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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上集:陆(4)


  曲同秋只觉得心都要从嘴里跳出来了:“你、你现在在哪里?你没事吧?”

  “嘿,我很早就到学校了,刚才在收拾东西,你打电话我没听见,不好意思啦,手机也没电了,正在充呢。对了老爸,我这回运气好好,遇到上次那个人,刚好她家里有车回T城,就带了我一程,超顺利,超快的……”

  曲珂还在那边天真无邪地说她的幸运,却不知道父亲为她虚惊一场。曲同秋一口气松下来,身上一下子就软了,听她絮絮叨叨的,也不忍心告诉她自己刚才是有多害怕,只喃喃道:“顺利就好,没事就好……”

  挂了电话,曲同秋才发觉自己从里面都被汗湿透了,从后视镜里看坐在后面的男人,还是看不清神情。车内气氛有些尴尬。司机也缓下车速,等任宁远的指示。

  “真、真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我就在这里……”

  曲同秋话说了一半,为难地往回咽了咽,脸色有些难看,司机反应比他还快,立刻刹车,他总算来得及推开车门,吐在路边上。

  “怎么了。”

  曲同秋吐了一阵子,胃里还在翻江倒海,抬起头来,只觉得天旋地转,小声说:“我有点晕。”

  任宁远静了一静,说:“你真是个麻烦。”

  曲同秋不想会被当面这么说,略微尴尬,只得勉强做出一个笑。

  任宁远那毫无波澜的清冷和高高在上,让他有些卑微,又觉得打击和失望。那些情绪在压抑里交融着,慢慢变成一种憋屈的隐隐怒气。

  这两天过得分外窝囊又糊涂,他确实表现得潦倒蠢笨。

  可英明神武如任宁远,难道就从来都不发烧呕吐。

  他想说,是人就会有大脑短路的时候,运势低落时谁不会倒霉,关心则乱时谁不会闹笑话呢。觉得他搭车的低姿态可笑,那是没当过父亲的人。

  当然,以任宁远的优越,不认可这些,也是理所应当的。

  “我刚好这里下车。今天谢谢了。”

  听他道谢,任宁远看了他一眼。

  “你客气了。”

  “谢谢。”

  曲同秋倒不是故意客气。自从任宁远说了那番话,就真的变得生疏起来。

  其实类似的事情以前也有过,任宁远那时说他狐假虎威,他也不见得比现在轻松,但还是一根筋地追着任宁远跑。

  十几岁的时候可以毫无顾忌地卖傻,往往没皮没脸,那个年龄,再多的窝囊也能合理化,因为幼稚。

  然而三十来岁的时候那样就不行了。虽然温吞和好脾气是差不多的,但一个成年男人,就有担当和相应的自尊了。

  记得那时候有个沉溺电子游戏的同学,总剩不下饭钱,一到吃饭时间就厚着脸皮到处蹭个一筷两筷,无论被怎么赶都是嬉皮笑脸。

  他对任宁远,就像那人对三餐一样,都是带点羞赧和厚颜的执著。

  这么多年以后,长大成人了,想必那个同学如今即便旧习复发囊中羞涩,也做不出讨两口饭吃的事。他对任宁远也是这样。

  不同的年纪,需要维持的自尊程度也是不同的,但任宁远似乎没替他想过这个。

  任宁远提醒他不要有占便宜的心思,是合情合理的。

  但他从未有过那么难堪和失望的体会。

  他今天在便利店门口发呆的那么一会儿,就是在想,如果自己有本事,就把受过的任宁远的好处全还了。

  “等下,”任宁远又开口,“你是不是发烧了。”

  “只有一点点。没事的。”

  “要是不舒服,就去医院。”

  “这是小病,不用吃药。”

  以前是任宁远让他往东,他就不敢往西。这样没有立刻顺从,让任宁远轻微皱了一下眉头。

  “有病就该去医院。”

  “嘿,真的不用,我都是喝几大杯热水,被子里捂一捂就好了。现在看病,就算是个感冒,只要挂了号,钱就少不了。不值。”

  任宁远皱眉道:“不用小气。医药费我付。能走了吧。”

  曲同秋愣了一愣,忙说:“我不是真的不舍得钱……”看了看任宁远,终究还是坐好,不再说话了。他隐隐觉得失望。

  曲同秋在医院没花多少时间就开好了退烧药,索性还打了针。一针下来,本该很快有所好转,一路跟着任宁远从楼上走下来,他脸色却越来越灰暗。

  “怎么了。”

  “没……”

  “你脸都白了。”

  曲同秋有点熬不住,犹豫了一会儿,说:“我疼。”

  “哪里疼?”

  曲同秋难堪地用手指了指。做完那个动作,身体不自觉就羞愧地缩小了。

  任宁远像是轻微地磨了一下牙,而后平静道:“跟我去看个医生。”

  曲同秋闻言很是尴尬,但如果辩解似乎也不对,哑口无言了一会儿,只得说:“是你相熟的医生吗?”

