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半球的二月，天黑得早，外面的纽约城灯火璀璨，不夜城的夜已经初初燃起。江雪吐了一口气将五排龙门架一一推到墙角，刘欣的活儿也做得差不多了，悠悠然回头，有机会教训人实在是件叫人心情愉悦的事。
然而下一秒，嘴角的笑便凝在了脸上。
只见顾柏然的手臂保持着推开门的姿势，目光温和笑意吟吟地看着那个正在推动龙门架的女孩，即使他没有说话，即使一室昏暗，他的眼神沉静如水却又温柔涌动，仿佛看到了什么让他内心宁静的梵天宝卷。
一瞬间，刘欣心中猛地一收紧，小心地把手上的礼服平放在地上，悄悄地摸出了手机给姜映涵发了一条短信……
地球另一端的北京，姜映涵刚刚醒来，手机屏幕上的字不多，但是每一个都触目惊心，直叫她在这天将明未明的拂晓冷得瑟瑟发抖。
对于女人来说，如果男人看她情敌的目光是惊艳而贪婪的，那么此情敌不足为虑。因为纵然惊艳，却绝艳易凋，放肆贪婪，就欲求未满，所以这个情敌总会被新的去年情敌所击败，何须她动手，只需看她们自相残杀即可。
可是。
她仿佛能穿透7个小时的时差和数千公里的距离，看到他目光的温柔如水，宁静平和，即使穿着再浮华的西服在身，也一样地熨帖而冷冽，正如这些年她所爱一般。
江雪往后退了几步，欣赏了一番自己的劳动成果，很满意地吐了口气，正想转身请刘欣指点一下——指点这种事其实并无关水平，只是若非势单力薄如她，也难以在这个年纪就懂得这个道理。
莫非是恍惚，转身的瞬间，他就站在那里，笑吟吟地看着她，仿佛她所有的委曲求全他全明白。
江雪心头一热，险些落下泪来，只是碍着还有三四个人在场，脚步迟疑着不敢奔过去——她何尝有如此任性的资本，况且正值时装周正是各路媒体挖掘八卦的时候，顾师兄不能有一星半点的负面消息出来。他可不比她，大不了京城混不下去就去南方去江浙，他的每一步都必须稳妥。
顾柏然见江雪没有动，自己走了过去一手揽过她轻声道：“还要我走过来？怕人看见么？”
他是真不觉得有什么，顾少喜欢谁关别人什么事？他们两人的距离极近，江雪堕入顾柏然身上那种若有若无清洁的香气，不免心头一荡，惊得她忙打断指着龙门架道：“……您来看看我搭的怎么样，不好还请您多指点。”
您？顾柏然略略一滞，果然注意到从屋子的各个方向都有几道若有若无的目光朝他们射了过来，他似乎终于也意识到什么了，再一看江雪面上的潮红尚未褪去。不由得忍住笑走到第一排龙门架前煞有介事地指着道：“这几套你搭成这样强烈的撞色，还加上了shining风格的配饰，你觉得和本次Collaud的发布主题昼与夜契合吗？”
其实他看到一排排挂好的服装时已然有了耳目一新的感觉，雪雪虽然少见了许多世面，也不没有具体的设计经验，但是她对服饰的理解和色彩的感觉上的天赋却是惊人的，从她的搭配上来看，她完全明白他心中对于昼与夜的理念，假以时日有他相助，必大放异彩。
当然，顾柏然心想，她只需要在他身边大放异彩便可，Collaud并不委屈她，展翅高飞这种事，他并没有那样的宽容。
江雪却似乎浑然不觉他的暧|昧，极认真道：“我认为是契合的，Collaud的客户是以都市高收入人群为主，这类人晚上在白天和晚上有着巨大的分别……”说到这里的时候，江雪悄悄瞟了一夜顾柏然，心想，你可不就是这样子的吗……哎，除了自己谁知道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男人也有那样疯狂傲娇的一面呢……
顾柏然在专业上是极严谨的，此刻他并没有打断也没有颔首，只是脸上的笑意收了起来，江雪有些拿不定主意该不该继续说下去，刘欣见状站起身笑道，似是打圆场：“Alvin除了拿Jenius姐没辙，对谁不严厉呢？他不说话就说明没出大错，你放心，第一次总难免出错的——”
她的安慰没有说完，因为顾柏然打断道：“然后呢？”当然，这话是对江雪说的。
江雪深知顾师兄是护着她，容不得别人踩到她头上，可是……顾柏然生于权贵，何尝了解这些人情世故中的暗流涌动，这些讽刺贬低的话倘若不让别人说出来，就得罪了人，就好像一颗毒疮，从此落下了病根。
他可以护得了她一时，能护得了一世吗？
所以。
如果是左葳，或者任何一个二十一二岁的正常一些的，如同泽天所说值得去爱的女孩，大约会心中一黯，最好落下两滴泪珠儿，再在男人的追问下委屈哽咽，最后在厉声追问下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扑倒在男人怀中。
