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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招魂(1)


  被抬进了窑洞,疼痛和羞辱使我在这面铺着草席的土炕上缩成了一疙瘩。这就是你的炕,黑亮说着。硷畔上的村人在嗷嗷地欢乐,正把锅底的墨灰和烟锅里的烟油往黑亮爹的脸上抹。

  被抬进了窑洞,疼痛和羞辱使我在这面铺着草席的土炕上缩成了一疙瘩。这就是你的炕,黑亮说着。硷畔上的村人在嗷嗷地欢乐,正把锅底的墨灰和烟锅里的烟油往黑亮爹的脸上抹。村里的风俗是儿子娶回媳妇了就得作践要当公公的爹,将他的脸抹得越脏越好,说:你知道为什么叫公公吗?公公就是把×阉了才叫公公,你往后别对儿媳妇想起花心噢!同时在呐喊:酒呢,咋还没拿酒?!黑亮爹说:拿酒拿酒,我弄几个凉菜去!这个窑里是放了三坛酒,黑亮要搬着出去呀,却涎着脸说:咱俩先喝上,喝个交杯酒。他抱了一坛在盅里倒,倒得酒从盅里溢出来,流在炕桌上,他把嘴凑近去吸了。酒在盅里,泛着亮光,有琥珀颜色,我伸手过去抓酒盅的时候,抓住了黑亮的脸,我感觉手指甲抓破了他的脸,指甲缝里应该有他的血和肉。黑亮闪了一下身,盅子没有掉,重新放好在炕桌上,说:你凶起来也好看的。我看见他脸上有了抓痕,其中一道红得像是蚯蚓,就躲到灯影暗处不让他看到我。黑亮拉闭了门走出去,却大声哎哟了一下。我从窑子里瞧见他抱着酒坛在经过他爹的窑门口,身子蹲着,靠在那里的一张耱就倒了下去。硷畔上的人在说:咋啦,咋啦,崴脚啦?黑亮站起来,说:撞上耱了,哎哟把脸划破了,酒坛子没摔。所有的人都站起来又重新坐下,嚷嚷:今晚上要破瓜哩不要破相哩,倒酒倒酒!

  那是一顿喜庆酒,村里人或许已经习惯了喝这样的酒,就替代了婚礼和婚宴,他们像一群狗一群狼在那里争抢。就在那时刻,我觉得人世有许多人其实并不是人,就是野兽。他们叫嚣就这一坛酒吗,王保宗买的那个媳妇是瘫子在地上爬哩,也喝了三坛酒的!黑亮说还有还有,慢慢喝,不喝醉谁也不能走啊!王保宗却说你光×打得炕沿子响还好意思说别人?说王保宗的就说我那×要那么将就,我就把它割了!两人吵起来,王保宗在挽袖子,黑亮忙说打通关打通关,便先从笑话王保宗的那人开始,一下子倒满六盅,要六六顺呀,吼叫着划拳。黑亮的拳技不行,六拳输掉了四拳,但他喝酒实在,喝完一盅还要把盅子翻过底让人看着没剩下一滴。通关只打到一半,口齿不清起来,让一个人代他喝,那人说:你酒量不行我代,你要没那个本事了老哥也代出力!一片哄笑。就有人笑着笑着噗地吐了,污秽喷在了对面人的脸上,被骂道:你狗日的粉条不咬?!一根粉条是拴在了那人的耳朵上。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晚上的,村里人已经喝醉了三个趴在地上吐了一阵就不动弹了,狗去舔,狗后来也醉了,卧下去不动,没醉的人还在继续喝,喝光了两坛再打开第三坛,要把自己往醉里喝,我便观察着窑洞,谋算着如何能逃出去。

