喜欢。你是一片好心,我倒也因祸得福了呢。”我与宇文邕不经意地对视一眼,我笑着拍拍颜婉的手背。

  此时已是三更天,浅浅的白色透过深蓝的天幕,空中漂浮着清新的凉意。

  我与颜婉并肩走着,心中暗自揣测她送我这件衣服是不是故意害我。她一路上絮絮说什么,大概是要先送我回房休息,待到明儿早晨再去见姑母。

  “清锁姐姐,这次爹爹派我给大冢宰大人送来许多贺礼呢,都放在这间厢房里了,姐姐想不想欣赏一下?都是各地官员进献的稀世珍宝呢。”走过一段连廊,两侧是雅致的小院,颜婉忽然停住脚步,兴致勃勃地说。

  已经折腾大半夜了,我虽然累,可是一听稀世珍宝四个字还是来了精神,忙笑着说,“好啊,今天正好让我开开眼界。”

  颜婉颇有些得意地笑笑,一边转身吩咐丫鬟开门,一边说,“件件价值连城,保证姐姐大饱眼福。”

  西厢房里堆着四只大大的桃木箱子,锁头是金制的,锁孔里透出灿灿的光芒。颜婉扬了扬下巴,四个侍女同时掀开那四只箱子,一时间,房里好像笼罩了一层金雾,就好像正午阳光照耀下波光粼粼的水面,夺目的光辉可以刺痛人的眼睛。

  “喏,这是商朝的铜爵,这是陈国来的玉如意,这是南海的红珊瑚……”颜婉一件一件介绍着这些宝物,我却自顾自地翻看着,心想青鸾镜会不会也在这宝物中央,可是这灿灿金辉中半点碧色也无。我觉得,在我迷茫的时候总是看到青鸾镜的光辉,如果找到它,就可以找到自己的过去。

  颜婉送来的寿礼果然都是奇珍异宝,我好奇的在箱子里翻看着,刚把手伸到箱子底部,手指忽然碰触到箱子深处某种冰凉柔软的东西,低头一看,原来指尖触到的是一个一尺来长的铜制人偶,周身黑漆,混在一簇珠光宝气中很是显眼,脸上的五官是画上去的,目如铜铃,双唇血红,笑容阴森可怖,我心中猛地打个冷战……

  眼前忽地黑光一闪,一团黑暗将原本的金灿灿的光辉都掩盖下去,房间中霎时充斥着一股诡异幽暗的气息……四周片刻间漆黑似夜,那黑色人偶忽然腾空而起,悬在半空,一双骇人的眼睛仿佛在看我,发出声声凄厉的笑声……我吓的倒退一步,它的手臂猛地伸长,一把扼住我的喉咙……脖颈上传来冰冷的痛感,它的笑声愈加尖利,有如夜枭……

  此时房间里的人都已四下逃走,完颜莞离我比较近,已是吓的蜷在角落里,我死命地握住那人偶的手,艰难地对颜婉说,“你……”刚说出这一个字,喉咙一紧,就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颜婉如梦初醒,跌跌撞撞地夺门而出,说,“姐姐,我这就去找人来救你……”

  此时我已被勒得喘不过气来,本能抡起身边的红木椅子像那人偶头上砸去,椅子应声碎裂,它身子一歪,在空中晃了晃,握着我脖颈的手微微一松……我趁机朝门口冲去,可是身体还没越过门槛,双腿又被它紧紧扼住……我死命抓着门槛,用尽全身力气往外爬,渐渐模糊的双眼中,只见一个素淡的人影从墙头上翩然跃下,面上戴着熟悉的面具,在浅淡的天光中泛着星辉般的银光……竟是在战场上救我的那个将军!

