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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我们不是一出生就长这么大的。年少的时候,憧憬、失望、退缩、迷惘,这些一个都不能少。最开始的自己也曾经不知天高地厚地立下了宏伟目标,可惜在日渐叠高的考卷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失落中渐渐明白了理想和现实的差距。

  所有的了然醒悟全堆叠到了后来。少年时期的我原本就不是个出众的人物。

  也因此多年后回母校参加校友会时,听到我在那家寻常人挤破头也不得入的大公司做经理时,跌破了无数眼镜。

  高考是人生最重要的一个关卡。

  那年我十八岁,刚升上传说中令人闻之色变的高三没多久,9·11便爆发了,语文老师、历史老师简直是串了口供,同时布置了关于这次事件的剖析追踪和要闻摘录的作业。

  秋老虎时不时蹿出来烤人,我把空调的温度降到最低。

  “乒乒乓乓……”

  隔壁又在吵个没完,我把所有的门窗全部拉上,跳进被窝,声音这才稍稍减了些。到底隔壁还要再折腾多久?从前天晚上开始搬家,这都第三天了,怎么还没折腾完?

  起来时已日正当中,打开窗,奢侈又浪费地哗啦啦洒了我一身阳光。

  我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换好衣服下楼觅食。楼道终于安静了。我欣慰万分,勾了几块面包和一袋子漫画小说回来消遣。

  我抓一罐牛奶叼一块面包,再夹着本漫画到阳台呼吸下新鲜空气。

  冬日里晒太阳是件享受的事,不过金秋时分的日头还残留着几分毒辣。

  我在阳台待了一个多小时准备进屋时,看到一团小小的烟雾从相隔不到两米的隔壁阳台袅袅弥散过来。

  我忍不住皱了眉,走近些看,忍不住喝道:“喂!你做什么!”

  那男孩不耐烦地抬起头,小小年纪,眉眼生得极为凌厉,稚气未脱的脸蛋长得是挺好,但手上竟夹着一根点燃的香烟!视线从他胸前的小学校徽上扫过,“小孩,没事充什么大人,这东西等你成年了再抽也来得及。”

  他瞪了我一眼,叼着烟用力再吸了一口,立刻忍不住呛咳起来。

  我挑起眉,低嗤一声。

  他没搭理我,自顾自地继续抽,边抽边咳,动作极不熟练,烟灰也随着抖动掉落一地。

  “喂,小孩子抽什么烟,没看电视说吸烟有害身体健康?”

  “你很吵啊,我在自己家里抽,关你什么事?”他口气很冲,带着一种无能为力的发泄。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天他们家刚搬入新房,第二天父母就提出要分居。我能明白他那时的想法,不过这时候,对着这个未来的不良少年我实在腾不出什么好脸色。

  “像你这样的小鬼我见得多了,电视剧看太多了?没事学人家耍酷!烟你要抽就随你吧,你最多不也只敢偷偷摸摸地缩在角落里吗?”

  他僵了下,无意识地捏紧烟。

  我哐当一声关了门,回屋里了。

  十一二岁的小鬼头能玩什么颓废,这是大哥哥和大姐姐们的权利。

  接下去一连几天,我每次出去都能在阳台上碰见他,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晚上。他每次都在兜里揣着一盒烟,边咳边练,大概是铁了心地耍叛逆想学坏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执着地想走不良少年这个没前途的不归路。

  想想邻里关系,远亲不如近邻是不可能了,不过现在好歹算有些脸熟,抬头不见低头见。在楼道里相遇时,我便低头看着只和我的肩膀齐高的男孩,“喂,你叫什么名字?”

  他背着书包,校服的拉链松松地卡在胸前,扫了我一眼,口气依然不好,“问我的名字干吗?”