  “是,经常合作,”任宁远笑了笑,“我店里的员工都是找他。”

  曲同秋又是一怔,停了停,还是跟上他的步子。

  医生早已见怪不怪,也不管任宁远就在屋内站着,豪放地给检查。那种感觉让人全身不适地紧绷,但曲同秋更多的是觉得丢人,闭紧嘴巴默默待着。

  “最好做手术。”

  “啊?”曲同秋吓了一跳,“这、这么严重?”

  医生问道:“你不觉得疼吗。”

  “……还好……”

  疼是疼,但他这种原本就软弱的人,露出病态什么的,就会被认为是太孬种。

  “倒还蛮能忍嘛。不过不动手术的话,好得比较慢,会影响生意吧。”

  曲同秋有些难堪:“我、我不是做那个的。”

  “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医生哈哈笑,“也对,你可是宁远亲自带来的。宁远,你长这么斯文,出手居然这样不知轻重。”

  曲同秋羞耻得不想出声,但听见医生的误会,还是替任宁远解释:“这个不关他的事。”

  “啊,歹势……”

  曲同秋拿了药单出来,照样默默跟在任宁远身后,走了几步,突然听任宁远说:“是怎么回事?”

  “什么?”

  “怎么这么严重?”

  “……我不知道。”

  任宁远像是有点要发火:“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自己做的事,还不知道?你知不知轻重的?”

  曲同秋慌得忙说,“我们一起喝酒,我喝醉了,然后就这样了。”

  虽然对他来说,那就是不折不扣的暴力,但到这个时候,要坚称自己有多冤枉,又未免太逃避责任,于是他也没控诉庄维,只说:“所以我真不记得了。应该是误会。”

  任宁远看了他一眼,没出声,过了一会儿才说:“你怎么连这种事也能犯糊涂。”

  曲同秋尴尬地笑笑。

  听说的人都会觉得他蠢笨,但是谁会对一个从不拿正眼瞧他的旧日相识有戒备之心,醉了又有几个会不糊涂。

  坐进车里的时候,他说:“任宁远,我真没弄脏你家。”

  任宁远看着窗外:“是我误会了。”

  曲同秋“嗯”了一声。没有丝毫轻松的感觉。他不是对任宁远失望,任宁远仍然完美得很,他的一切仰慕都还在。

  只是亲近的错觉消失了。

  他是这么个容易看透的简单人,他们对他会有这样那样的误解,是因为他们不肯多花一分力气去了解和确认罢了。

  任宁远和庄维都一样。

  他是对自己灰心。

  在渺小里生出一种孤独感。

  到了路口曲同秋就准备自己走回去,运气好的是,任宁远让他多搭了一程便车,把他带到公寓宿舍楼下。

  虽然知道地址,任宁远也是头一次来,在楼下看了看大楼陈旧的外表,便说:“昨晚风雨挺大。”

  “嗯,听说有些地方都淹了。”

  “你屋子里一团糟了吧。”

  “啊……”任宁远有过的疑心,弄得他也跟着谨慎起来,似乎自己一旦显露出不顺利的姿态,就是在跟任宁远讨点什么似的。

  “没有,窗户挺严实的。”

  任宁远看了看他:“那我上去瞧瞧。”

  “宿舍里挺好的,也没什么特别,就跟一般公寓一样。再说你赶时间。”

  “走吧。”

  “不用了。”

  他还是头一次拒绝任宁远,对方也有些意外,抬眼看看他,笑一笑,便坐回车里。

  “很疼吗。”

  “已经不疼了。”

  任宁远望着他:“不舒服的话,我还是带你去做手术吧。”

  “不,我自己能行的。”

  任宁远又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关上车门。

  曲同秋看着车子开到不见影子了,才转身上楼。他不知道这样在任宁远看来能不能算是表现得比较好一点。到现在他也仍然和以前一样,期待着任宁远的认可和赞赏。

  慢慢走上楼,楼层到了就开始摸索钥匙,却见公寓门口已经有个人站着,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百无聊赖地重复敲门。

  曲同秋见了那人,顿时一惊,不自觉后退一步。男人正等得不耐烦,看到他就大骂:“你死去哪里了。现在才回来。”

  “……我出去了一趟。你有什么事?”

  庄维“哼”了一声:“我带点粮食来救援难民。”

  曲同秋也看到他脚边的两个袋子,知道里面是食物,但还是不太愿意靠近庄维。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提到这个庄维略有些得意:“问宁远手下送货的小邱,不就知道了。”

  曲同秋犹豫着要不要感谢他的费心:“辛苦你了……”

  “那还愣着干什么,开门请我进去坐啊。”

  曲同秋只得绷紧着掏出钥匙,开了门。

  庄维提起地上的东西进屋,倒也规矩地换了拖鞋,找个桌子放下袋子,而后环视一周,屋子进了不少雨水,曲同秋出门之前已经拖了一遍地板,收拾了一番,但室内的简陋一览无遗,狭小陈旧不说,窗台下有几块墙皮还翻了起来。

  “太破了吧。这种地方能住人?”庄维像是在看一个大笑话,“你也受得了?”

