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雪臣不避不躲,迎上她犀利的眼眸反问,“太后娘娘想要臣下说什么?”
关怡举步走近,轻扫了一眼旁侧的慕容紫,凤目里萦转着刀光剑影,“难道哀家时才的话说得不够清楚?”
霍雪臣掷地有声的再问,“可是臣下有所求,太后就会成全?”
“哀家向来说一不二!”
此话一出,关怡期待的事却并没有发生,相反,竟是在她的眼皮底下,霍雪臣转首专注而复杂的向殿中另一个女子望去――
前一刻,关红翎还在焦心宁玉华被处置罢了,就该慕容紫遭殃了。
可此时,当霍雪臣炙烈的目光不偏不倚的对自己看来,如斯心情当怎样形容?
惊惧?不可思议?措手不及?
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
她暗中晓得如此多的内情,应该早些料到这情景的。
霍雪臣能为慕容紫入宫,为她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只是联合起来诬陷了自己,她不会有事,只姑母那边……
“你――放肆!!”
察觉霍雪臣的意图,关怡恼羞成怒,身形一晃,差点就要气得晕厥过去。
他怎么敢?!!
登时,关怡恶狠狠的将视线钉在慕容紫身上!
好,好……
都是有本事的!!!
慕容渊教出来的好女儿!
这下霍雪臣占尽道理,昂首挺胸的说道,“臣下本无心,更无但求成全之意,只期望能在宫中守护心爱的人,太后何必苦苦相逼,妄自轻信于流言蜚语?臣下若心属慕容大人,早就向皇上请求赐婚,何苦拘于繁文缛节?”
他乃血性男儿,纵使能屈能伸,也不是哪个都能搓圆捏扁的。
直视关怡,他现下就要求个说法!
“是太后允诺臣下在先,莫非太后要食言?”
关怡到底不是宁玉华那等小角色。
她千帆过尽,后宫里比这大了去的风浪都能穿梭自如。
“很好。”屏息之后,她幽转的笑了笑,“那哀家也只问你一句,哀家愿意成全你,那后果,你敢是不敢承担?!”
死寂的静――
霍雪臣不过才显露出极难察觉的犹豫,半瞬间,那个‘敢’字脱口而出时,已然缺少了一丝底气。
零星迟疑的反映都已足够!
关怡满意的抒怀而笑,神情轻蔑的看他。
要与她斗,她们都还不够资格!
在这时,始终稳坐如山的萧氏扬起毫不遮掩的愉悦笑声,“有趣,真是有趣极了!!”
青出于蓝啊……
后宫虽就这么大点,只要你来了,永远都不会让你过得乏味。
相反,某些时候,那异样的度日如年,叫你恨不得掘地三尺,先将自己入土为安,免遭祸害。
“妹妹何以笑得这般痛快?”
关怡回首去,天家威严汇于她一人身上。
她自己也没料到,会被逼得只差大开杀戒。
萧忆芝捧着茶碗,揭起茶盖来动作优美的将浮在表面上的茶叶吹开,缓缓饮下两口,才眉眼带笑的说道,“姐姐莫要多想,妹妹也是才回宫不久,还未适应这说起就起的风风雨雨,今儿个嘛……”
她欣赏的看着慕容紫,夸赞道,“委实叫哀家大开眼界。”
推给她的人情,不是她不想用,而是她不愿意在此时落了这小丫头的圈套。
事关各自背后的利益牵扯,事关大楚兴衰,两宫若要真的斗起来,先前的那些只能算小打小闹。
再说关怡有多少年没被逼得红过眼了?
她看个痛快就好!
“时辰差不多啦,哀家先去看看贤妃吧。”
撂下茶盏,萧忆芝恍如无事发生,领着自己宫的人,一派神清气爽的行出仁寿殿去。
她一走,身后的戏便难唱下去。
关怡当然也知道慕容紫的打算,只当人一旦去到那高位,手握生杀大权,难免不愿再吃任何亏,做半步退让。
倘若萧忆芝不走不避,今日与她斗个你死我活都不无可能。
冷静下来后,她亦扫兴的挥挥手,就此散了。
临了时,来到跪了许久的慕容紫身侧,她顿步,对其寒慎一笑,“从前真是哀家太小看你了。”
慕容紫抬起头颅,回以她恭敬有加的神色,“奴婢不敢在太后娘娘面前班门弄斧。”
“你不敢么?”关怡淡声反问,没有外溢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复杂。
她不能表露出来。
她怎可能在一个黄毛丫头的跟前乱了方寸?