  “不说就算了。”我耸耸肩,无所谓地和他擦肩而过,准备回家。

  “……我叫任西顾。”

  身后的男孩犹豫了下道。

  我回过头,他接着道:“‘茕茕白兔,东走西顾’的西顾……”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这名字一定是你妈妈取的,对吧?”只要叫着他的名字,就是在提醒自己的丈夫新人不如故人,且要珍惜这份情意,倒是个挺聪明的女人。

  他勾了勾嘴角,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名状的嘲讽,“名字取得再好,也敌不过人心。”

  我惊讶地看他,讶异于他会说出这番话。他的模样很张扬,但眼神却很沉静,看上去比同龄的小屁孩成熟许多。

  “萌萌!还不进来吃饭?”约莫是听到楼道里的声音,老妈催促道。

  我应了声,回头便见那小鬼背着书包头也不回地继续往下走,瘦削的小小身影渐渐隐入黑暗中。

  这么晚了还不回家,他一个人跑出去干吗?

  “萌萌!萌萌……”

  老妈催得急了,我“哎,哎”地应着,跑回屋里。

  “刚才你在和谁说话呢?”老妈在厨房里喊。

  我进去帮她洗菜,道:“隔壁新搬来的那户人家的小孩。”

  “哦,是他们啊。怎么他家大人也不管管,那么晚了还让小孩在外面乱转……”

  “谁知道,别人家的事情,不好说。”

  “你看,现在知道我们疼你了吧?每天都好吃好穿地供着你……”

  “……”

  高考在即,我目前是在二班,当前最重要的是努力考到一班。

  F中是全市重点学校,分为高中部和初中部以及今年刚刚开办的附小。其中所有年级都是按成绩来分班,成绩最优秀的前五十人分到一班,其他的就打乱顺序随机排到二至八班。

  因此明白了吧,进入一班就等于将来可以选择一个比较好的大学。如果在好的大学里能选对一个热门的专业,等到毕业时就可以找到一份比较好的工作,找到了好的工作就意味着能认识到更多条件好的男人,选择条件好的男人结婚后……停!打住打住!

  在我把人生蓝图都规划完之前,我还是先完成第一步——考入一班。

  “萌萌,”罗莉叫住我,“最近晚自修回家时怎么都没看见你。”

  她是我初中时的同班好友,虽然后来她考入了一班,我们相处时间变少了,但也没有影响到彼此的交情。

  “我觉得晚自修没有什么用,周围老是吵吵嚷嚷的,书根本就看不进去,所以每次都提前半个小时走。”若不是学校强制要求每个人都必须自修,我根本连来都不想来。

  “那你就来一班自修嘛,学习氛围比较好一点。”

  “不用,还是等我考上一班再说。”

  “你真死板,这又没啥。”

  我没吭声。

  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在暧昧而朦胧的青春期,每个人心中或多或少都藏着一个影子。

  他不一定是多么出众的人,但在你心目中,他一定是最优秀的那一个。

  他不一定是多么特别的人,但在你心目中,他一定是独一无二、谁也无法取代的那一个。

  我回到自己班级,不着痕迹地把乱翘的头发胡乱拨整齐了,方拿出昨晚的英语作业交给前桌的课代表,“吴越,给。”

  他回过头,肤白细眼,五官柔和,透着江南男子特有的书卷气。

  二十五岁之前我不喜欢太张扬的男人,温柔包容而书生气十足的男子是我喜欢的类型。

  二十五岁之后,从不在我预料之内的爱情,强硬地介入我早已规划好的人生蓝图中,彻底扰乱了我顽固而平静的步调。

  十几岁的半大孩子,对于好看的异性,抵抗力理所应当都会薄弱些……《孟子·告子上》里也说过“食色,性也”,这原本就是人的天性。

  咳,就是这样!

  我一边默念着“色字头上一把刀”,一边克制理智节制地斜眼偷瞄路过的儒雅导师、校草同学,还有可爱的学弟们……

  “萌萌,看这边,看这边!好像是今年的高一新生,好可爱哦。”

  “罗莉,你这样不行。”我道貌岸然地谴责,“我们应该把精力放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比如后天就要考试了,你那三张数学测验卷做完了没有?至少要做到平均八十分以上,你这次才有可能继续留在一班。”

  “萌萌,你好有目标好有定力哦。”罗莉崇拜地看我。

  “过奖过奖。”我一边淡定地收下赞美,一边不动声色地用眼角的余光记录路过的美男们……

  噢噢,这个新来的转校生不错哦……记录!

  唔唔,今年高一新生的质量水准都很高啊……记录!

