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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卷 第五十九章 番外:连悲伤都那般清澈


  第二天,我们就踩着三车轮,绕着环形公路去了县城里的医院,一路颠簸着到了目的地,而这里又是县城里唯一一所医疗机构,所以当我们搀着晴屿走进大厅时,看到排着队好多挂号的人群,熙熙攘攘,就像旧社会排队领粮票的场景。

  “我去挂号,希望今天能一次性做好手术。”夏浔甩下一句话便融入进了人堆中,我搀着晴屿找个干净的座椅坐下,他的眼睛还未有什么起色,呆呆地望着前方,没有光彩,我捋平了他前额乱了的刘海,他忽的抓紧了我的手,微颤了下唇瓣:“小星,你不会离开我吧?我现在,现在看不见,你不要,离开我了。”

  “我不走,放心吧。”我反握上他的手背,安抚道,“会好起来的,你一定能看得见呢。”紧接着,我感觉眼角有些凉,动了动身子,缓缓抱住了他的脖颈,我闻着他短发上淡淡的味道,那足以不再让我恐惧什么的味道。

  过了好久,夏浔才返回到我们身边,惊喜地告诉我们正好预约到了眼外科医生,说过会儿就可以出诊,我们一听,晴屿的眼睛有救了,都在扬眉吐气,中午随便吃了点面包和水,就搀着晴屿见了外科大夫——黑发中夹杂着几丝银发的老医生,他用检查用的灯检查了下晴屿的眼睛,随即说可以立马手术把淤血清除,趁它们还没开始扩散。

  我和夏浔在手术室外等待,过道里白得刺眼,一切都散发着冰冷的白光。

  夏浔对我说:“我知道我哥几乎没什么朋友,或者说没朋友,因为他性格比较内向甚至是孤僻,不愿走进谁的心里,也不去主动接触谁。”他转向了我,与我惊怔的目光撞上,他问我:“你们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呢?嫂子。”

  我微低下头,回答道:“我大三那年,在他当时工作的店里打零工,慢慢地从看不惯到相识,相知,很久了。只不过我们真正在一起也不过八个月,呵呵。”

  “是这样啊~”夏浔仰头,望着天花板,轻叹。

  我点点头。

  他微微眯了眯眼,说:“你们闹情绪就闹情绪吧,请你不要再放开他的手好吗?我不想再看到我哥他哭了,就像他二十岁以前。”

  最后一句话,说得格外轻,却异常清澈,我不由得惊了下,“什么?”

  他像是在回忆着什么,继续道:“他以前也有过一个很要好的朋友。”……

  他从小家境不好,从小学到初中一直被同学瞧不起,就连女生们都联合好几个男生一起欺负他,在他吃自己带来的午饭时,把酱油一股脑倒在他饭盒里;或是在他进教室准备上课的时候,绊他一脚,随即全堂哄笑;把他书全部撒在走廊里,再把书包丢到窗外;等等。晴屿只能一个人默默忍受,把饭盒里多余的酱油倒掉,当着嘲笑他的全班同学的面,大胆的吃着“酱油拌饭”;在被绊了一脚后,还能勇敢的站起来,抹抹脸上的灰,对着他们若无其事地笑笑;他在大家面前的懦弱并不表示他就是弱者,他只是不想和那些人争辩,何况全班都是“穿一条裤子”,唯独他不是,他说什么也不会有人听。

  “要我帮忙吗?”一双洗白了的球鞋跃入眼前,站在了凌乱的书堆中。

  十三岁的晴屿抬起了脸,他看到了阳光穿透过那人的肩膀,直直地照射进自己的眼眶,他不由得伸手遮挡了下,随口应道:“不,不用。”他觉得全班的人都不可能那么友好,又何必去理睬那些假惺惺上来“帮忙”的人呢。

  但是,那人却不顾晴屿的阻拦,依然蹲下身,帮他迅速捡起掉落在走廊里的每一本书,随后交到他手里,浅笑道:“下次再有人欺负你,你就转学吧,别为难自己。”

  他记得那个人留着小平头,露出干净的额头,有阳光晒过的小麦色肌肤,班里也是不常与人搭讪的男生,因为成绩出众,经常会有女生上前借问题目来套近乎,他待人习惯用微笑,但是他们之间的交流少之又少,那次帮着他捡书是他们进校以来第一次的交谈。

  那个阳光少年叫,许映晖。

  很普通的名字,但却是不普通的人,许映晖出生在较优越的家庭里,从小就受过严格的家教,又弹得一手好钢琴,又爱好运动——被学校里的女生称之为“羽毛球王子”,但是让晴屿想不通的是,他那么受女生欢迎,却从未对一个女生有过好感,也只是在收到情书那一刻,一笑而过,而后放学约那名女生吃一顿简单的饭,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各自回家。

