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犹透寒意的早春,二楼花圃里的迎春花已经微微招展。
这片鲜嫩的绿意从阳台垂坠近两米,犹沾露色的明黄色花苞鼓胀着,引人采撷。
任西顾拈下一朵,趁我不注意时往我侧盘在左边的发髻上插,我眼尾扫到他指尖那抹明黄,不由沉下脸抬手往发髻上摸索了下,抓下那朵迎春花,“不要这么孩子气好不好?”
我就愣是想不明白,他平日处事都比同龄人成熟,怎么对上我就这般孩子气,每每总是要让我哄。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噙着笑偏头看我,得意忘形,眉眼腻死人的甜。
我鸡皮疙瘩又开始抖了,用力搓了搓双臂瞪他,冷冷道:“你有完没完?”
他俯下身,亮出一口森森白牙,“没完,看着你就高兴。”
我斜睨他一眼,“哟呵,亲个脸就抖了。”早上那是他乘人之危,没羞没臊地占我便宜,不作数。
他似看透我的心思,猛地一用力把我拽到他怀里,揽紧了,腾出一只手,拇指轻轻摩挲了下我的唇,“亲脸不作数那我换个地方?”
我寒毛在瞬间全体竖起来了,未料到他竟敢如此大胆,这还在小区,我还要不要做人啊?
高跟鞋往他的小腿肚上一踹,急急从他怀里挣脱,“任西顾!”对上小区前惊异地不断回头的路人,方才还不知道有没有被熟人撞见,这次我是真的变了脸色。
任西顾见我真的怒了,立马乖顺下来,“萌萌……”
我脸色怎么都好不起来,心中越发郁闷我是不是魔障了,都老大不小了,怎么就跟个高中生拉扯不清。
国人对男女之间的差别待遇向来微妙,惯常男人年少时的荒唐大都是转瞬流星,未几便会自动散去,但女人则不同,那些流言蜚语被当成津津有味的风流韵事,饶是过了多少年,婆传媳,母传女,暗暗提起时还会有人戳脊梁骨。
我既然到了适婚年龄,更是禁不起这些流言蜚语,我没有那么伟大,为了一段看不见未来的激情抛却一切。
任西顾总算不闹我,只时不时低头揣摩我的脸色。
我看着他几分小心翼翼的模样,他脾气差得一塌糊涂,可在我面前大都憋屈惯了,刚刚强硬武装的心脏不由有些发软,暗自低咒了声,我只道:“没事,去潘家五金店那儿吧。”
不到二十平方米的五金铺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我将拆下的锁递给师傅,“这个尺寸的给我拿一副。”
“好嘞!”师傅爽利地应道,进里屋给我拿锁。
“怎么不叫师傅上门,你自个儿行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拨弄着桌上的样品,“只要一个梅花起子拧几个螺丝就可以了。”叫人上门装锁我不放心。
他应了声,陪我选完锁之后却不急着回去,抢过我手上略重的背包帮我提着,理所应当道:“先陪我吃早餐。”
“你之前不是说家里有面包牛奶?”
他倒好,一句“没营养”打发了,拉着我的手往对面的咖啡店走。
“一杯拿铁,蓝莓慕斯,甜甜圈。”他把菜单递给服务生。
“等等,”我慢条斯理地开口,“把咖啡换成奶茶,我要一杯热牛奶。”
任西顾嫌恶地皱眉。
“早餐喝咖啡对身体不好。”我隔着桌子拍拍他的手背。
我们坐在一楼的玻璃橱窗前,西顾的位子正奢侈地对着大片阳光,很是打眼。冷不丁的,我视线在西顾背后的左上角定住。
只见一个将菜单几乎快盖到脸上的身影正窸窸窣窣地倒退着往外走,一旁站着的服务生黑青着脸,勉力维系笑容。
“太郎!”