  我的人生,继美食之后,欣赏美色是我的第二志愿。

  但这个珍贵的第二志愿,这十八年从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并且我准备让这个秘密保留到第二十八年、第三十八年、第……一百零八年,直到我带进棺材为止。因此,我是出了名的坐怀不乱、定力强人。

  同理,在爱情上,我不善于像大多数人那般恨不得掏心掏肺时时刻刻在所有人面前彰显宣扬,虽然其实我在背后已经整日纠结地抱着花瓣天天撕扯着喊着“他爱我,他不爱我,他爱……不爱……”

  我想,我应该是内秀。

  许多年以后,终于有一个人告诉我,原来我这是传说中的闷骚。

  “这次模拟考考完,如果成绩不错,你应该可以在月底调入一班和我做伴了吧?”

  我估摸了下,“没有意外的话,是。”

  “我想想,二班除了你、吴越,还有你们班班长比较有可能升入一班之外,没别人了吧?”

  “大概吧。”

  “我现在在一班可辛苦了,每次考试老是吊车尾,悬死我了,而且班导也忒偏心,我和笙笙同样是上课睡觉,可是每次被点名罚站的都是我。”罗莉絮絮叨叨地埋怨。

  “笙笙?是任金笙吧?”我知道她,F中作为全市第一中学,竞争向来十分残酷激烈,不得不说她是个牛人,从初中开始直至现在,连续六年来所有大小考试包括每一门科目测验,全都是榜首,从无例外。

  在这个以成绩作为衡量价值标杆的学生时代,她风光无匹,几乎可以算是半个神话人物。

  相较于她的风光无限,作为一个并不出众的普通人,就算没有欣羡,我也早已耳熟能详。

  罗莉耸耸肩,“就是她,膜拜一下那强人,真不知道她脑袋怎么长得。我们这边读得累死累活,她上课照睡恋爱照谈榜首照拿。”

  我不置可否,在老师眼中的优等生原本就享有特权,缓解不平的方法,便是让自己也变得优秀,同样获得特权吧。

  罗莉伸了下懒腰,“啊,真讨厌,不谈考试了,你今天中午要去哪儿吃饭?要不要去新校区?那边刚开的食堂听说挺不错的。”

  随着她伸懒腰的动作,波涛汹涌的胸脯差点把她胸前的衬衫扣子撑爆。

  我冷着脸,面无表情地伸出左手抓了抓她的胸,再掂了掂,“嗯,发育得很好,有D了吗?”

  她惊吓过度,呆呆地回答:“有……”

  我淡定地收回爪子,“非常好,记得以后小心别下垂。”

  她继续呆呆地点头。

  我忍不住摸摸她的头,“你真可爱。”拥有一张美艳的脸蛋和一副前凸后翘的好身材,性格却出乎意料地小白。

  她这才反应过来,瞬间涨红了脸大叫一声,一路追打过来……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食堂。这家新食堂也是因为今年F中刚开办了附小,所以在新校区选址落户了。

  进了食堂之后,我们方开始后悔。新食堂离附小比较近,结果整座食堂除了我和罗莉……全都是小学生!

  “要不要换一家?”罗莉小声道。

  我摇头,“算了。”现在是放学高峰期,几座食堂相距甚远,等到了下一家,排完队也没有菜了。

  于是我们两个刚刚成年的少女……算少女吧,硬是厚着脸皮左冲右突地在一堆孩子中打了两份饭菜回来,我想我忘不掉食堂大妈鄙视的眼神,以后我再也不来这家食堂了。

  两人挑了个临窗的位置,屁股还没坐热,从罗莉身旁经过的眼熟的小鬼让我多打量了下,发现是隔壁家的问题儿童。

  “任西顾?”

  他这才转头看了我一眼,不怎么甘愿地走过来,“有事?”

  “你弟弟?”罗莉道。

  “不是,是隔壁家的小孩。”

  “这样啊。”罗莉立刻热情无比地朝他招招手,“小弟弟,你要不要吃什么?姐姐今天请客。”

  他眉毛凶恶地一压,冷冷地道:“我又不是没钱,要你多事!”