  我心中莫名一热,挣扎着在半空凌乱地挥舞着右手,声音沙哑地说,“救我……救我……”

  恐惧的泪水应声而下,一片迷离中,正对上他那双湖水般幽深宁静的眼眸……

  我再也支撑不住,手上一松,整个人就要被那人偶拖回黑暗中,就在这时,只见眼前白衣翩跹,仰头一看,他已跃至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手上猛一加力,将我拽出房间……可身后那古怪人偶哪里肯放我,铜臂扼得更紧了,我心中一急,回头死命地朝它头上狠踹过去……面具将军见到竟是个黑色的铜制人偶在钳制着我,秋水般的眸子里掠过一丝震惊,抽出腰中的佩剑,动作奇快地朝那人偶脖颈上刺去……

  腿上的怪力骤然消失,面具将军将我抱在怀里,飞身跃到院子正中……我紧紧抱着他的手臂,眼看着那间屋子乌云密布般天昏地暗,人偶口中发出凄厉的叫声,铜铃一样的眼睛直直瞪着我,竟似充满血丝般猩红骇人……我哪见过这般情景,心中大骇,尖叫着环住白衣男子的脖颈,把头深深埋在他泛着淡香的怀抱里……

  隐约感觉自己随着他腾空而起,耳边掠过赫赫风声,然后是金属碰撞的声音……我睁开眼睛,只见他长剑散发着冷霜一样的银光,所向之处,那黑色人偶已是身首异处,被砍成了两截……脸上那诡异的笑容却还没有消失,好像在目光空茫地看着我……我心中一怕,急忙又缩回他怀里……

  一阵温暖的气息迎面而来,他的怀抱里有浅淡的香草芬芳。我心跳骤然加速,忽然反应过来这样似乎有些不妥,一抬头,只见面具将军正垂头看着我,澄如明镜的双眸泛着春水一样的光。我急忙松开他,紧张地后退两步,鞋尖却险些碰到那人偶的头,复又尖叫着跳回他身边……

  只见他澄净的眸子中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仿佛清风拂过湖面,激起波波寡淡的涟漪。

  “它……它是什么东西?”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总是在他面前出糗,面上微微一热。

  面具将军没有回答,收起长剑,俯身拾起人偶的半截身子,只见它断开的颈窝处塞着一个黄色的纸卷……我好奇,也忘了害怕,伸手拿出那细小的纸卷,缓缓打开,只见黄色的宣纸上用毛笔画着古怪的图案,又像是某种独特的文字。

  “这是什么?”我眨眨眼睛,惊诧地望向他。

  “……也许是傀儡符。”面具将军沉吟片刻,淡淡地回答。

  “什么?……傀儡符?”我一怔,无意识地重复道。不会吧,世上竟真有这种东西吗?可是如今我亲眼所见,却也由不得我不信了,忿忿地抱怨到,“到底是什么人,居然画这种东西出来害人!”

  就在这时,隐约听见附近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声音嘈杂,似是来了许多人。

  “你快走,你是齐国的将军,要是让他们看到你就糟了……”我顾不得多想,将那道符收在袖袋里,一边拉着他往墙边跑去。

  面具将军闻言,双眸微微一怔,随即便很配合地随我走到墙下。

  此时已经天光,东方的天空散发着浅浅通透的明蓝色。大片轻薄的流云飘过头顶,他乌黑的长发飞扬在风里,青铜面具泛着铮亮的光,依旧冷漠肃杀,可此时看来却已不再狰狞。那双幽深宁静的眸子淡淡地望着我,隐约竟是一双极美的凤目。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总戴着这样一张面具,难道他生来很丑,或者脸上受了伤?难道他的真面目会比这面具还要狰狞?

  ……我看着他的侧影,只觉他这样迎风站着,白衣翩跹,真真好似落下凡尘的九天嫡仙。

  这样一个气质出尘的男子,竟会有张不可见人的丑陋容颜么?不管怎样都好,他救过我两次,就算他的真面目再丑再恐怖也好,我也不会嫌弃他。

  “谢谢你。”我仰头看他,一脸真挚地说。

  面具将军没有说话,转过身,刚要纵身跃起……

  “等等……”我却又叫住了他,不知为什么竟颇有些羞怯,轻声地说,“……以后……还会再见面吗?”

