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宠溺地对着李淳安笑道:“我儿,人情世故终究你还是要学要做,贤者圣人终究是人,是人就有情欲,身而为人,就避不开这凡尘俗世。”
李淳安不置可否地瘪瘪嘴,把宣纸铺平在书桌上,拿起书架上的纸扇轻轻扇干着纸上的墨迹。
中年男人安静地坐在圈椅上,看着自己的儿子不急不躁地扇扇子。父子两谁都没有发出声音,书房内只有扇子扇出的微风,和仲夏的蝉鸣。
忽而,中年男人轻声道:“淳安,你年方十四,已是舞勺之年,按我大秦律法,男儿十五便要束发学艺或上太学。你明日除了去答谢陈夫子,再去各家转转,和旧友亲邻道个别吧。”
李淳安扇着扇子的手顿了顿,抬头看着自己的父亲,抿了抿嘴唇目光坚毅地道:“爹,我知道了。明日儿子就去。您放心,儿子必学有所成荣归故里。”
中年男人揉了揉鼻子,眼眶泛红,强笑道:“好男儿志在四方,我儿更是好上之好,岂能被这小小的铁山镇所缚。虽然淳安你是第一次离开爹娘,第一次离开铁山镇,但万万不能有思乡情怯之心。”
李淳安看着平日故作威严的父亲居然湿了眼眶,心忽然酸了一下又热了起来。
也许这就是血浓于水吧。
李淳安忽然发现父亲的鬓角已经斑白,父亲的额头已经满是皱纹,父亲的身形不再挺拔变得臃肿,眼神也不再那样夺目逼人。
父亲已然老了,而李淳安现在才发现。
李淳安哽咽地回道:“爹,此去,淳安必将不负爹娘厚望,不负夫子所教。学有所成,成有所施,报效家国!”
中年男人不作回答,点着头,深呼吸了几口气,起身踮起脚,在书架最顶层拿下一方金石印章,轻覆红泥,看了看李淳安的脸,左手盖右手,用力地在写有“七十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宣纸上盖上章。
随即,这个中年男人瘫坐在圈椅上,像是用尽了全身气力才盖了那么一个章。
他看着儿子还略显稚嫩的脸,郑重地说道:“这幅书法,你贴身带着,不许遗失。遇到困惑不解,无能为力的时候看看。为父不要求你飞如鸿鹄,只望你能不到七十便可以从心所欲,而不逾距。”
李淳安认真地点了点头,将那张寄托了父亲良言的宣纸轻轻卷起,放入了书架旁的纸筒里,又将纸筒抱入怀中,静静站立,不发一言。
中年男人忽然如同几夜未睡一般劳累,声音疲惫不堪地道:“时候不早了,快去休息吧,记得为父今日与你之言。让林管家端两盘冰盘进书房,再让他续点安睡的香薰。去吧。”
李淳安默不作声地捧着纸筒出了书房门。门外侯了一个多时辰的林管家见李淳安捧着纸筒,伸手想帮他拿着,却被李淳安的手轻轻推开。
李淳安对着林管家认真地说道:“林伯,这纸筒里面装的是爹赐我的墨宝,只能我自己拿着。”
林管家愣了愣,低头道:“抱歉,少爷,是老奴唐突了。”
李淳安把手放在林管家的肩膀道:“林伯,是我未有言在先,这不怪您。爹有吩咐,需要两盘冰盘降温,还要续些安睡的香薰。劳烦您立马送去,我去娘亲那里陪她吃些斋饭。还有,爹今晚应要在书房歇息,虽然书房的床榻也有蚊帐,但还得劳烦您再备些驱蚊虫的香囊,放于床榻两侧。”
林管家点头称是,转身离开。
趁着皎洁的月光洒满了地面,李淳安没举灯笼,走过庭院的小径,穿过花房。
此时的芍药、茉莉、木槿、龙胆已然盛放得壮观,一蒲一蒲的花团锦簇,在月光下反射出诱人的光泽。
种种花香,层次分明地钻入李淳安的鼻腔,让他愉悦了些,也消除了些即将离乡背井的忧愁。
李淳安娘亲信佛,从他记事起,娘亲一年就有过两百日在焚香沐浴,抄经念佛。
虽然李淳安的爹从不支持,但还是为他的妻子在花房旁修了一座小佛堂,李母生活起居便几乎都在这座小小的佛堂里,不与外人交流,不与俗世沾染。
那时还是稚童的小淳安好奇过为何自己娘亲,不同别家娘亲一般。
别家娘亲,每日洗衣做饭,缝补衣物,偶尔去抓贪玩在外不肯回家的儿女。
而自己娘亲,每日打坐念佛,一门不出二门不迈,好似没有他这个儿子一般,也无须关心管教。
小淳安不懂,为何别人娘亲笑起来那样好看,自己娘亲却从未见过她的笑颜,冷冷清清的佛堂住着冷冷清清带发修行的娘亲。
小淳安问过爹,爹给他的答案是:“你娘亲在修行还罪。”
时至今日,李淳安依然不懂,为什么爷爷在赎罪,娘亲也在还罪。难道大人都有罪过吗?难不成父亲也有罪过吗?自己以后也会有吗?
想到这里,李淳安决定明日去拜别夫子时,让夫子答疑解惑。也许这个心结解了,能懂娘亲了,自己想到娘亲时也能带着温暖的情愫了吧。
想着想着,李淳安到了佛堂门口,一重一轻一重地敲了三下门。
这是惯例,也是暗号,说明是李淳安来了。如果下人来送斋饭,轻轻敲两下,娘亲就可以分辨得出来。
“进来吧,门没锁。”佛堂内传来一道冷冷淡淡的声音。
李淳安一手拿着装有书法的纸筒,一手推开佛堂的门,绕过刺绣绣出的佛字屏风。看到盘腿端坐在蒲团上拨动佛珠,双眼闭合,嘴上念念有词的娘亲。
每每见到娘亲,李淳安总是感觉熟悉却又陌生,与她,好像隔着一层纱,又像隔着一堵墙。看着好似很近,离着却又很远。
李淳安不知道说些什么,便把手中的纸筒靠在墙边,找了一个蒲团跪坐着,静静地看着诵经的娘亲。
娘亲一如既往,不受干扰地拨动佛珠,诵读佛经,好像她旁边空无一人。李淳安也安安静静,目不斜视地注视着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