原谅我,从菜单上方露出的西瓜太郎头是如此醒目,令我一眼认出那人来。
他僵硬了下,随即欲哭无泪地拿下菜单,扶了扶眼镜,但还是很有勇气地重申一次,“……我叫泰朗。”
“叫他干什么?”西顾眯起眼恶狠狠地转向他。
我双手在他眼前一晃,直接阻断他的X射线,招招手唤苦着脸的泰朗过来,“来,姐姐请你吃东西。”既然他是唯一一个被西顾请去生日宴的朋友,就表示他也是西顾难得会允许接近他的人……虽然看样子,平日该受了西顾不少欺负。
“不用了不用了。”西瓜头涨红着脸不住摇手,“我刚吃完,正准备回去。”
我似笑非笑地支着额望他,“方才你手里还拿着菜单点菜吧?不用客气,反正请一个也是请,两个也是请,西顾在学校麻烦你照顾了。”
他又是一连串的摇头,结结巴巴道:“西顾他不用我照顾……”
“那也谢谢你忍耐他,他的个性实在很糟糕。”
“嗯……也不是,西顾平时,嗯,也不难相处的……”他嗫嚅着违心说道,头越垂越低……
我蓦地转过脸,只看见任西顾单手托着腮,脸色全部暗下来,原本就杀伤力十足的眼神越发阴沉沉地快把人家的三魂七魄给吓掉。
“……没什么事,那我先回去了。”西瓜头磕磕巴巴地说完,果断地选择跑路。
我还未来得及开口挽留,眼前早已不见他的身影。
忧郁地叹口气,我道:“西顾,你这样的脾气,以后会吃亏的。”
他直接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拧着眉,“我饿了。”
好吧好吧,死小鬼只要肚子一饿就会心情不好,我也不废话了,放他快活地填饱肚子去。
原本想给他人文教育一下,培养同学爱,奈何他从不肯配合,我只得怏怏作罢。
从咖啡馆出来时日正当中,他又拽着我的手,突然想看《加勒比海盗》,我饶是再迟钝也知道,对于今日,他的理解是初次约会……
心下战战然,我站在电影院门口没动。
明明春寒料峭,他的手却微微有些汗湿,散发着近乎屏息的紧张。
我突然想起十八岁那年曾经和还是小学生的他一起看的那场电影,转眼,他已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曾经不到我肩膀的瘦小身躯足以轻而易举地将我牢牢禁锢。
说不上心中是什么感觉。
年华似水,静谧流动却又如此仓促。
有人说当一个人开始缅怀沉浸于旧事时便意味着他开始老去。
我站在流年岁月的交接,脚步南去人北望。
忍回头,这匆匆远去的流金光阴,如何能拉得住?
我寻思着,这算是我与他的第一次约会。
一下午接连看了三部电影,究竟内容是什么,在序幕落下的那一刻我已记不分明了。
从电影院走出时华灯初上,我出门前没和老妈打过招呼,一心急着赶回去。他却未餍足,蠢蠢欲动地想拉我再逛一圈夜市。
我越发觉得他孩子气,怎么就不站在我的立场为我考虑?
一来二去,他又和我置气。虽然也不甘愿地跟在我身后随我回家,但一路上冷着张脸,负面情绪明显得让周遭的群众皆退避三舍。
眼看进了小区门口,抬头看着他生人勿近的极恶表情,我到底还是忍不住,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干吗,你不是嫌我碍眼!”他嘴一撇,侧身避开。
“西顾。”我放软了声,再轻轻拉了拉他的手。
他横眉竖目,绷着张脸凶巴巴地再撇开身子。
“西顾……”我再低了声,双手拉过他,站在他跟前。
他冷嗤了声,想拨开我的手,我没费几分气力就把他又扳回我身前,这次他只是眼巴巴地瞪着我,再没有避开,他向来吃软不吃硬,若是和他对冲,他就越发耍性子,犟得要命。
果然,见我服了软他就受用无比。脸上的寒霜没坚持几分钟,他便狠狠抱住我,“行,你向来比我狠,男子汉大丈夫,我就让你几次。”
我忍俊不禁,再三催促之后他才放开我。
我等他进了屋之后才掏出钥匙开门。
咿呀一声。
我才刚踏进玄关合上门,霍然,一室灯火通明。
气氛在瞬间凝固。
我爸站在窗台前背对着我,我妈铁青着脸,一声不吭地走到我跟前后扬手狠狠一个耳光——
啪!