  这是一孔很大的窑,宽有五米,入深十五米,窗子后边就是炕,横着能睡下六七个人,炕壁上钉着木橛,架了木板,上边放着不知装了什么的瓷罐,高低粗细竟有十三个。挨着炕过去是一面木柜,柜上放了插屏,两边是各式瓶子,瓶子里插着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有一个鸡毛掸子,好像从来没用过,上边迷了一层灰尘。柜子旁边堆着几个麻袋,鼓鼓囊囊装着粮食或衣物,袋口用绳子死死扎着。再过去是一只木箱。窑的中间应该是接待客人的地方了,有一张方桌,两条长凳,方桌黑漆漆的,上边放着一个青花茶壶,一个青花小缸,黑亮在壶里盛满了凉水,叮咛过渴了就喝,小缸里有白糖,放上糖了喝糖水。桌后的窑壁上挂着两个木头镜框,一个镜框里装着一枝花,一个镜框上系着黑布,里边是一个女人的照片。镜框里装花我不明白是啥讲究,也认不得那是什么花,而那个女人的照片,眉眼一看就是黑亮的娘。他娘肯定是死了,却在看我。我把黑布拉下来遮住了他娘。往窑顶上看,没有天窗,窑后还有了一个小窑,我往小窑去,桌子撞了我,柜子角也碰了我,我突然想到了这些木做的家具就是树的尸体,我就在尸体堆里。小窑里全是瓮,瓮瓮都装着苞谷、荞麦、谷子、豆子,然后就是萝卜、白菜、土豆。但没有后门。整个窑出进只是那窑门,我拉了一下门,门是从外面挂了锁,就试着推窑窗,窑窗是那种揭窗,可以推开一半,但要推开就会有响声,我把茶壶里的水淋浇在窗轴上,窑窗就慢慢推开了。

  我噗地吹灭了煤油灯。

  静静地观察着外边的动静,酒仍在喝着,又有几个人趴在了地上,而另一个在喊这个又喊那个,滔滔不绝地评说着村里的是是非非,旁边的就说:你说话么,打我干啥,手那么重的?!那人又拍打着,说:我给你说话么!被拍打的说:再打,我就燥了!又有人说:猴子你喝多了,话恁多的!猴子说:我喝多了?我哪一句说错了?!我把窗推开了,用撑窗棍撑住,呼了一口气,先伸出头了,却无法爬出去,便收回头,拧过身子,把腿伸了出去。我一直得意我有一个细腰和一双长腿,但腿伸出去了就是脚挨不着地,窗台搁住了腹部,使劲一用力,胸罩带就断了,衣服也撕下一道口子,肚皮子就像被铁钳子夹住了一样疼,但我终于是钻出来了,立刻缩身贴伏在窗根下的黑影里。

  喝酒的人谁也没有发现我,有人在说:这酒怎么越喝味道越淡了,是不是黑亮在酒里加水了?黑亮没说话,有人说:你喝醉了,嘴不是嘴了。那人把下嘴唇拉得老长,说:嘴不是嘴是你娘的×?你不喝酒知道个屁!被骂的也不生气,说:我不能喝么,今年一定得生个男孩啊!立即就有了另外的骂声:生男孩是害男孩呀,还嫌村里光棍少啊?接着又骂这里光棍多,偏能长血葱,硬起来是×老鼠窟窿呀还是半空里×乌鸦?!

  我开始动起来,从窗根往右边挪步。右边不远处是一个窑洞口,再过去是什么还不知道。悄悄地挪过了那个窑洞口,听到了噗的一声,像是在喷鼻子,抬头往窑里一看,一张毛驴脸伸过来。我在刹那间想到了娘,娘的脸就是长的,我的身子僵在那里不敢动,毛驴把我闻了闻,我在悄声说:你不要叫,不要叫。毛驴又喷了一下鼻子,果然没有叫,我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感觉这毛驴就是我娘,或者是我娘在寻找我,娘的魂附在了这毛驴身上。