  罗莉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悲愤地看向我时,眼里写满了“好可恶的小鬼,太没有礼貌了”!

  我安抚道:“没事,他不是故意针对你的,这小鬼原来脾气就不好。”

  任西顾狠狠瞪了我一眼,一甩书包就出了食堂。

  “这小鬼怎么这么跩?”罗莉愤愤道,和一个小鬼生气又失了风度,但忍住气,又憋得慌。

  我耸耸肩,“青春期吧,有点小叛逆是正常的。”

  后来我知道我错了,他的坏脾气并不仅仅停留在青春期,而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与时俱进。

  而这个不怎么愉快的初遇也令罗莉多年后依然耿耿于怀,奠定了她对他排斥到底的基石。

  虽然人情冷漠是现代社会的通病,但两家人紧挨着,整日进进出出总能打上个照面,时日久了,也渐渐熟悉起来。

  隔壁家的男主人我极少见到,少数几次在家,他们夫妻的表情都非常僵硬客气,似乎都在极力忍耐着对方。而任西顾,大都待在自己的房间,就算是出来两家一起聚餐,也是从头到尾臭着张脸,一点也没有身为小学生所具有的蓬勃朝气。

  一家人做到这般生分的地步,也真是绝了。

  老妈暗暗欣慰地拍拍我的手,平日她老怪我阴沉,现在看了别人家的小孩,不由感慨阴沉点也比乖戾好。

  席间正说到任西顾的班主任昨天晚上打来电话,反映原来是尖子生的西顾近日经常迟到早退,还逃了两次课……

  说到这里时,任母红了眼,恨铁不成钢地狠狠再瞪了他一眼。

  任西顾只是无动于衷地继续吃饭,眉毛也不抬一下。

  老妈却热情得紧,听罢一把把我往前一推,“没事,我们家萌萌也在F中,和西顾的附小一条路,以后把这两个小的一起拎去上学,萌萌的年纪比较大,会好好督促弟弟的。”

  “谁是他弟弟啊……”

  “谁是他姐姐啊……”

  我们两人同时不爽地开口,发现对方和自己一样后,又不约而同地闭上嘴。

  “哟呵!还挺默契的嘛。”老妈爽快地大力拍拍我们的肩。

  任母倒很是心动,犹犹豫豫地道:“那会不会太麻烦萌萌了……”

  “没事,没事!就这么定了!”老妈大手一挥,干脆无比地把我给卖了。她当然干脆了,做这苦差事的是我又不是她。

  任西顾不满地瞪了我一眼,低头恨恨地扒饭。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老妈打包到隔壁,领了那只小鬼一道上学。

  一路上他对我实行“三不政策”,不看不听不说,快到校门口时他径直往旁边的小巷一拐,打算逃课。

  我忍不住眼角抽搐了一下,把他给拽回来,“你干吗呢你?”

  他甩开我的手,“逃课,你没看出来啊?”

  “逃什么课啊,都到校门口了,我有说不让你逃吗?你个小鬼进去兜个一圈露个脸再逃啊。”

  “啊?”估计他以为我会义正词严地劝导他接受爱的教育,见我这么爽快地拍板倒不由愣住了。

  “你现在去班上露完脸再跑,到时候了不起算早退,早退再怎么着也比逃课处分小,”我盯着他的眼睛,“脚长在你身上,你真想跑,我拦得了一时又拦不了一世,这个人生是你的,你想把自己的人生搞得一团糟也随意,我又不是你妈,你再怎么样也与我无关。只是……你妈妈多少会伤心吧?”

  他别开脸。

  “只不过到学校晃一圈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你放心,你等会儿逃课我一定不拦,行吧?磨叽什么!”我有点不耐烦地拉住他的手,“走啦!”

  他的手下意识地挣动了下。

  我加大几分力气,拽着他,“愣着干吗?走啦!”

  他便也渐渐不再抗拒,跟在我身后慢慢进了校园。

  之后一起上学的日子不算难挨,天也渐渐转凉,模拟考结束之后,我和吴越以及班长不出所料地进入一班。

  与原本的二班相比,一班的学习氛围无疑更为紧张。作为尖子班,每日就是不停地考试考试,为了日后的奖金各科老师也拼了命地加班加点,加课不断。

  压力渐渐沉重起来,我常常在晚自修结束后陪着罗莉在校内逛一圈再回家,当然,路边摊和牛肉丸也是我们在晚自修结束后回家途中的必备首选。

  “现在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期,”罗莉一口咬下两个牛肉丸,“我们要努力撑下去,等到高考结束就能解脱了!”