我下意识捂住脸,耳朵嗡嗡一片,从我记事起几乎从未被打过,一时间脑中浑噩成一片,脸上浮起火辣辣的烧灼感。
“你怎么……怎么做得出这丑事?”
我没哭,倒是向来大大咧咧的老妈落下泪来,恨铁不成钢道:“要不是我怎么想都不对劲,一早叫了你爸跟去看看……他还小,你怎么就这么荒唐糊涂!”
我只是个平平凡凡的普通人,有着所有人都有的自私和软弱。
“萌萌,你究竟在想什么!这么一个还没成年的孩子,能给你什么?啊!你以为你还有几年可以蹉跎?”
我说不出话,只捂着脸怔怔地看着脚上还来不及脱下的高跟鞋。
打在儿身痛在娘心。
老妈边斥骂着,边伸出手,微颤着抚向我红肿的脸颊,“……好在这一次发现的是我们,若是西顾他爸妈发现呢?大家这么多年的街坊邻居,小区里整日进出的都是熟面孔,事情这么张扬出去,最后吃亏的还是你。”
“这些年你经常照顾西顾我们都看在眼里。你想过没有,这事若是一出,人家父母怎么看你?照顾他儿子照顾到……”话在这里硬生生卡住。
就算她不说我也知道,关键是西顾还未成年,未解世事,我再怎么样,也是一个工作了数年的成年人,不论我怎么辩解,勾引诱惑邻居家的孩子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两家人从此决裂还只是小事,这地方不大,光是大众舆论就够我身败名裂。
她低声道:“萌萌,妈知道你一直很懂事,从小到大都没让我操过心,这事就当你是一时糊涂,别让爸妈失望……这样耗下去,能有什么结果?况且你和他年龄相差那么多,眼界阅历也差得远了,现在你可以忍着他、让着他,难道你还能忍他让他一辈子?等你过了三十岁,他才刚刚大学毕业,就算你愿意忍他让他一辈子,他那时还那么年轻,你能抓得住他一辈子?孩子呢?以后还有生养孩子的问题,他才刚毕业出来,现在的物价这么高,哪来的钱买房子,养老婆孩子?就算你愿意自己贴钱,按西顾那孩子的脾性,他能忍得住处处都被老婆压一个头?你现在是图着快活,以后呢?如果你想和他长久的话,刚才妈说了这么多,你自己也掂量掂量。”
我低着头,这些道理我怎么会不明白。
只是明白归明白,面对他时却又不知不觉地纵容了,这几日下意识地捂住耳朵不去听不去想,摇摆不定,但今夜被狠狠打醒了。
“爸妈已经老了,其他都没什么遗憾,也不求你怎么光耀门楣给我们长脸,只希望你能安安稳稳平平顺顺地过日子,”妈缓和了声音,“真出了什么事,妈就怕到时候护不住你,就怕你伤心。我们就你这么个女儿,你现在这样……叫我们怎么安心?”不知不觉间父母也年过五十,明亮的白炽灯下清晰地照出他们脸上掩不住的皱纹和鬓角悄然现出的白发。
我慢慢抬起眼,“我……”
我爸转过身,通红的眼睛盯着我,只坚决的一句话,“听爸的,立刻断了。”
“萌萌……别让妈伤心,断了吧。这是被戳脊梁骨的事……”妈拉住我的手。
“年后辞了这份工,上海那边有亲戚,你先去做几个月,等这边风声过了再回来吧。”
事到如今,我必须做一个决定,也是给自己个交代。
有人说:“下决心太难,我做不到。”
唯一庆幸的是,我是个理智的人,虽然也曾动摇游移过,但真正下了决心,就会干脆地付诸行动。
就像不小心被毒蛇咬伤了手,要么断臂求生,要么从容接受死亡,这未尝不令人佩服。