  晴屿自那以后还是一如既往地被欺负,他默默收拾着残局,似乎他根本不知道大哭一场来发泄,最多抹了抹眼角,脸上还是干的,这一切许映晖一直都看在眼里,一声不响地坐在角落靠窗的位置,他也想不通,为什么这个男生被那么多人排斥欺辱,还会淡定自若地笑着生活。

  十五岁,中考前夕,浅白色的大海。

  许映晖问过晴屿一句话:“你为什么不肯退学?他们那样对你。”

  “如果我连这点都不能忍,那我以后怎么上社会,我还想长大了找一份好工作照顾我妈妈呢。”

  许映晖怔住,不解地看向他辉映出波浪滚滚的眼瞳,柔和也冰凉。

  他们在中考以后失散,晴屿没有进高中,而是职校,专业是汽车维修,清一色的大老爷们儿,他的生活稍许缓解,但是他依然不愿跟人主动搭讪,性格安静得恍若不存在,喜欢坐在靠窗的座位,一个人在下课以后托着腮望着对面的楼层,那一刻,他们的目光再次相遇了,许映晖!

  教学楼,天台上,空旷着。

  许映晖:“想不到我能在这里碰到你,呵呵~”

  晴屿满腹狐疑:“你怎么会读职校的?你成绩那么好,完全可以上重点的高中考大学的?职校只有像我这样平庸的人才读的……”

  “这个很重要吗?”他瞥了晴屿一眼,“我想早点出来工作,自力更生。还有,谁允许你这样定义自己了,这不等于自暴自弃吗?没有人是平庸的,也没有人是光彩的,都要把自己活得闪耀就行。”

  谁说的,冰火两重天。

  他们两个性格迥异的少年,竟然能成为彼此的知己。许映晖是晴屿第一个朋友,他的用心至交,他们可以在复习迎考的日子前去往许映晖的家里复习功课到深更半夜,然后一起洗澡,再一起窝在被窝里睡觉,第二天醒来再欢笑着去上课;也可以像所有的女生那样,坐在一家固定的DQ里,吃着三十几的冷饮杯,聊着彼此的心里话,简直无话不谈。

  我知道许映晖这个人是在我十一岁的时候,他和那个少年一起来看望我和我妈,他真的是如阳光的存在,特别喜欢说各种有趣的话题逗我们笑,我妈差点要认许映晖做干儿子了,应该也是在那天,以后,我就再也没从我哥口里提及那个人了。

  晚上,我买日用品回来,刚推开门,就看到他们在院子里乘凉,两个人对望,站着,并没发现我回来了,我感觉到他们四周的空气凝滞了,彼此沉默了许久,许映晖才说出一句话:“我走了后你好好的生活。”

  走?许映晖要走了?我狐疑。

  晴屿不响,身板有些摇晃,随即,许映晖上前深深抱住了他,说:“回去吧,早点睡觉了。”

  他又抬起手臂轻轻地用手指抹了晴屿的眼角一下,挽过他的肩膀,两人一齐回了屋。

  夏浔说到这里,有些哽咽了:“我突然有一天问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我哥说,许映晖要结婚了,开始忙以后的日子了,要很长时间不联系了,所以我哥他有些舍不得,躲在卫生间里无声的哭了好久。”

  手术室的红灯依旧亮着,在瓷白的墙壁上,异常突兀。

  我深吸一口气,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人不多了,冰凉的空气笼罩着这里,我微微抖了下,说道:“那是他维持了好久好久的友谊吧,舍不得也是理所当然的。”

  “嗯,他对他付出了所有的真心,去维持这段感情,却没料最后两人越走越远,直到忘记了要联系,所以他又回到了一个人的日子,孤单陪伴自己,失去过才更懂珍惜。”他望了眼紧闭的手术室大门,又转向我,“嫂子,你有时候也要体谅下他,他是因为过于在乎你所以才会偶尔的闹脾气,你也甭怪他咯~”

  我微笑了下,沉下眼。

  良久,镶着磨砂玻璃的大门缓缓推开了,病床被推了出来,我们纷纷站了起来望过去,晴屿的头部被裹上了白色的纱布,我忙小跑上前,晴屿他闭着眼睛,被护士一路推了过去,我忙问医生:“怎样了?大夫。”

  “手术很顺利,淤血及时排出了,不过还需要靠吃药物维持几天,呵呵~”

  我们俩面面相觑,同时松了口气,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晴屿在吃晚饭之前就醒了过来,麻药过去了,脑袋还有些浑浑噩噩,我们陪他付了相应的费用,就顺着来时的路回去了,我一路上紧紧地抱着他,他摸了摸我的头发说:“呵呵,还把我当盲人呢?我现在看得见你们了呢。”我不作答,而是收紧了环着他腰际的手臂,晴屿,我再也不会任性地放手了,我答应了夏浔不会再让你第二次失去。