  我点头,“到时你爱怎么玩都行。”

  “好!”她无比期待,“高考快点结束吧!大学快开始吧开始吧!”

  我摸摸她的头,“很好,想想大学是不是就有许多动力了?到时候小说漫画吃的喝的,什么都不拦你。”

  罗莉双手交握在胸前,无限憧憬。

  我笑着摇头,心中却也暗暗期待大学的日子能早日到来。

  在高速考试学习中,时间过得极慢却也极快。寒假来临前班上提议来个最后的疯狂,去KTV狂欢了一夜。

  我和罗莉坐在沙发上,我不是个太闹的人,她是因为不会喝酒,于是沙发上除了我们俩以及吴越之外,其他人都在前头拼酒玩闹。

  吴越先前被灌了好些酒,皱着眉合上眼靠在沙发上。也许是因为包厢橘黄色的灯光太过温情,灯光下他那原本就柔和的五官越发温润如玉,长长的睫毛有些疲倦地耷着,眼下有淡淡的阴影。

  我不露痕迹地望向他,注视了他三年,眼看高考结束大家就要各奔东西了,在离开前,希望能给自己一个交代。

  罗莉捂嘴偷笑,悄悄附在我耳边说:“萌萌,上次我记得他有提过想看周星驰的新片《少林足球》,你今天有没有趁着学期最后一天把票给买了?”

  我面不改色地说:“没有。”

  罗莉拉长嗓子“哦”了一声。

  我依然保持我的冷面形象,将口袋里那两张电影票给死死捂住,默不作声。

  “哎,这首《流年》谁点的?”

  前面吵吵嚷嚷的叫唤倒是让我顺利从罗莉的促狭中脱身,“是我点的……”

  隔壁正好也传来吴越的声音,“是我……”

  我一愣,惊讶地转头,看见他已经睁开眼,右手抚着额,也转头看向我。

  “哎,你们俩都点了啊?”点歌的同学咕哝着,“王菲这首新歌太红了,我原本也想点呢。算了,这两个麦克风你们俩一人一个,合唱算了。”

  我接过麦克风,支起耳朵也没有听见吴越有什么反对的声音,幸好我功力深厚,保持淡定地把视线放在屏幕上,开唱。

  这个时期“锋菲恋”正热得一塌糊涂,两人如漆似胶,碎了一地的熟男心和少女心。相差了十几岁,年龄这般悬殊的恋爱会有结果吗?

  也许王菲自己心中也没有底。

  ……爱上一个认真的消遣,用一朵花开的时间

  你在我旁边只打了个照面,五月的晴天闪了电……

  我偏头看着他的侧脸,他单手拿着麦克风,低低地唱着: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

  懂事之前情动以后长不过一天……

  留不住,算不出流年……

  一群人闹了个通宵,第二日早晨方尽兴而归。群体活动时惯常由男生请客,在包厢里除了休息了大半夜还有点神志的吴越,其余人等跌跌撞撞、东倒西歪。

  吴越只得摇头,挥手让他们先走,自己去前台垫付费用。

  我早早和罗莉道别后就一个劲在磨蹭,直到其他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我才慢腾腾地踱出来,与他在前台“偶遇”。

  “郝萌,你还没走吗?”

  我面无表情地点头。其实是因为紧张,只要一紧张,我就会忍不住面部僵硬,那张面瘫脸便常常被传为阴沉冷淡。

  “你住在哪儿?我等会儿送你回家吧。”他打开钱包,头也不抬地道。

  他的作风在毛躁的同龄人中向来温和绅士,对于那时的我而言,几乎可以算着迷了。我冷着脸“嗯”了一声,捏着包的手紧张得几乎要颤抖起来。眼角的余光不小心瞄到他的皮夹,我愣了一下,仿佛被一盆冰水从头泼到脚,原本躁动的心情彻底凉了下去……

  虽然他开合皮夹的时间很短,但依然能一眼看见贴在正中央的照片。那是一个俏丽活泼的女孩,笑得仿佛所有的阳光都照在她一人身上……和我是完全相反的类型。

  “不好意思,”我不经意地拿出手机,“刚刚才发现这条短信,我有事,先走了啊。”

  他正和前台小姐去领发票,闻言回头,“哎?这么急吗?”