但若是既不敢断臂,又哭哭啼啼地怕死,唯一的结果就是死得相当难看,死前还要饱受惊恐和折磨……
真正的两全之策并没有,鱼与熊掌总是不可兼得。
我看着天平两端,趁现在对西顾的感情并未深厚到无法自拔,我只是个普普通通渴望安定的女人,我承认我没有足够的勇气,我不是真爱和童话的信奉者……所以,我选择了断臂求生。
剩下这不到一周的年假爸妈都留在家,西顾天天都来家里做客,爸妈看在眼里,也不作声,照样和往日一般热情招待,只是牢牢看管着,让他没有机会再接近我。
他不满地咕哝着,给我塞小纸条时感慨,等我父母回去后再一起去约个会吧。面对西顾时我只是仿若无事般依然保持微笑,不知道该如何对他开口。
年假正式结束那一天,我写好辞呈敲开经理室的门。
“怎么突然要辞职?”经理惊讶地抬头,“如果是薪资待遇的问题,我可以再……”
平日常和主管经理们聚餐,彼此关系都挺融洽,我垂下眼匆匆道:“是我个人的原因,我要离开F市。”
经理沉吟了几秒,试图再进行挽留,但我的主意已定,只能在心底暗暗说抱歉。
走出经理室我径直回到自己的位子开始收拾东西,照例穿着一身黑色套装的主管走过来,“郝萌,听说你要辞职……”
我点头,收拾完东西后转头对一直站在我身旁的她道:“主管,谢谢你。”
她愕然地看我。
我有些不自在地盯着手中收拾好的包裹,“祝你步步高升。你是个好女人,别委屈自己。”临走之前给了她一个祝福,作为当初腹诽她是老处女的补偿,希望早日有男人能欣赏她的好。
至于我自己,我用力呼出一口气,顶着这个初春的寒风,走出公司,径自打的去车站。
行李一早就已经收拾好了,由老妈带着在车站前等我,一路随我去上海。
“等等,从F中那条路走。”
司机回头,好心提醒,“那边绕了大半个城,不划算。”
我摇头,“没关系,就从那儿走。”
今日我上班,西顾那小子见没缝子可钻才不甘不愿地去学校打球,我心里一直堵得慌,像被什么拉扯着,酸酸涩涩地全部涌上来……
车子在F中的门口绕了一圈又一圈,我想见他,却又不敢见。
明明只是咫尺,却也已然天涯了。
司机通过后视镜不停地看向我,“小姑娘,你是不是在这里下车?”
“……我已经不是小姑娘了。”我将脸埋在手心,眼泪终于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决堤。
司机大叔慌了,手足无措地安慰,“……哎,哎,怎么就这么哭了……”
我摇头再摇头。
最后只能捂住耳朵做一个狼狈的逃兵,从战场上仓皇逃离。
火车开动的那一刻,我仰头看向被薄薄的车帘晕染得模糊的天空,起步时车厢微微震荡了几秒,随即隆隆轰鸣着,渐渐平稳地载着我踏上下一站征程。
到达上海时华灯初上,我掏出手机,一路上手机并未关机,我只设置了静音。
打开屏幕,密密麻麻的未接来电,分外醒目的十数条短信闪动着,全部是同一个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打开短信……
等你下班后我们一起去东街逛逛夜市吧,那附近刚开了一家茶餐厅,你陪我试试茶点。
怎么都不接电话?你还没下班?我在你的公司门口等你。
已经过了下班时间,怎么还没有下来?
为什么你不在公司,也没有回家?
……你在哪儿?
你在哪里?