  曲同秋说:“我住得挺好,也很方便。我住这种地方正合适。”

  庄维看了他一眼:“这倒也是。”

  他只不过沾任宁远的光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哪里就娇贵起来了。别说这地方还清净干净,再差上十倍的他也住过。

  如果把任宁远他们比成豪宅,那他生来就是这种旧公寓。

  招待庄维坐下,曲同秋去烧了水,没东西可款待,只得拿了庄维买的柚子蜜茶来冲泡。

  两人对坐着,把上任房客留下来的小电视打开来看,没什么节目,气氛有些尴尬。

  庄维试图逗他说话,但曲同秋一直处于警戒的紧张状态。庄维不会无缘无故对他好,上回请了一顿烤肉和一场电影,他的代价就是进了医院。这次带给他吃的东西还挺不少,不知道是想怎么样。

  曲同秋身上痛,聊天都心不在焉,又有些焦虑,发觉庄维靠得近了就忙往后挪。

  反复了一阵,庄维大概也觉得无趣,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曲同秋送他到门口,说着“慢走”,看他弯腰一手撑墙,一手穿鞋子。等到鞋子都穿上了,庄维另一只手也撑到墙上,刚好把曲同秋定在双臂之间。

  曲同秋背上的寒毛刷地一下全竖起来,脸都僵硬了。

  庄维只近距离瞧着他,眼睛对着眼睛,似笑非笑的。

  “怎么,你是在怕我?”

  一开口说话,气息就软软地拂在他鼻尖上,绵长的挑逗似的,曲同秋受了惊吓,一时说不出话。

  “还是你是在紧张?”

  “……”

  “怎么突然不敢看我了?”

  “怎么可能,”曲同秋全身都起鸡皮疙瘩,忙催促他,“你鞋也穿好了,快、快走吧。”

  “你怕什么?”

  对方那蛊惑满满的嗓音实在让人结巴,曲同秋有理说不清:“我、我只是不习惯跟人靠这么近……”

  庄维还在步步逼近地逗着他:“哦,有多近?”

  曲同秋心中慌张,突然鼓起勇气,用力推了庄维一把:“够了,我不喜欢这种玩笑。”

  以前被欺负得狠了,想反抗什么的,都是任宁远替他轻描淡写地维护两句,那些人之间才有平等对话的资格。现在他可不能再指望着依靠任宁远了。

  到底还是没说过狠话,心里忐忑,声音有点虚:“上次那件事,已经过去,我们就算了。但是以后我不会让它再发生。我是认真的。要是你不尊重我,我不会对你客气。”

  庄维愣了一愣,果然沉下脸,有些咬牙切齿的:“不客气?你以为你是谁?你这样的,想攀上我这样的,那才是白日梦呢。我才是天鹅你是癞蛤蟆好不好。”

  话这么说,好像也没错,但是……

  “抱歉……可我不是……”

  庄维瞪了他半天,突然用力捏了他的脸一把,低声骂道:“死脑筋。”

  等庄维走了,曲同秋还在紧张。有些不安全的感觉,把门关紧了,检查了两遍门锁,才去睡觉。

  他也不傻。知道庄维对他没好感,但就是喜欢逗他玩。

  想着那两大袋食物,像是庄维留下的赔偿金,又有些意味不明的意思在里面,他就觉得有些害怕。

  在被子里选了个不是太痛的姿势睡下,想着任宁远对他的种种不带目的的好,有了许多安慰的感觉,便慢慢睡了过去。

  为了不丢掉全勤奖,曲同秋没请假,到了工作日就照旧上班。反正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等待伤口缓慢愈合不能影响他赚钱养家。

  他是公司上下加班最勤快的人。日常生活用度当然没问题,但家里有个小孩,尤其是很会念书又兴趣广泛的小孩,那就不一样了。总有许多需要存钱准备的地方。近到日后的留学费用,远到未来的嫁妆。

  做父亲的勤勤恳恳一点点攒着钱,每月去存一次定期,憧憬着将来。

  这天加班的时候女儿打了电话来,告诉他刚去义务献血回来,正和同学在宿舍里用小电锅偷煮猪肝汤吃。

  这就是让同事们羡慕的地方——生女儿贴心,男孩子一出家门就长翅膀飞了,一个礼拜记得打一个电话回家汇报情况已经很不错了,更不用指望能时常和家长聊天谈心。

  曲同秋反复嘱咐使用违禁电器要小心,又教她放点菠菜和胡椒粉会比较好吃,而后挂了电话,就跟旁边的同事念叨:“今天我女儿学校组织献血,刚知道她是稀有血型,可真不是好事。O型RH阴性,这样的稀有,是多稀有啊?”

  “哇,熊猫血啊,”同事刷刷地在复印材料,“那是很难得。得小心磕碰了。血少可是件麻烦事。那你也是阴性血,或者你老婆是?”

  曲同秋想了一想,他自己没被提醒过血液珍贵,也记得杨妙产后输血很顺利,是最常见的大众血型。

  “好像也没有。我老婆就是O型而已。”

  “那你呢?”

  “我也是普通的AB型。说不定这个稀有血型,是能隔代遗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