  他的身形顿了顿,没有回答,白衣一闪,已经纵身跃出墙外……

  我站在墙下呆立片刻,回过头,擦去眼角因为恐惧而落下的泪痕,脸上已换上一副淡漠平静的表情。

  这大冢宰府上下人人心口不一,危机重重,可是谁要想害我元清锁,却也没那么容易。心中暗想,这箱珠宝是颜婉带来给大冢宰大人的贺礼,最有可能的幕后黑手就是她。可是这元清锁在无论在大冢宰府或司空府都人微言轻,她有什么必要下手来害我?按理说,若不是我好奇跑来瞧热闹,第一个碰到这傀儡的人就应该是大冢宰大人宇文护了……凤凰紫衣的事情如果是她故意安排的,那么她矛头真正指向的人,难道是宇文邕?……这个面目和善的女子,究竟是敌是友,那个人偶本来要杀的人,是我,宇文邕,还是宇文护呢?

  身后传来纷繁的脚步声,我回过头,原来是颜婉带着宇文邕和一队侍卫匆匆赶来,见我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倏地一愣,跑过来挽着的手臂,声音里还带着哭腔,说,“清锁姐姐,太好了你没事,不然婉儿可要自责死了。”说着,眼泪簌簌地落下来。

  我盯着她看了片刻,笑着说,“我没事,不过就是个人偶嘛。”说着轻轻挣开她,走过去捡起人偶的头,在手里掂量着,轻声地说,“我元清锁八字不祥,连恶灵都不愿近身,所以得以脱险……可是这是进献给大冢宰大人的寿礼,万一要是冲撞了他好人家的贵体……”我把人偶的头当球一样扔到半空,复又稳稳地接在手里,回头看着她的眼睛,声音提高了八度,一字一顿地说,“那可是死罪吧?”

  颜婉一愣,一脸受惊的表情,声泪俱下地说,“我……我真的不知道这箱子里藏有这种东西啊……一定是居心不良的人偷偷放进去的……再说婉儿要真是存心要害大冢宰大人,也不会拉姐姐过来看了……”

  我飞快地看了宇文邕一眼,听了这番话,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想必他已经心中有数。

  “……可是惊吓到姐姐,婉儿难辞其咎,愿随姐姐到大冢宰大人那受罚!”颜婉哭得梨花带雨,表情也不像作假。我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说,“婉儿妹妹言重了,我怎么会怀疑妹妹你呢?况且我这不是好好地站在这里?大冢宰大人日理万机,我看此事就没必要惊动他老人家了。折腾了大半夜,妹妹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颜婉闻言,委屈地擦了擦眼角,应了一声,转身朝西苑走去。

  单凭这件事,我还无法肯定她到底有什么目的。闹到大冢宰宇文护也未见得会有好处,所以暂且再观察她一段好了。

  眼见颜婉走远了,我看了一眼手中的人偶头颅,只见它血红色的眼睛和锯齿一样的嘴巴,凑成一副诡异可怖的笑容。我心中一毛,下意识地把它扔到远处,后退两步,背靠着墙壁,倒抽一口冷气。

  “哼,原来是在逞强。”一个颇为讽刺的声音自我身后响起,我这才发现宇文邕还没有离开,背手站在雾气弥漫的晨曦中,冷冷地看着我。

  “……不逞强的话,怎能让敌人心存顾虑,不再来下手来害我?”我叹口气,轻声回答,只觉身心俱疲,瞥了他一眼,说,“我知道我的死活对你来说根本无所谓,可是这里是大冢宰府,你装样子也好,也该保我周全。何况在外人眼里,我可是你的人,对付我就是不给你面子,弄不好还能把你一块拖下水。”

  宇文邕闻言,倏忽间愣了愣,剑眉一挑,颇为审视地看着我。

  “所以你与其在这讽刺我,倒不如好好想想,这下套的人是谁,他要对付的,又是谁。”我淡淡地说,转身向西苑走去,又惊又吓地折腾了大半夜,只觉自己头重脚轻,几乎站立不住。

  孤立无援的处境,真是让人难以承受。

  脑海中忽然闪过面具将军的澄澈眼神,心里这才稍微暖和了些。

  宇文邕没有说话,只是眼神略带复杂地看着我。我从他身边走过,一阵轻风拂来,带着晨露微凉,卷得宇文邕身后的粉白的梨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暗香浮动,飞花若雪。我仰头望着,脚下忽然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失去平衡,一头向地上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