  我含混地唔了一声,“没事,我打的回家。”

  说完也不待他反应过来,我直接开门出去。

  我走在大街上,手伸进口袋拿出那两张电影票,站在垃圾箱前呆了半晌又重新将电影票放回口袋。

  我随意上了一辆公交,也许是打击太大,通宵了一整夜我也没有感觉到疲惫。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托着腮心不在焉地浏览沿途的风景,凭自己的感觉,随意选一站下车,开始瞎转悠。

  我的胸口堵得慌,又闷又冷,沉甸甸地坠着,落不到底。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不期然,在人来人往的广场一隅,有个熟悉的身影坐在广场前的台阶上,侧着脸,看不清表情。

  啧,又是隔壁家那个麻烦的小孩。

  我双手插在口袋里,准备视而不见地离开。走出两步,我回过头,他依然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明明只是个小毛孩,却透着过分早熟的孤独。

  我烦躁地抓了下头发,郁闷地重新抬脚。

  “喂,你怎么在这儿,不回家?”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没吭声。

  我一屁股坐在他身边,没看他,只盯着聚在广场上空不断扑腾的白鸽,“你爸妈都不管你?就这么跑出来他们会担心的,回家吧。”

  他皱起眉,恶声恶气道:“你很烦啊,我怎么样和你又没有关系。”

  我想了想,“这倒也是。”偏头又看了他几秒,我说:“你的脾气实在太差了,这样和其他人交际不会有问题吗?”

  他瞪着我,“我和其他人的交际也与你无关。”

  “你这样浑身是刺的个性实在不讨喜。”如果是天生的,也只能说他是天赋异禀了。

  他也像我一样只手托腮,回望我,原本就过分凌厉的眉桀骜不驯地挑高,“你没有资格说我,你自己不也是整天阴沉着脸,比我好不到哪儿去。”

  “……”

  我沉默了下,突然觉得为什么要给明明才刚刚失恋正伤心的自己找罪受?

  他见我沉默下来,故作不经意地悄悄朝我这边扫了一眼,也不开口了。

  我站起身,二话不说地直接抬腿就走。他愣愣地看着我起身,表情有一瞬间的无措。但最后他还是抿着唇,调过脸,不看我。

  我撇撇嘴,甩了甩头发,这浑蛋小鬼。

  “喏!给你!”

  绕了大半个广场终于找到一家超市,我买了两罐牛奶和一袋面包,顺便再抓了几包小屁孩最喜欢的零食,打了个包又不辞辛苦地回来了。

  他愕然抬头,惊讶的表情还来不及收回去,“……你没走?”

  “走什么?”我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他的头发与个性正相反,十分柔软黑亮,“你早餐应该没吃吧?现在都快中午了,就顺便当午餐吧。”

  他估计是震惊过度还没反应过来,所以没有像平时那样狠狠拍开我的手。

  “愣着干吗?”我不客气地把我那一份面包和牛奶取出来,饿了一早上,胃都有点疼了。

  他接过来,又防备地看了我一眼。

  “放心,没有下药。”

  他谨慎地咬了一口,蹙眉,“好难吃!”

  “有得吃就偷笑了,要求不要太高。”

  他伸出一指像拎垃圾一样拎着属于他的那一份食物,“我和你换。”

  我没好气地拍了下他的头,“换什么啦!我的和你的一样!”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不要乱碰我!”