你看，多么唯美的剧情——千万不要指为老套，倘若不经典，为何千百年来无数人参与其中，演得乐此不疲呢？
可惜，她是江雪，一个专破坏浪漫故事的人。是啊，顾师兄是从映涵姐姐那里偷来的，不是她的，总有一天他会决绝而厌恶地离开。所以啊，她必须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学好本事，这机会来之不易，可是她用最宝贵的东西换来的——即使如果他想得到，必定有许多送上门。
这么一想，江雪还有什么放不开的呢，自信道：“然后夜款的大部分都是强烈而鲜明的色彩，象征着斑斓而私密缤纷的夜生活，无人知晓的秘密夜晚，与夜款开场的黑翼恶魔相呼应。而日款全以黑白灰三色的简约风为主，象征着白天的压抑与距离。况且——”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顾柏然的表情，见他面上渐渐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轻松，这才接着道：“况且Collaud这几年一向偏重于实用风，摈弃概念元素，这样的搭配也更符合消费者日常的着装习惯。”
顾柏然略一蹙眉，面上的轮廓失了大半的柔和——如果足够了解他，就知道这是他心情不好的表现——江雪心中一咯噔，莫非……她太自以为是？
顾柏然似乎顿了顿，看了一眼正盯着他们的一众设计师平静道：“压轴的礼服有劳大家了，希望庆功宴上再看到大家。”说着目光转向江雪，只听他语气冷淡道：“跟我出来。”
江雪心跳得极厉害，顾师兄从来没有对她这样疾言厉色的，最多叫他气急败坏罢了，况且那也是为了他们两个之间的私事而已，何尝在正事上这么严肃？
一个没有工作过的人，面临的最严峻问题不是什么事都不会做，而是内心没有一个正确的标准指导自己去判断做的什么事是对的，说的什么话是合适的。就像此刻的江雪，她从来没有介入过他的工作，即使他们都是时尚圈的业内人士。
顾柏然走在前面，双手插在兜里——他那样温和谨慎的人不知道要有多得意才会做出这般张狂的动作——想到这个跟在他后面小心翼翼的女人现在一定正在忐忑得盯着他的背影，他忽然觉得可以考虑客串下男模，因为被人盯着背影看感觉挺好的。
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好在酒店的走廊够长，不然早就露馅了——顾师兄其实并没有演戏的天赋和经验，尤其是在江雪这只狡猾的狐狸面前。快走到走廊的另一头时他的耳朵里不和谐地飘进了一声无可奈何道：“傲娇狂，你还要走多久？敢不敢转身？”
顾柏然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身子随之一僵，好吧，他就是这么傲娇，他叹了口气慢慢地转过来闷声闷气道：“你想怎么样？”
这个男人！真真跟孩子一样！江雪低头一笑，略一思忖，突然猛地一跃扎到他怀里道：“你跑去跟Anna那样的资深美女约会，人家替你干活饿到了现在，你还吓我！”
想来这一招正是最普通的恋爱中又最常见的亲密，然而于身处浓香艳玉中的他就好像一盘将他从油腻肥厚当中解救出来的青菜豆腐一般——她深知此身并无越过姜映涵的地方，唯有这世上最普通的东西，是他身边的女人想不到而他却会稀罕的。
因为拥有的不多，所以一点一滴都必须用到极限，经不起浪费。
不出她所料。
顾柏然一把抱起她，低头贴在她耳边道：“我和Anna吃饭你吃醋啊？”
“哼，我吃什么醋，我就怕姜学姐隔空吃醋，伤了和Anna的和气——”这个小女人强词夺理，语气还高低婉转真真假假，真是做演员的好料！顾柏然恨恨地想，干脆把她横抱起来朝电梯走去道：“你要再胡说，信不信我抱着你上第五大道走一圈？”
他的语气半真半假，江雪却经不得这种吓——这种事要是曝光，够她死上一万次了。心中一紧，嘴上求饶道：“好哥哥，人家是饿得头昏眼花的，再给你一吓，胡说点什么你就原谅她吧，先让我去觅点食。”
顾柏然仍旧紧紧地抱着她，但是语气一软道：“我带你去吃吧，第五大道上有一家情侣餐厅很有意思，就是可能要排很久的队，不过我还没进去过——”说到这里，连他自己都惊讶，是呵，从未进去过，因为从来都是疲倦地勇往直前，可是现在是什么让他贪恋起路边的美好呢？
他很忙，如果现在陪她出去吃饭，大约今晚就不用睡觉了。但是，纽约这样的夜晚，夜色因为灯火而虚空，正上演着无数爱情故事，他突然就是想置身其中，这样一来便不容置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