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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李儒东给玉莲画像,真是全神贯注,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甚至忘了玉莲是已死之人,恍惚觉得玉莲正熟睡。睡眠中的人是最自然的,也是最美的,这是李儒东的理论。其实睡眠和死亡是一个状态,人都害怕死,怕死人,李儒东觉得是因为人对于死是陌生的,你要是见天跟死人打交道兴许就不怕了。而此刻李儒东随着自己的画笔越来越顺畅,心里竟然有了几分轻松。这时候李儒东听见老陆在身后叹了口气,吓一跳,才知道老陆坐身后了,转回头看,见老陆一脸泪痕,头一回见这爷儿们流眼泪,心里觉得老陆可怜,毕竟中年丧妻。李儒东想安慰老陆,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又转回身接着画,快画完的时候,往窗户外头一看,天已大亮,回身对老陆说:“赶紧报丧去吧,晚了娘家人怪罪。”说完把画像往老陆怀里一放,然后冲老陆拱手,走了。

  老陆忙着先布置灵堂,最后把玉莲的画像往条几上一放,老陆看了一眼画像,吓一跳,太像了,活脱一个刚结婚时候的玉莲,眉宇间带着几分羞涩,老陆还没来得及细琢磨,俊明刚好进门,一见母亲的画像,又放开嗓门哭起来。老陆还是央求白广泰照应着家里,蹬着板车就奔了崇文门玉莲娘家。

  老陆经过东单菜市场,老远看见一堆人围着,想必菜市场卖些肉皮、大油一类的紧俏货,赶上路口红灯,老陆正好停了车扭头朝人堆看,一眼看见素芝。素芝长得人高马大,又穿了件藏蓝工作服,头上戴着一顶白色工作帽,挺显眼,正忙着招呼人别挤别推,挨个来。老陆冲她招手,素芝忙得连头都抬不起来,没防备有人招呼她,全然不知。这时候正好灯绿了,老陆只得蹬车走人。玉莲娘家住的是临街房子,房子不足十平方米,一开门,屋里什么都看清楚了,赶上不在乎的住家儿,索性连窗帘都省了,谁还不知道柴米油盐那点子事儿,有什么可捂着盖着的。老陆正要敲门,门开了,丈母娘端个尿盆出来,见了女婿,问:“玉莲怎么样了?”老陆说:“昨头半夜没的,怕惊着您老人家,这才来报丧,对不住了。”随着作了个揖。

  老陆丈母娘虽是个响炮仗,可极明事理,听女婿这么说,一边朝马路边上的下水沟走,一边扭了头对女婿说:“这哪是咱们说了算的,那是人家的事。”说着用另一只手朝天上指了指。马路上骑自行车的人像闹蝗虫似的,乌泱乌泱南来北往,丈母娘掀开尿盆盖儿,若无其事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一盆金黄的尿拉开了弧线,倒在马路边的下水道里,老陆看见那绺黄尿在阳光下还闪了几闪,老陆闭了下眼。倒完了,丈母娘还保持了刚倒尿的姿势,空着尿盆,让那最后几滴尿尽量滴干净了。确定连半滴尿都空不出来了,丈母娘这才收了姿势,对老陆说:“你头前走着,我跟她爸合计合计。”老陆答应着,转身走了。再路过东单菜市场,人群已经散了,也不见了素芝,想必进菜市场里了。

  一路蹬着板车回到黄土坑胡同,老陆见自家门前已经被街坊四邻围得水泄不通了,还听见街道居委会杨主任,扯着破锣嗓子喊:

  “都带着孩子回家去,以为是什么好事呀,那谁,粗脖媳妇儿,带着你家小顺子家走,小孩看什么死人,到时候他老娘死的时候就看见了。”

  末了这句话引起一片骂声:“啧啧,瞧她这张烂嘴,你就不怕嘴上长疔,挨千刀的……”骂虽骂,人群却慢慢散开了,杨主任得意道:“嘴硬不是,有能耐甭动换,待着哇,死人有什么可看的,要搁农村,来就不能空手儿,您得拿钱。”粗脖媳妇儿也不吃素,站在东墙根儿底下左手抱着小顺子,右手指着杨主任道:“你这肥,你拿钱哪,你丫挺的不是领导吗,领导带头哇!”刚得意没打喷嚏的工夫,被粗脖媳妇儿几句话又换了架势,声先高了十六度,一下子拉那么高,费劲,杨主任在街道上是有头有脸的人,不憷头人前讲话,应战道:“你瘦,男人都愿意操你,你一天到晚没事干叉着俩腿等着。”

  见两人骂得不像话了,有人道:“咳,人家老陆家办丧事呢,你俩一边骂架去。”老陆拱手过来道:“街坊四邻,有劳了。”假装听不见俩娘儿们骂架。老陆进到院子里,见院子里往常晾衣服的铁丝上搭了三幅被面,一幅是布的,暗蓝底子碎白花,剩下两幅都是人造棉的,黑白点的。老陆一惊,这可是大礼了,问白广泰都谁送的,记下来没有。白广泰说还能是谁,胡同里还有谁这么出手的,也得有哇。不用问了,岳家,白广泰补充道:“那幅布的是南头吴大夫家的。”停了停又道,“你柜上的东西也让人拿了不少,那罐子糖见底了。”

