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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村子(2)


  他爹自有了石匠的手艺,村里新的石碾石磨都是他爹做的,各家的井圈,门挡,砸糍粑的臼窝,喂猪喂驴的食槽也都是他爹做的。任何石头,在他爹手里就如同面团,想要它是个啥,它就是个啥。这些年来,村里的人口越来越少,而光棍却越来越多,先是张耙子来让他爹做一个石头女人,说是放在他家门口了,出门进门就不觉得孤单了,他爹是做了。而又有王保宗,梁水来,刘全喜和立春、腊八兄弟俩也让做石头女人,他爹全是免费做了。至后,他爹一有空就做石头女人,做好一个放到这个村道口,再做好一个放到那个村道口,村里已经有了几十个石头女人了。有了石头女人,立春和刘全喜还真的有了媳妇,王保宗也有了媳妇,虽然王保宗的媳妇是个瘫子,把鞋套在手上在地上爬哩,但那毕竟是有了媳妇,而且还生了个儿子。那些还没有媳妇的光棍,就给村里的石头女人都起了名,以大小高低胖瘦认定是谁谁谁的媳妇了,谁谁谁就常去用手抚摸,抚摸得石头女人的脸全成了黑的,黑明超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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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亮说,你从窗子往远处看,能看到那些大梁吧,东边和西边的四个梁都长,是竖着长的,南边的那个梁却是横着,长成了长方状,如果过了那个横着的梁再往南,就是老有云生起来的地方,还有一个梁是圆形的,这六个梁像不像一个躺着的伸了胳膊腿露着胸的人形?世世代代的人都说,这里原本是个海子,他们的祖先就在海子里捕鱼为生。但海子里出了个魔鬼叫拔,它把海子往上升,洪水泛滥,神就杀死了拔,海子却也再没有了,变成了现在的荒原。拔死后,骨骼还在,骨骼又往上长,这就是那六个大梁。离这儿十多里外是熊耳岭,为了镇压这六个梁长成熊耳岭那样的雪山,才再在每个梁上建了寺庙。据老老爷说这个寺庙当年香火很旺,村里人天旱了去祈雨,生病了去祷告,谁和谁闹了矛盾,争执不下,也都去寺庙里跪下发咒,你说:神在上,我要是做亏心事,让五雷把我轰了!他说:神在上,我要是做亏心事,让五雷把我轰了!解放后,寺庙里的和尚都被强迫还俗,坍垮了两座,“文革”又被烧毁了四座,别的梁上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西边一个竖梁上还遗留着残垣断壁,残垣断壁中有一棵槐树,槐树空着心,似乎是枯了,却树梢上每年还长些绿叶,就有人去拜树,树上挂了许多红布条子。麻子婶是夏夜里拿了席在窑前纳凉,睡着了,觉得有个怪物压在她身上,怎么喊都喊不出声,后来她就怀孕了,生下个孩子是一个头两个身子。这孩子当然丢进尿桶溺死了,麻子婶从此害怕了生育,每月一次去拜老槐树。在拜老槐树时认识了一个老婆婆,老婆婆有剪纸的能耐,她也就学会了剪纸。她剪纸上了瘾,整日剪了花花给村里各户送,自己家里的活再不上心。她男人是半语子,说话说得不完整,和她吵架吵不过了,手里拿着什么就拿什么打她。麻子婶常鼻青脸肿地出来骂半语子白日嫌饭没做好打她,黑来强迫着要她生孩子又打她。村里人取笑:强迫你不一定要生孩子么,半语子还是头牛呀!她说:他是牛,我这地不行了嘛!村里人再劝:你就不要再剪花花了么。她说:你上顿吃了饭,下顿还吃,昨天吃了今日还吃,你吃厌烦过?!就从怀里掏出剪子,她迟早怀里都揣了剪子,又剪开了纸,说:一到晚上,我真想把他那老东西齐茬剪了!