  我耸肩,“你是男孩子,这么三贞九烈会让身为女性的我很羞愧的。”

  他不吭声,泄愤一样撕咬着面包。

  “不要这么暴力,放轻松点。”我撕下一点面包,揉碎了放在掌中,“哪,我给你讲个笑话。”

  他不屑地低嗤一声。

  我没理会他,一边径自将面包撒在身前喂那些白鸽,一边道:“我开始讲了哦。从前有一个人姓蔡,别人都叫他小蔡,结果……”我停下来。

  他立刻竖起耳朵。

  “结果……有一天,他被端走了。”

  “……”

  “从前呢,还有个人钓鱼,钓到一只鱿鱼。那只鱿鱼求他放了它,那个人说:‘好,不过我要考你几个问题,答对了就放了你。’鱿鱼立刻很开心地说:‘你考吧!’然后……”

  他再度竖起耳朵。

  “然后……那人就把鱿鱼给烤了。”

  “……”

  我面无表情地继续说:“从前呢,有一只北极熊孤单地在冰上发呆,实在无聊就开始拔自己的毛玩,一根、两根、三根……最后拔得一毛不剩,然后……”

  “别说了,”任西顾阴郁地回头,“……冷死了。”

  “猜对了,那只北极熊就是被冷死了。”

  任西顾脸黑了一半,“你在说什么笑话呀?”

  “冷笑话啊。”我认真地看他,“你不觉得在冬天听冷笑话,很符合意境吗?”

  “……”他默了良久,“……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好吧,也许板着一张面瘫脸说冷笑话确实有点奇怪。

  两人在冷笑话结束后越发冰凉的空气中吃完了并不怎么愉快的午餐,又各自发了一下午的呆。

  还不到五点,天色便已暗了下来。我犹豫了下,从口袋里掏出那两张电影票,“任西顾……”

  他“嗯”了一声。

  “看不看电影?”

  于是在几乎被无数情侣包揽的电影院里,十八岁的我悲惨地和一个小学生坐在第一排。

  黑暗里,在四面汹涌热闹的笑声中,我叼着一根薯条,从头到尾都没有笑过。

  身旁的男孩在电影播到高潮时偏过头。

  “喂,你是不是在哭?”

  我摇头,双眼没有离开巨大的银幕。

  那边也跟着安静下来,许久,一只稍显冰凉的手递给我一张纸巾。

  我接过来,胡乱擦了擦眼睛。

  “这个电影真的很搞笑呢,笑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七月,终于到了十二年教育的终点,高考。

  也许是被一整年的考试测验折磨得神经麻痹,考场上事先准备的辅导减压全都没有派上用场。我以一种淡定的接近麻木的状态结束了这场考试。

  我是最后一个出考场的,吴越在我隔壁的教室。出考场时我恰恰与他四目相对,心蓦地咯噔了一下,再次感激我的面瘫脸,依然毫无一丝波动。

  “感觉怎么样?”周围进进出出的考生中难得我们是相熟的,他自然地走过来。

  “还好。”我低了头,稍落后他一步走出去。

  “你这次的志愿是哪个学校?”

  这问题有点冒犯了,在高考时问志愿学校,就像是男人问女人的年龄和体重一样。我道:“反正都是在本市里的普通二本学校。”停了一下,反问道:“你呢?”

  “我想考交大,”他自嘲地笑道,“不过交大历年来分数都挺高,有点没把握呢。”

  “没事,你一定能行的。”我微笑着说。

  两人在警戒线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分钟,大部分是他在问,然后我回答。

  在哨声吹响的那一刻,他向我挥挥手,早在外面等候他良久的亲戚朋友们簇拥着他,一起笑闹着离开。

  我高考前就已经事先警告老爸老妈不准来接我,否则如果考不好的话,看到他们殷切期盼的脸,我的压力会暴增……但是,此刻看着身边所有考生勾着父母的手和乐融融的模样,对比起来,突然觉得自己太形单影只了。

  我独自一人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吴越的身量很高,穿着白色的T恤十分打眼,正用力勾着朋友的脖子开怀大笑。

  我转过头继续往前走。一左一右,我们两个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

  就这么各奔天涯了。

  “啧,好久。”

  我惊讶地转头,才发现正臭着脸满是不耐烦地坐在台阶上的男孩。阳光太烈,附近也没有什么避荫处,他的脸被晒得红通通的,满头满脸的汗,在强烈的光线下微微眯着眼。

  “任西顾,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他起身走向我,在我身后扫了一圈,“叔叔阿姨呢?”