  探丧的多是胡同里的中老年人,胡同里有什么大小事,比如娶媳妇儿嫁闺女,生老病死的,老太太们就会忙得脚后跟朝前。老陆一进院子,老太太们围上来,问娘家人怎么还没到,老陆说随后就到,然后抱着拳一一谢过,进了西屋。转身又出来了,问白广泰怎么不把玉莲请西屋去。白广泰犯难道:“说老实话儿,北京这些老规矩我也不大明白,玉莲家又是在旗的,规矩多,别让人家说出什么闲话来。”老陆心说,都穷成什么模样了,还规矩呢。就听见院墙外边响起玉莲妈的脆声:

  “哎哟我那可怜的闺女呦——”音儿先是陡陡地上去,以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告诉娘家人来啦。果然,人群突然静下来,很快地,随着那一声吼叫,院子里的气氛陡然变了。

  “我那亲闺女哎,你怎么这么狠心呢,你扔下我这孤老婆子一个人走了,到那边享清闲去了,让我这白发人送黑发人哪!老天爷哎,你怎么不睁眼看看哪,你把她拽走了,让我们俊明怎么办,俊明哎,我那可怜的外孙子,你怎么这么命苦哇,造孽呀,这么大点的人就没了亲娘啊,老天爷你造孽呀!陆仲祥你这挨千刀儿的,你还我闺女还我闺女!好生生的闺女给了你,没两天你就折腾没了,你安的什么心哪?你这挨千刀的陆仲祥,我闺女生生让你要了命,你没黑没白地折腾她,搁谁也受不了哇,欠让狗把你那孽根儿咬下来,让你当太监,李莲英管着你就老实了……”末了这句话引起周围一阵窃笑,碍着是丧事,不敢出大声。白广泰怕出什么纰漏,赶紧过去搀了玉莲妈一只胳膊,道:“他姥娘,您进屋歇会儿,留神身子,您要再有个好歹的,俊明不更可怜了?”一旁俊明姥爷也帮腔,说:“听人家的吧,怨谁呀,只能怨咱闺女命短,眼见饥荒年一过,兴许好日子就来了,她倒先撒了手,这不是命是什么?”

  俊明姥爷是怕老婆的主儿,平时把俊明姥姥当慈禧太后似的供着,大气儿都不敢出,今是借了白广泰的几分胆才有上边那几句话,说完就后悔,正想着怎么找个台阶自己下,听老太太一声大吼道:“你给我麻利住嘴!哪就轮着你说话了?要不是我妈瞎眼让我嫁给你这么个十锥子都攮不出个屁的主儿,也不至于让玉莲嫁给他陆仲祥,我们玉莲身子原本就弱,哪禁得住他下狠家伙……”话又绕回来了,这只瓢是怎么着都摁不下去。老陆在一旁对丈母娘低声道:“妈,您不顾忌我和俊明,也得看玉莲的面儿,她在那躺着听您这么骂,心里能好受吗?”老陆声儿不高,对丈母娘来说却犹如一闷棍,登时哑口无言。玉莲妈软下来,去厢房看玉莲去了。

  这时候门外一阵吆喝,院里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几个穿中山装的办事处干部进了院子,为首的是个小矬个儿,中山装已经洗得不知什么色了,脚上一双军绿色球鞋也破了好几个窟窿。一进院子小矬个儿就问谁是家主,老陆忙过去招呼。小矬个儿说:“告你呀,赶紧地拉八宝山,麻利烧了,别没完没了在家耗着,天也不算太凉了,回头味儿了,影响街坊四邻的过日子。”老陆没言语,点头。玉莲妈从厢房蹿出来,跳着脚道:“你说的这算人话呀,我闺女刚闭了眼,你就来这让她不得安生,你是人吗?”玉莲妈刚歇没十分钟,精气神儿就恢复了,声比先前还要高。

  “让街坊四邻听听,啊,这是政府说的话呀,麻利的让我们烧了,你以为是什么?是烧块猪肉哇,这是人,昨天还喘气儿的人。你别打量你穿了官衣儿你就高高在上的,瞧你那德行,你别跟老娘耍三青子,老娘不怕你,你去崇文门问问,老娘我怕过谁,啊?”