  村子里见天都有吵架的,吵得凶了就动手脚,村长处理不下,一发火就要给镇上的公安派出所打电话,有人拦住村长,说派出所的人来得多了,对村子印象不好,不如让结仇的人到西边梁上寺庙遗址上发咒去,如果嫌远,让当着麻子婶的面发咒,麻子婶常去寺庙遗址的,她能代表神。村长说:我尊法还是尊神呀?!就是尊神,麻子婶能代表了神?她最多也就是个树精附了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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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亮说,他家的窑是曾祖父手里修的,如果木头房子的风水好是木梁上会生一棵灵芝,窑的风水好则是窑顶有蜘蛛结出的娲网。你看到了吗,那个小小的网,落上了灰尘就有指头粗,盘绕得像只蛙吧,蛙和娲同音,蛙也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娲。自有了这娲网,那一年他考上了镇中学,他娘去挖极花,竟然一次挖到过十二棵,还有,黄鼠狼子在村里叼过十三户人家的鸡,他家没损失过一只,所有的母鸡都天天下蛋。人常说狗的寿命是十年,他家的狗已经十四年了,还猛得像只豹子。他家最让村人羡慕的是他家的毛驴聪明,比人都聪明。当毛驴还小的时候,他正上中学,是住校的,星期六傍晚回来,星期天傍晚再去,每次都是毛驴把他和他带的吃货驮到校门口了,毛驴就独自回来,从来没迷过路或耽误了时间。后来毛驴长大了,拉它去十里外的青阳村配种站配种,生下小骡子卖钱,每到赶上配种的日子,他爹牵了它去青阳村,它竟然一路小跑能寻到配种站,比他爹还去得早,村里的马猴子就骂过:让你去配种呀你以为去卖淫?!它先后生过五个小骡子,卖的钱给家里添了辆手扶拖拉机。毛驴和马配,生下的骡子不姓马更不姓驴,样子不像了,也不认它,但它无怨无悔,从没发过脾气,真是好毛驴。他家的经济收入现在就靠它和杂货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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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亮说,你肯定听说了东沟岔那儿有个暖泉,你要是乖乖的了,我带你去洗澡,或者以后你就和訾米一块去经管暖泉。那暖泉真是神奇,就在一处红石崖下冒出一股水,水温常年都在五六十度,沟滩上就挖了两个沙坑聚成潭供人洗澡。据旅游局的人来考察说,暖泉里的水中有丰富的硫黄矿物质,所以定期去那里洗泡,能治风湿,能治疥痒,能治白癜风,还能把黑人变白人。东沟岔是咱村子的地盘,来洗澡的都是附近十里八乡的人。先还是单日男人去洗,双日妇女去洗,后来张老撑住在那儿了,张老撑开始收费,洗一次收一元钱,就在两个水坑中间隔了一堵墙,男女可以同时分开洗。张老撑是个孤人,去住的时候已经七十三岁,他除了收些洗澡费外,还养了鸡,种了一片血葱。血葱是这村里的特产,就像有配种的青阳村有一水塘中的藕生着十一个孔眼一样。血葱长得比别的葱个头小,但颜色发红,所以叫血葱。血葱的味道特别呛,切葱花时会刺激得流眼泪,如果炖羊肉,放一点葱花就祛膻味,炖出的肉又嫩又香。冬天里吃血葱人耐冷,感冒了熬些血葱根喝下一发汗就好了。还有,血葱能增强男人性功能,村里早有一句老话:一根葱,硬一冬。外人都知道这里产的血葱好,但让血葱真正出了大名还是张老撑。张老撑见血葱在那儿长得非常好,就多种了一些,又没别的菜,就每日一顿血葱炒鸡蛋,身子骨倒越来越硬朗。他在那儿待过六年,从青海那边来了个三十出头的妇女,那妇女原本来挖极花的,极花已难挖到,就在东沟岔帮张老撑经管暖泉,图着有口饭吃,有个落脚地。这事谁也没在意,都说有个人照料着张老撑生活也好,但过了二年,张老撑竟被人砍死了。镇派出所来破案,凶手是那个妇女的丈夫,他是从青海过来寻找失散的媳妇,在暖泉那儿寻到了,发现媳妇已有身孕,殴打着媳妇问怀的是谁的孩子,媳妇供出是张老撑的,就把张老撑砍死了。这事传出来谁都不信,张老撑八十二岁了还能把女的肚子弄大?但确确实实是张老撑干的,分析张老撑这么厉害就是天天吃血葱,于是血葱的奇特功能就越传越玄乎。