告诉我,你在哪儿?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你在哪儿……
在哪儿……
在哪儿……
求你,别走……
我蓦地关掉手机。
妈提着行李转头看向我,我摇头勉强一笑,垂下眼,坐上前往旅馆的的士时,我给他发了最后一条短信:
再见,西顾。
然后我翻转手机,将抠出的手机卡扔出车窗外。
抛却了F市的一切,生活又从头开始。
晨雾灰蒙蒙地笼罩在城市上空,我穿着及膝的灰色套装,电车到站时,人潮汹涌中我努力将黑色的公文包抓紧,被人潮推挤入车厢内牢牢卡住。地铁的空气有些不流通,夹杂着各种体味,我揉了揉额角有些头疼,周围的人或站或坐,如出一辙的面无表情。
上海的生活节奏比F市快多了,虽然薪水不菲,但我更怀念坐在公交上大开着窗户从高高的金色法国梧桐前掠过的光阴。
来上海第一周天天在人才市场和各大公司间奔波,说来很是羞愧,这份工作还有一半是靠罗莉帮忙才拿下的。
这次的新公司是MXM广告公司,总部在荷兰,出入公司的国际友人明显增多,幸好这两年英语没有荒废,交流还算顺畅。目前的同居室友罗莉是FA(Finish Artist),每次深夜都能听见她在电脑前抓狂绘图的尖叫。
面试前我在前台文员和业务拓展员之间游移了几秒,选择了销售部的业务拓展。罗莉暗暗捶胸顿足,直摇头,“业务拓展员就是业务员,累都能累死你!好好的办公室不坐,非要自讨苦吃。再说,你看看你这张脸,合适吗?哪个客户能和你长久发展?”
我冷冷扫了她一眼,“忙碌点生活才充实。”公司提成分档:15%,25%,40%,我已经很满意了。
她眼睛一翻,悻悻地背过身继续蹂躏她的本本去。
准准地在九点前一刻打卡,指纹验证让一周五天有三天迟到的罗莉深恶痛绝。
“萌萌,差点以为你今天会迟到,幸好幸好。”组长Beata是台湾人,个性甜美,这些日子大家相处得很愉快,只是稍微……咳,梦幻了些。她双手合十眨巴着大眼看我,“是不是在路上遇到了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或者昨晚和男伴运动得太忘我?”
我额上爆出黑线,“我说过,我没有男友,现在也没有想交往的对象。”
她依然水汪汪地看着我,委屈道:“我知道你没男友,所以才说男伴啊。”
我面无表情地道:“我没有炮友也没兴趣一夜情。另外,昨天你给我的客户名录资料和报章资料我有一些疑问,能不能麻烦你……”
“你爱我!”她抱住我用力蹭,“我也一直为你守身如玉,我就知道你爱的是我!”
我忍不住叹息,“冷静点,我们待会儿讨论一下组内的……”
“你爱我!”
“……”
我以为日子就这样了。
公司每个月内部都有一场联谊,我走马观花一般,上个月认识的创作组CGH(Creative Group Head,创意组长),人确实挺好,但……想起他充满创意的彩虹装,我默默在心底画了个×,决定这个月继续物色对象,希望能在年前找到男朋友,终结我的初恋零记录。
我以为我已经忘记了那个孩子,我每天平静地忙碌着,平静地往来于地铁,平静地吃饭喝水,平静地谈笑自若……
时隔一年后的某个深夜,我突然无预警地从睡梦中惊醒。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我蜷缩起身子,终于压抑不住地痛哭失声。
我不明白。
明明从未开始过,明明我也从未给过承诺,明明从始至终就是一场你追我跑的暧昧纵容,我怎么也不明白,时至今日为什么记忆依然鲜明如昨天。
他那般的性子,当年我切断了一切联系,他究竟是怎么熬过去的?
那时我走得很仓促,没有知会任何人,这一年爸妈在电话中只是不停地催促我早日寻个男友带回家,其他便不再提了。
我睁开眼望着天花板,怎么也睡不着了。
隔壁房的键盘敲打声依然响亮,我心中突然有一股冲动按捺不住,我下床打开电脑。
登录弃置一年的QQ,我犹豫了下,鼠标掠过西顾,在一片灰蒙的头像中点击了钟意。
——你在吗?
几乎是同时,那边立刻传来回复。
——亲爱的,你可终于屈尊联系了!
我有一丝情怯。
但除了钟意之外,我不知道F市中还能找谁。
这么个吊儿郎当的花心大萝卜,却莫名让人觉得很可靠安心,这也是从前的我所始料未及的。
面前的聊天框里信息跳出得飞快:
——你可真够狠的,闷声不吭地就这么走了一年多,要不是伯母说你去了外地发展,我还真打算给你报失踪人口。
我咬着唇:抱歉……
他直接挑明了话:得了得了,我也知道你是在避着谁,你没告诉我你在哪儿,做得对。若是说了,我怕我也会拗不过那孩子告诉他的。
我停顿了下。
钟意显然误会了,对话框立刻不停闪烁:亲爱的?亲爱的?你在不在?别下线,我不提他总成了吧。
我小心地回:没关系……西顾他还好吗?