  晚上,夏浔在整理着自己的行李,他真的要去城里了,我问他会不会舍不得这里,他摇头,说一想到未来能有钱养活日渐年迈的母亲,心里就期待,他已经十九了,是该去闯闯外头的大千世界,我和晴屿商讨着,干脆我们三个一起回去,晴屿当然是同意,还说到时候可以让他来他的汽车修理厂实习,包食宿的,会省了一笔不小的开支,夏浔笑着同意了。

  我们在离开前一天,去祭拜了他的母亲,现在还未到祭拜高峰,墓园里没人,我们两个人的脚步声踏在落叶满地的道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活生生地践踏过一条生命,那般残忍,我挽着晴屿的手臂,在一座积着一层灰的墓碑前站定。

  晴屿把手中捧着的一束白菊,轻轻搁置在墓碑前,深深凝望着巴掌大的镜框里那张已逝的笑脸,依然那么慈祥和睦。

  他把我整个手都揣在胸前,扯起一抹释怀的微笑,在他母亲的墓前轻声道:“妈,你见过她的吧,虽然只是一面之缘,但是她现在是我的妻子,你的儿媳,你在那边可以松口气了吧?你这辈子的愿望也就达成了,我会幸福给你看的。”

  我抬起脸来,忽然看到他的眼眶泛了一圈红,吞咽了下喉结,一行清泪就滑落下来,我默不作声,转眼瞧见他母亲的镜框旁边还有一个凹进去的空槽,和镜框一般大,却是空空的,下面深深地刻着竖行字体:生父,戴卫平。

  戴卫平?他父母不是已经离婚了么?我有些疑惑地指了指那个空槽,问:“晴屿,那个是谁?”

  他微微沙哑了嗓子,道:“那是我亲生父亲,没有骨灰,什么都没有,我甚至从小到大就没见过他,小时候那个男人或许只能称之为养父,因为我妈在和他结婚的前夕就怀我了。就在四年前,我母亲住院的那天,养父来过这里,离婚了那么久的人突然来这里说出了埋藏那么久的秘密,他恨我父亲,也同样恨我,原本那把刀是想刺向我的,但是我母亲正好醒过来替我挡了……”他越说越哽咽,声音小了下去,直到抓住我的手在没来由地颤抖着,我知道他一定是想起了那些过去,我扭头望向那镜框,她冲我尽情地微笑着,我并不觉得死气沉沉,就好像她就站在我的面前,穿着冬天那种粗布棉衣,拉过我的手对我说:“好好照顾小屿,不要让他伤心。”然后,我似乎听到了我心里那个声音,恩,我会的,会的,会和他好好的。

  然后,我也哽咽了。

  “小星,走吧~”他搂紧我,把我唤了回来。我点点头,我们慢慢地走在这片金灿灿的甬道上,感受着夏天彻底的过去了,被风卷着片片落叶送来了最凉爽的金秋。

  我还会伴着他下一个春秋,再一次轮回。

  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背影转了过去,像是站在墓碑前许久了,腿有些晃,我们忙上前叫住他:“小浔!”

  他转过脸来,那眼角还闪着泪光,我惊怔住,“莫非那个是……”回过头去,灰色的碑身上模模糊糊的看不清字体,但我似乎猜出了什么,只听夏浔说:“那是我已经去世的父亲,其实我半年前在整理我妈房间的时候,翻到了她的床底下有一盒骨灰盒,上面很清楚地贴着我父亲的照片,我就都知道了,但是我不想表现得那么悲伤,反倒是我妈她总是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这更让我确定了要去城里打工来养她的决心。”

  晴屿搂过夏浔瘦弱的肩膀,冲他自信地笑着:“会过去的,悲伤也没用,我们一起加油吧。”

  夏浔看着他,抿唇而笑,点了点头。

  我们三个顺着窄小的斜坡阶梯往下走,迎面而来的一对男女,各自穿着黑色的西装,捧着娇嫩欲滴的白菊,花瓣晶莹剔透,我们稍许往旁边让了让,但是晴屿的视线定格住了,脚步踌躇不前,直到其中那男的抬起眼来,方才舒缓的眉头微蹙,“小屿……”叫得好轻。

  我望着他们,那个男人冲他扬起微笑,说着:“好久不见。”

  晴屿这才缓过神来,微微欠身,“嗯。”

  一顿寒暄,男人对身边秀气的女人介绍道:“萱儿,这是我从初中开始最好的朋友。”

  唤作萱儿的女人微笑致意,也没说什么,男人伸出手臂,“你头上的伤……”试图想过来触碰,没料,晴屿抓紧我的手,说:“老婆,走吧,我姨妈估计在煮饭了我们得去帮忙。”连再见也没有说一声,匆匆地拉着我们下了斜坡。

  我下意识地往回望去,那两个背影,挺登对的,我知道了那个男人就是许映晖,晴屿曾经拿命珍惜的男人。他落寞的背影有着清澈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