  张老撑一死,东沟岔就没人去了,暖泉也废了,夜里老有一种鸟叫:翠儿——翠儿——!据说那鸟是张老撑的阴魂变的,翠儿是那个妇女的名字。

  也就是那一年,立春从县城打工回来,回来还带了个媳妇訾米。訾米从衣着上、说话上,气质完全和村里的妇女不一样,立春又黑又粗,脸上还有条疤,和訾米不搭配,但訾米来村里,立春并没有关闭她,她和立春一块外出,还手拉手。王保宗说他有天夜里去立春家喝酒,发现訾米白天出来脸红红的,那是涂了粉抹了胭脂,晚上回去洗了脸,就难看得像个鬼。张耙子说:我倒夜夜都想鬼哩,鬼不来么。

  这訾米真的是脑子活泛,她听说了张老撑的事,就鼓动立春、腊八兄弟俩到东沟岔去种血葱:为什么不再种血葱呢,张老撑做了个大广告,得抓住商机啊!立春、腊八兄弟俩去东沟岔放了鞭炮,真的就种起血葱了。现在,暖泉那儿洗澡的事訾米在经管着,虽然去洗澡的人还是少,可有暖泉的水,那沟滩都是下湿地,血葱就长得好,种植面积不断扩大,号称是血葱生产基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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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亮说,杂货店是他三年前办的,村里也就这一个杂货店。货都是从镇上县上进,凡是村里人需要的东西他都进,比如针头线脑,锅盆碗盏,煤油,烟酒,扫帚,水桶,烧水的壶,罗面的罗儿,铁锨,连枷,绳索,耙钉,斧头,雨伞,暗眼,笊篱,油盐酱醋,茶叶白糖。还专卖农药,化肥,种子。也收购了当地的土特产再拿到镇上县上去卖,比如土豆,大蒜和南瓜。

  高原上到处是不缺土豆的,但这村里产的土豆是紫皮土豆,紫皮土豆蒸着吃特别干面,有栗子味,还有一个功能,如果皮肤瘙痒,无论是癣还是湿疹,即便起了疮化了脓,把土豆切片儿敷,十分钟止痒,连敷八天痊愈。大蒜是独瓣蒜,能辣到心。这里的南瓜都不大,全是扁圆的,能存放两年都不会坏。杂货店先还收购极花,三棵五棵地收,收到一定数量了他再加价卖给县上的二道贩子,现在基本上不做这营生了,却也收购起血葱。立春腊八兄弟俩生产的血葱在镇上县上有他们的代销点,他只是替他们用手扶拖拉机运送,而村里别的人家在自家地里种有少量血葱,原本自己吃的,见立春腊八兄弟俩的血葱卖得好,也自己不吃了要卖,他就收购了,也拿到镇上县上卖,其实他还是卖给了立春腊八他们的代销点,卖得便宜,仅每斤三元钱。

  杂货店就在村前路口西边的土坡子上,你来村子的时候,就是在土坡子上停的车,你没有看到那三间瓦房的山墙上用白灰写的杂货店三个字吗?杂货店正对着村前的大路,路上来往的人经过了,买不买货他都招呼,让来店里歇歇脚,他还备有凉茶。有了这个杂货店想发大财是难,毕竟比起村里别的人家要手头宽展,虽然想买啥是不敢就能买啥,但急需要买啥了也还难不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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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亮说,别的我不给你说了,你以后就全知道。

  没有以后!我大声地喊,这里不是我待的地方!

  待在哪儿还不都是中国?

  我要回去,放我回去!

  黑亮不吭声了,窑外凿石头的黑亮爹停下锤子,锤子也不吭声,瞎子在拿扫帚打鸡,打狗,打毛驴,一阵骚乱后鸡狗毛驴全不吭声。

  几只乌鸦离开了白皮松,从硷畔上空飞过,飞过了没一点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