钟意:老实说,非常糟糕。
我心里咯噔了下,急问:出了什么事?
对面迟疑了几秒,这一次,钟意措辞明显谨慎了许多:现在他表面上是恢复正常了。你刚走那一周他整天整天地在公司门口等着,谁的劝也不听,和你有些交情的同事他都再三询问过去,公司里的人都说他简直疯魔了,劝他回去上课,他只说除了公司和家里,他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寻你的下落,找遍了整个F市后,他就守在这儿,如果你回头联系公司里的友人,他也可以第一时间知道。
我心口闷闷的:那后来呢?
钟意:后来趁事情没有闹得更大,你父母亲自来公司和他谈了一个早上,下午他就离开了。
我摩挲着键盘,没有回应。
钟意继续道:不过这件事产生了一些非议,虽然没什么实质证据,但东家长西家短,当初西顾那失魂落魄的模样也被有心人看在眼里,还是等过阵子你有了男朋友再一起结伴回来吧。话说,你真的不接受毛遂自荐?
正经话没说个几分钟这厮又开始插科打诨。
他的建议挺中肯,我决定在找到男友之前就先不回F市了。“谢谢。”我回应他。
钟意:怎么这么客气,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的联系方式了吧?
我麻利地把现在的地址、电话全部奉上。
他发来个嘿嘿怪笑的表情,却也正色继续道:你做得对,放心,这个地址我不会告诉其他人,你能尽快走出来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至于西顾,随着年岁增长时间过去,再等个几年,那孩子大概也没什么念想了,你不用太内疚。
我半天才“嗯”了一声。
钟意又对我嘱咐了几句,这才分别下线了。
直到关机的鸣声响起,我恍恍然猛地回神,心下酸涩苦辣搅成一处,终究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了。
“郝萌,帮我把这份客户名录做个Excel表格整理一下,分成现有客户、旧客户、无意向客户。”进公司时部门的老人李姐递给我一沓文档。
原本部门里每个业务员都有一份专属的自己归档整理的客户名录,她这般大剌剌地把自己的名录递给我,理直气壮得让我无语。
但身为新人,重新开始之后难免要再重复之前的磨合和被欺压的过程。
毕竟新人没有什么人脉,尤其是业务员方面,能不得罪老员工就不得罪,否则手头上一些禁忌或者是技巧就甭指望他们提点,若是能打通老员工的路子,指不定他们还会给你介绍外援和客户资源。
我捧着这沓文档,又要录入又要分类,包括还有今天本身的任务在,我揉了揉额角,看来这次又要加班了,希望能赶在十点前坐地铁的末班车回去。
Beata瞟了眼我手上新增的文档,“你要量力而为,客服部的VV都说你的作息时间快和她们一致了。”
我只能苦笑,客服是三班倒,早班的客服从早上六点到下午两点,中班的客服从下午两点到晚上十点,晚班的从晚上十点到隔天的早上六点,我的工时几乎是把早班和中班客服的工时囊括在内,悲哀得令人叹息。
整个公司除了客服部,还有一群也是夜猫一族,那就是创作组。除了偶尔在公司硬性规定的上班打卡时间出现,他们都可以自由来往,半夜撞见他们精神无比地踩着人字凉拖睡裤未换地来公司上班也是办公室常态。
因此当我终于可以关上电脑揉了揉僵硬的肩膀起身离开公司时,虽然指针已指向十点零五分,但CGH吕梁还在来回踱步紧张地杵在销售部大门口等我。
“吕梁。”我先微笑。
这次他没再穿那套重口味的彩虹装,换了身正常的白T恤牛仔裤,虽然黑框眼镜彰显宅男气质,但也给人一种干净沉稳的感觉。
我心里暗暗又给他加了几分,决定暂留察看。
隔壁走廊的创作组一片沸腾,他估计是被撺掇着出来追人,羞涩地不敢看我,“那个……这么晚了,我能不能送你回家?”