  玉莲妈的话头密,几个人无论谁也插不进去话,只好支棱着耳朵听。趁玉莲妈喘气的当儿,一个女干部道:“哎哟,我的大妈,您这是说哪去了,什么猪肉牛肉的,您消停消停,也不怕吵了您闺女?”玉莲妈气哼哼地不言声了,脸上的肉却还是横着的,俊明突然从小南房跑出来,指着那个小矬个儿骂道:

  “操你妈,你想烧我妈,没门儿!你丫怎么不回家把你妈烧了呀?你凭什么烧我妈?我就不烧,我要把我妈运回老家去,你怎么着吧。”

  小矬个儿见俊明撒野,心想:小子!你跟爷耍这个。这么想着,小矬个儿使手拨了开俊明的手,因为俊明一直用右手的食指,在小矬个儿的脸前不停地比画。小矬个儿虽矮,力气足够大,拨了俊明的手指,却把俊明整个人拨开了有三四步远,对俊明说:“骂谁呢,今儿个没刷牙吧,别因为你妈死了,伤心难过就忘了刷牙呀……”这话难听,院子里突然肃静了,老陆走上前来道:“孩子不懂事,您甭跟他一般见识,您要是跟他一般见识了,您不就看低您自己了?”老陆这话一出,院子里更静了,简直可以说是鸦雀无声,连喘气都听见了。明白人都听出老陆话里的话,唯独俊明,一听爸这么说,腾的一下子,火就上了房了。转过身指着老陆道:“老丫挺的,谁不懂事?”俊明一骂,倒把小矬个儿骂乐了,他看看俊明,又看看老陆,问道:“敢情这孩子真是人事不知,瞧,连他爸都骂。少教育。”俊明又要撒野,让白广泰拦下了。扯了俊明出院子,往自己家走。

  院子里探丧的人越来越多,快挤不下了。老陆一抬头,却见素芝进了院子,心里竟有几分高兴,可来了帮忙的了。素芝不住黄土坑胡同,家离这有二十分钟的路,三眼井那边。一般人不知道她跟老陆的关系,除了白广泰。所以素芝进院子没人理会,权当多一个看热闹的。老陆迎过去,问怎么知道的。素芝说:“路过这边,瞅见好些人。”老陆说:“刚还见你在东单卖东西,怎么这么会工夫就来了?这不方便,你先回去。”不等素芝开腔,老陆转过身对小矬个儿说:“咱进屋商量商量,看能不能不烧。”小矬个儿眼睛瞪大了道:“说什么呢,也不想想现在什么时候了,话说回来了,就是我同意了,你能把她囫囵个儿地运出北京城去?我说同志,你就照着政府说的办吧,赶紧烧了,省得出娄子。到时候我们工作也不好做,你自己也下不了台。”停了停,见老陆不说话了,又道,“这是趋势,以后谁死了都得烧,不这么着不行,赶紧的呀,甭磨叽了,”用手指指院里的人,说,“等探丧的散了,赶紧弄副棺材装了,先让人跑趟火葬场。”老陆低头想了想,一旁素芝低声劝道:“甭较劲了,你把她运回老家去,回头你想看她还得跑回去,不嫌费事呀?”老陆说:“我倒好说,只是怕玉莲妈……”老陆说到这四处找玉莲妈和玉莲爸,不见老两口的人影儿,问旁边人都说没看见。老陆心里着急,见玉莲妈扭着屁股进了院门,见了老陆道:“你说我们跑遍了四九城的,连个棺材铺的影儿都没了,不是变成杂货铺儿,就是改成卖小金鱼儿的。”突然往地上盘腿一坐,大放悲声:“哎哟我那可怜的闺女呀~~你命怎么这么苦哇,到了,连副棺材都混不上!”说到这地方,玉莲妈突然止住哭声,仰着脸问玉莲爸:“这么着说,我死的时候也得烧了?”玉莲爸没防备玉莲妈会问这个,蒙了。玉莲爸极要脸面,平时大声都不出,这工夫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望着他,玉莲爸心都快从嗓子眼儿蹦出来了。没奈何,只得应道:“照这么着,谁都得烧……”没承想,玉莲妈听玉莲爸最后这句话,反倒不闹腾了,一声不吭从地上爬起来,进了厢房陪闺女去了。

  一直到了后晌,才算消停,探丧的差不多都回去了,小矬个儿也领着政府的人走了,哭丧的号得差不多没劲了,俊明困得撑不住,睡了。白广泰和老陆坐在天井里合计,老陆说:“不管怎么着明一大早就得跑趟八宝山。”白广泰自告奋勇,老陆说:“也只能是辛苦你了,你瞅俊明能算个人吗,你说我怎么养这么一个杂种操的,随谁呀你说。”白广泰忙示意老陆小声,回头俊明听见了,又是一顿饥荒。老陆不言声了,过一会儿又说:“道儿可不近,来回怎么也得四五个钟头儿啊,我这心里还真不落忍。”白广泰“嘿”了一声道:“你今儿是怎么了,哪来那么多废话呀,话得这么说,当我愿意凑这份子,你要是想凑我这份子,还凑不着,咱是光棍一条。”老陆让白广泰骑自己那辆板车去,白广泰说到了那还不得第二天了,干脆我住那得了。白广泰去跟李儒东借那辆二八锰钢凤凰,那玩意儿骑起来,风火轮似的。白广泰突然把嘴凑到老陆的耳朵上问:“今儿来的那个叫素芝的,就是你说的相好的?”老陆笑笑没言语。一个劲儿抽手里的半截卷烟。其实老陆心里正咂摸滋味呢,想他怎么跟素芝偷情,想的时候心里有股子犯罪的感觉。可还是忍不住地想,景山、北海、中山公园,要不就是劳动人民文化宫。属景山里头那些灌木丛,他两人钻得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