  过了有毛驴的窑,前边仍有一个窑,窑的前边还有一个石磨,我再不敢靠近窑了,想从石磨边往过爬,磨盘下却铺了一张草席有人睡在那里。我差点惊出声来,以为那人是发现我了,一紧张就又站起来,重新把身子贴在了窑门旁的崖壁上。待了一会儿,没有动静,抬头往天上看,天上的云很重,月亮隐隐约约,好像能看到,也好像看不到。这时候席上睡着的人却坐起来,伸手在磨盘旁的一堆禾秆上抓什么,后来就有一团东西扔了过来,扔过来的是一团禾叶。我在那时是疑惑了,不明白那是什么人,没有去喝酒,却睡在这里,喝酒的人也没有叫他,他是发现了我并没有声张,有意要救我吗,但这怎么可能?我就判断那人是图凉快睡在这里的,睡得迷迷瞪瞪了,以为我是喝酒的人,喝多了要上厕所,扔给我禾叶是让我擦拭的,农村人都是上厕所不用纸的,要么石块土疙瘩,要么树叶和禾叶团。我接受了那一团禾叶,当一切都还安静,极快地绕过石磨往前跑去。

  后来,当我知道了给我禾叶团的是黑亮的叔,一个瞎子老汉,我没有求证过瞎子为什么那一夜没有叫喊,却从此待瞎子最好,我从没叫过黑亮爹是爹,而叫瞎子是叔。还有那头毛驴,在以后我被关在窑里,我一拍打窑门窑窗,狗就咬,狗一咬毛驴也叫唤,毛驴同样是帮凶,我还是对毛驴不讨厌。它的脸确确实让我想到娘,它总是喷鼻子,就像娘在唠叨。

  但我恨那只猫,那只猫并不是黑家的猫。当我绕过石磨往前跑去,一只猫在大声呻吟,音调怪异,喝酒的人就全听见了,他们在骂:黑亮有媳妇了,你也叫春?!有人脱了鞋向猫掷打过来,便瞧见了一个黑影在跑,说:谁?黑亮忽地扑起来往窑洞去,窑门挂着锁,窑窗却开了,立即喊:跑啦!人跑啦!

  我跑到了那四棵白皮松下,乌鸦的屎从树上拉下来白花花淋着左肩,才发觉树就在硷畔沿上,硷畔沿黑黝黝的,不知有多深,也不知下边是什么,喝酒的人跑了过来,我就急了,纵身跳了下去。

  跳下去了,跌在什么东西上,并不疼,还被弹了起来,又再次跌下去,我的下巴猛地磕了一下,嘴里就有了一股咸味,才知道是先跌在一个谷秆垛上,再从谷秆垛上跌在地上。要爬起来,还不等爬起来,喝酒的人从硷畔上跑下就抓住了我的后领,抓我后领的人手上沾上了我肩上乌鸦屎,在骂:你身上有白屎?黑家的手扶拖拉机,镰,锨,还有鸡狗毛驴身上都淋有白屎,有白屎就是黑家的标志,白屎都给你淋上了你还跑?!我拼足了力气要往上冲,我觉得我和衣服已经脱离,就像一条蛇在蜕皮,而我的头发又被抓住了,几乎同时上衣没有了,头发使我吊起来,再重重地摔下去。