我勾起笑容,“好啊,不过我赶时间,再耽搁下去就来不及赶地铁了。”
“……我有车,”他局促紧张地低头转向我,“我可以开车送你回去……嗯,也许还能顺便兜兜风。”
我忍俊不禁,最后这台词是哪个花花大少教他的?他在我的目光下耳根隐隐泛红,倒也有几分可爱,若是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对象是他,应该不讨厌。
公司离家的车程有一个多小时,我在经过闹市区一家难得未关门的小型超市前停下,现在已经十一点半,到家后估计快十二点了,我累得没力气煮消夜,决定买些储备粮回家。罗莉的食量惊人,每次库存在冰箱的食物都被她在两天之内解决,我只得频繁地不停往家里补充“粮草”。
超市分为两层,二楼的人明显比一楼少了许多,吕梁和我并肩而行,穿过一排排高高的铁架,他推着购物车,我挑挑拣拣,往里面堆食物。
车子行到甜点区时,浓浓的甜腻奶香袭来。
明明不喜欢甜食,但视线望见架子上的草莓慕斯时,神差鬼使的,眼前滑过当年西顾难得顺毛的脸,我伸出手……
对面也有一人同时朝慕斯伸出手,指尖相触的那一刻我的神经末梢敏感得几乎都要尖叫起来——
下一秒慕斯被粗暴地拿开,架子对面露出少年激烈得快要透体而出的复杂眼神,翻腾着难言的悲怒喜乐,而后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冷却。
“郝萌。”他握住我的指尖低声道。
我呼吸顿时一窒,怔怔回视他。
若不是进入这家超市只是一场临时起意,我会以为钟意的信用值已经跌至负数。
吕梁转头看我,“你认识他?”
“……是以前邻居家的小孩。”我稍稍用力缩回手,任西顾的视线移至我身旁的吕梁,冷冷地松开手,并未阻拦。
吕梁“唔”了一声,看着西顾双手插在口袋里从铁架后慢慢踱出来,“你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我有些心不在焉地“嗯”了声,看着朝我逼来的西顾,竟词穷得只会愣愣地看着他。
他高大了许多,十八岁的西顾身形已经脱离了少年时期的瘦削青涩,他的头发剪短了,刘海依然乱七八糟地翘着,越发显得那对过分锐利的眉眼锋芒毕露,难以亲近。
我措手不及,毫无预警地与他相遇之后只下意识地挤出一句俗烂的“好久不见”。
他扯开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是啊,好久。”
我抿着唇,沉默下来。
“原来你在上海。”任西顾偏了偏头,垂眼看着我。
“嗯,”我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横陈在彼此中间,最后我只能干巴巴地道,“好巧。”
他冷淡地道:“确实很巧啊。”
说完这句话任西顾便没有再打开话题,我已然词穷,太亲昵的言辞,我没有资格再说,若是寒暄,与他的每一句对谈都艰涩得难以再进行下去。
两人沉默了片刻,他漫不经心地抓一下刘海,皱起眉道:“还有什么事吗?”
我忙识趣地摇头,“没事……再见。”
他直接转过身干脆地离开,颀长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转角后。
我看着他的背影胸中隐隐作痛,满腔苦楚却也只能独自咽下,既然当初选择离开,我也预料到会有这一天。只是当真正面对时,原来比想象中更加难过。
“怎么了?”吕梁守礼地等西顾走后才推着购物车过来,问。
我摇头,带开话题,“你有没有什么要买的?”
“我不需要,”他道,“你呢?”