  “我叫他们今天不用来接我。”

  他有些懊恼地皱起眉,“啧,做了多余的事了。”

  “怎么会,我还是挺惊喜的嘛!”我揉揉他的发顶,毫不意外地被用力拍开,再附加一个凶悍的瞪视。

  我不以为意地无视他的反抗,抓回他的手,“西顾,很热了吧?走!姐姐带你吃冰去!”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已经成功收服了一个小鬼。

  悠长的暑假结束后,罗莉和吴越考去了上海,我依然待在家,反正大学离我家只有半个多小时的距离,我索性走读。

  大一头一年就是在社团活动和学生会中游走,一开始确实有目不暇接之感,但有趣和新鲜度保持不到三个月,在期末之前我就辞掉了所有社团活动和学生会的工作,专心在家里宅着。

  大二那一年,隔壁家西顾他父母闹了两年终于离婚了。不久,任父就离开了F市,听说到北方闯生意去了。任父走了之后,任母整个人就沉浸在打牌中,也不管任西顾了,每日和一群牌友四处找地儿搓牌。

  向来热情的老妈在撞见几次任西顾待在家挨饿的情况后,家里就多了一双筷子,以后每到吃饭时间,我都会去隔壁叫他。

  次数多了,任母自然也知道。

  手气不错的时候她怀揣着钱,老妈推搡不过,也勉强收了。

  也是在这一年,我有了人生中第一位男朋友,也许不能说是男朋友……

  应该算,闺中密友。

  “任西顾,后天我生日。”

  终于摆脱了小学生的身份,初中一年级的少年头也不抬地道:“你生日又怎么了?”

  我平静地念叨:“前年你生日我请你吃饭,去年你生日我送给你一个模型。今年我生日,你怎么也该斟酌下送我什么了吧?”

  他从善如流道:“你要什么,说。”

  “什么口气!小心我真要什么昂贵物品哭死你。”我瞟了他一眼,“跟你开玩笑啦。生日那天我可能会晚点回来。晚餐有蛋糕,你到时去冰箱拿。”

  “你有男朋友了?”

  我“哎”了一声,关于男友的事我一贯保密,连隔三岔五通话不断的罗莉都不知道。因为……他太丢脸了!

  任西顾眉毛动也不动地劲爆道:“女人晚归的开始,就是有了男人。”

  我虎躯一震,差点喷出一口血来,“死小孩,人小鬼大。”

  他蓦地抬眼,直勾勾地盯着我,“那我有没有说错?”

  “……没错。”

  他挑起眉,露出“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表情,站起身,“你下午没课就继续睡吧,我上学去了。”

  我斜斜一瞄,“西顾,你是不是又长高了?”伸出手比了比,他此刻已经到我的鼻子了。

  “我当然会长高,这个时期的男生身高不如女生是正常的,我们的发育期原本就比女生晚一些。”

  是是是,你小子慢慢得意吧。

  他回屋整理书包,等他提着书包要上学时我隔着阳台探出头叫住他,“等等,我也要下楼买东西,一起走吧。”

  他很是大男人地道:“快一点。”

  “就来了。”

  我应了声,抓着钱包就和他下去了。我们这片小区的初中生和高中生挺多,勾着他的手下楼,沿途竟发现有不少小女生经过时频频回头……

  我自然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她们是在看我,那么她们的关注对象就是——任西顾?

  “干吗这样看我?”注意到我惊异地挑眉上下打量他,任西顾恶声道。

  我“哟呵”了一声,“不错嘛,西顾你长大了哦。”

  他眉毛凶恶地一拧,“莫名其妙。”

  “如果你的脾气再改一些,以后你的女人缘会更好。”

  他没好气地道:“超市就到了,你还不进去?八卦兮兮的,我懒得陪你。”

  我还没来得及多说,突然手机铃声响起,一看到那个熟悉的号码,我立刻面无表情地按掉。

  对方很执着,锲而不舍地再拨,西顾偏头看我,“怎么了?”

  我摇头,接起电话冷淡地道:“有事?”

  电话那头甜腻温存的声音响起。

  “亲爱的,我已经到你们小区门口了,惊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