  我已经记不清是怎样从硷畔下到了窑前,是被拖着,还是五马分尸一样拉着胳膊腿,等整个身子扔在硷畔上了,我要爬起来,周围站了一圈醉醺醺的男人,全在用脚把她踢过去又踢过来。我大声哭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哭喊。娘的×,你还会跑!你跑呀,跑呀,也不问问有哪个买来的能跑出过村子?!我虎着眼,愤怒地看着那人,那人呸地将一口浓痰唾在我脸上,左眼被糊住了。我再一阵哭喊,觉得哭喊是甩出去的刀子,割得他们都往后退了一步。这是个烈的!他们在说,立刻脸上有了巴掌扇动,像泼了辣椒水,像烧红的铁在烙,像把脸上的肉一片一片打了下来。打吧,打吧,把我打死了看我怎么收拾你们!我的骂激起了他们更大的快乐,竟然哈哈哄笑,无数的手就伸过来,头发被踩住,揪下一撮又揪下一把,发卡没有了,耳朵拧扯拉长,耳环掉了下去。我抱了头抵抗,左冲右撞,当双手再也护不了胸,胸罩被拽去了,上身完全裸光,我再也不能哭喊和挣扎,蜷了身子蹴在地上。紧接着,胳膊上,后背上,肚腹上开始被抓,乳房也被抓着,奶头被拉,被拧,被掐,裤子也撕开了,屁股被抠。我只感觉我那时是一颗土豆埋在火里,叭叭地土豆皮全爆裂,是一个瓷壶丢进了冰窟,冻酥了,咔嚓咔嚓响,成了瓷片和粉末。终于是黑亮在喊:不要打了!不要打她啦!他掀开了几个人,冲过来扑在我身上,他覆盖了我,仍在喊:都住手!住手!醉汉们差不多住了手,仍有一只手狠狠地抓着乳房。黑亮在拉我站立,他像是在收拾一摊稀泥,收拾不起来,后来就把我抱起来回到了窑里。硷畔上的那些人还在说着肯定是处女,奶头子那么小,屁股蛋子瓷瓷的,嘻嘻嘎嘎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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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魂,跳出了身子,就站在了方桌上,或站在了窑壁架板上的煤油灯上,看可怜的胡蝶换上了黑家的衣服。那衣服应该是黑亮娘的遗物,虽然洗得干净,但土织布的印花褂子,宽而短,穿上了如套了麻袋。协助穿衣服的是三朵的娘,她怕三朵喝高了才叫儿子回家的,给胡蝶穿裤子,一边骂着把人家的衣服拉扯了,又把人家皮肉抓成这样,是狗呀狼呀?!一边又嘟囔:咋长这长的腿!把裤管往下拉,还是盖不住脚脖子。

  我以前并不知道魂是什么,更不知道魂和身子能合二为一也能一分为二。那一夜,我的天灵盖一股麻酥酥的,似乎有了一个窟窿,往外冒气,以为在他们的殴打中我的头被打破了,将要死了,可我后来发现我就站在方桌上,而胡蝶还在炕上。我竟然成了两个,我是胡蝶吗,我又不是胡蝶,我那时真是惊住了。直看着黑亮又从方桌上端了水给胡蝶喝,我又跳到了那个装花的镜框上,看到了灯光照着黑亮和三朵娘,影子就像鬼一样在窑里忽大忽小,恍惚不定。

  胡蝶不喝水,她紧咬着牙关,黑亮用手捏她的腮帮,又捏着了鼻子,企图让胡蝶的嘴张开了灌进去。但他后来又不这样做了,说:再跑会打断你的腿!

  从此,胡蝶的脚脖子被绳拴上了。那不是绳,是铁链子。铁链子原是拴着狗,在拴胡蝶的脚脖子时,脚脖子又白又嫩,黑亮担心会磨破皮肉,在铁链子上缠了厚厚的棉絮。拴上了,把链头用锁子锁起来,另一头就系在门框上。铁链子很长,胡蝶可以在窑里来回走动,能到每一个角落。窗子也从外边用更大的锁子锁了,揭窗被彻底钉死,还在外边固定了交叉的两根粗杠。

  在很长的日子里,我总分不清我是谁:说我是胡蝶吧,我站在方桌上或镜框上,能看到在炕上躺着和趴在窗台上的胡蝶。说我不是胡蝶吧,黑亮每一次打开门锁进来,嘎啦一响,我听到了,立即睁大眼睛,拳头握紧,准备着反抗。终日脑子里像爬了蚂蚁,像钻了蜂,难受得在窑里转来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