“我再买几包泡面。”我刻意在速食区又磨蹭了几分钟,这才淡淡地道,“买够了,我们走吧。”
原想错开和西顾的结账时间,但楼下的收银台前已然排起长长的队伍,队伍正前方鹤立鸡群的西顾着实醒目无比,我心下忐忑,不知该和他再说些什么。冷不防的,他突然转过头,视线和我短暂交汇之后,仿佛没看见我一般,面无表情地回过头去。
超市只有两个收银台,我无意识地收紧手,也随他,装作陌生人一般,拉着吕梁站在他对面那一侧,等待人潮缓慢移动。
周遭深夜觅食的顾客大多数皆是轻简居家的打扮,约莫是附近的住户。
我没什么开口的欲望,但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吕梁交谈,突然肩上一重,少女柔软的身体靠在我肩上,“郝萌姐,真的是你。”
我微笑,看着眼前高挑亮眼的短发少女,“是我。”
“刚才我远远就觉得是你,叫西顾帮我看看,他偏偏理也不理。”
我无法接话,依然只能微笑。
“郝萌姐,原来这一年多你在上海,怎么都不联系我们?”
我只能尴尬地道:“……工作比较忙,腾不出时间,因此和很多人都断了联系。”
“再忙也不能这么决绝吧?”楚翘脸上依然挂着热情的笑容,“我去问西顾,他也不肯理我。”
我心底很清楚,她是个聪明人,当初她也在F市,怎么可能会猜不出端倪。
“改天要不要去我们家坐坐?”她俨然以主人之姿道,“就在这附近,还不到十分钟的路。这家超市是这片区最晚关门的,十一二点时还是挺热闹。西顾这几天经常在家里通宵玩网游,没法子,我还得半夜陪他出来买消夜。”
“你们还没开学?”我聊了一半猛然反应过来,惊讶道,F中高三的寒假有放这么久?
“我和西顾请了几天假,这两天在比对学校环境,爸说以后我们就报同一所学校,也方便照应。”
我只能点头,而后不管她听不听得进去还是劝说道:“高考是很重要的一环,若没什么要紧事你们就早点回学校温书吧,叫西顾也少玩些网游,等几个月后高考结束随他爱怎么玩怎么玩。”
楚翘似笑非笑道:“郝萌姐还真关心西顾。”
我语气自然地道:“当然会关心,好歹也照顾了那么多年。”
谈话间,队伍快轮到我了,西顾已经结好账,提着袋子站在超市门口等她。
吕梁没有作声,安静地站在我身后听着楚翘拉着我叽叽喳喳……
终于,排在我前头的大爷提着购物袋出去后,我把采购的食物摆在收银台上结算清楚。
吕梁直接把钱递给收银员,我忙拦住他,“不用了,我的东西我来付。”
“没关系,就当我请客……”
我正色打断他,掏出自己的钱包,“不用,真的不必了。”
楚翘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毕竟是小姑娘,我自然能察觉她在和我聊天时眼睛滴溜溜地时不时转到吕梁身上。
当然,这绝不是因为她看上了吕梁,而是——
“郝萌姐,”小姑娘终于结束了这大半天的套话,下巴暧昧地努了努吕梁,“男朋友?”
吕梁顿时尴尬地别开脸,耳朵却竖得高高的。
我犹疑了下,扯开笑容道:“……考虑中。”
害羞的吕梁在一旁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楚翘,好了没有!”门口的西顾不耐地冷声道。
“哦,这就来这就来。”
楚翘拉着我的手快步走出超市,吕梁在身后隔着两三步的距离一道出来,楚翘临近西顾跟前时掉头促狭地对他道:“放心啦,别跟得那么紧,我不会把郝萌姐拐跑的!”
这话一出口竟没有人回应,气氛顿时冷了下来。
我有些尴尬地想把这气氛圆过去,才张了张嘴,任西顾突然开口,“既然你也在上海,以后联系也比较方便,应该不介意告诉我们地址吧?”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前一刻我还以为他要和我老死不相往来,这一秒却又突然无预警地要我的家庭地址。
见我迟疑地停顿了下,西顾勾起唇角,道:“看来是不愿意?”
就是再迟钝的人也觉出气氛有些不对。
吕梁频频看我,楚翘从西顾开始说话的那一刻起便脸色难看地沉默着。
我垂下眼,报出和罗莉合租的房址。
“手机呢?”他压低眉眼,冷冰冰地道。
在他的强大气场下,我下意识地流利地报出我的手机号。
话音刚落,放在手提包里的手机几乎立刻响起……
“这是我的号码。”任西顾盯着我——
“别再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