慕容紫还是那般有度,温温和和的说道,“由始至终,奴婢所求都很简单,太后娘娘应当晓得奴婢心意的。”
关怡牙咬露出狠劲,“非要五年不可?哀家此时就放你出宫难道不好?”
她比她更加肯定,“时机未到,太后不怕奴婢还有回宫的可能?”
到那时,她可就不单单只是一个六局的女官了。
就算给她赐婚,是许给前途大好的文官,还是配与功绩赫赫的武将?
还嫌她慕容家不够势大么?
闻慕容紫这番所言,关怡果真犹豫了。
傍晚,落日余辉洒满整个禁宫,血红的一片,不自觉的引得人心惶惶,难以心安。
慕容紫亲自送了宁氏出宫,母女两并没有说太多仁寿殿发生的事。
宁氏自有她的担心,可都已经这样做了,那些利弊无需她多言,女儿应当都晓得清楚。
想来,如此也好罢……
后宫吃人,逞凶斗狠,你厉害一些,那些欺软怕硬的总不会敢踩到你的头上来。
天将黑尽,慕容紫去了东边的角楼,霍雪臣早已久候多时。
他背身站在厚厚的城墙边缘,暖暖的热风将他的发丝吹拂得几分凌乱,模糊了分明的五官。
在他举目远眺的尽头,只残留一抹几乎快要消失殆尽的红光,暗蓝的天愈发的黑,仿佛要将所有都吞噬。
见到他的一刹,慕容紫不仅顿了半步,心头也跟着滞顿一刹。
再走到他身后时,语气略显得轻松,“今日的事,多谢霍大人了。”
霍雪臣转脸来看了她一眼,俊朗出尘的脸孔上洋溢着温和的笑容,“还与我这么客气?四娘,莫非你以为我真的是个刚正之人,连陪你撒个谎,将后宫这些人设计一回,转身之后需要愧疚许么?”
慕容紫眼中闪过一诧,半开玩笑的问,“难道不是?”
他爽朗的笑了起来,无可奈何的摇头,“当然不是。”
他是霍家唯一的子孙,又是在京城长大,那些争斗,自小看得太多。
‘善良’这一说,其实无非图个心里好过。
你认为一件事做能过得了心头的那关,或者做了之后自己能够得利,便做了。
人都是自私的。
“不过,我很高兴你能把我想得这样善良。”
落日的暖风散去了喧嚣,随着白昼被点滴被吞噬,那风也降下了温度,多出一抹若有若无的沁凉,人心是道不尽的怅然。
站在角楼上注视夜晚来临,眼底错落有致的宫殿上还依稀覆有一层淡淡微光。
暗夜来临时,那光将宫殿和黑夜区分开来,无数高低起伏的轮廓巍然在视线之中,谁也无法撼动。
慕容紫心中一片清明。
只要入了这座皇宫,不使出浑身解数,怎可能轻易得到好活。
不管宁玉华来时多么的野心勃勃,然而当她来到这里,完成了联姻的使命,她也不过与其他女人一样是为帝妃,被困在四面高墙里,想要再出去……难比登天。
潜藏在她身边的高手是北皇赠予她最后的嫁妆,往后她是成仁,还是真正成凰,唯有靠她自己。
慕容紫只是让宁玉华看清了形势,感到恐慌,不得不主动出击。
今日一切的结果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她不算全胜,也从未想过靠着一次布局就将大局牢牢在握。
故而如斯时候,她并未感到任何欣喜。
也是了,存着心去算计哪个不是她的本意,只她不那么做,别人会先下手为强的。
站在角楼上沉默的望着视线中再无陌生之感的景致,她由心而发,生出感慨,“每次我登上这些角楼,心境都会不同。”
初一回,她刚去过一趟阎王殿,命被侥幸捡回来,楚萧离带她看日出。
那时她满心都是出宫,才不管在这宫里看晨曦美景是不是当世第一,她不稀罕。
可是后来……
心有余嫣的扬了扬弯弯的黛眉,她自嘲笑道,“我曾经以为自己会一直厌恶这里,到老到死都不会改变,不知哪时开始,这里与我而言,竟然都变得习以为常了。”
闻言,霍雪臣转过头去,望住身旁女子玲珑静好的侧脸。
慕容紫有属于自己的动人之处。
她身在世家,骨子里却强迫隐忍着叛逆。
她看似规矩,内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挣扎。
瞧着她举止从容,连走一行路,每个步子都是良好自持的约束。
然而她每走出那一步,或许脑子里都在权衡着该向哪里走,还需要再这样走多少步,就能够无拘无束,重获新生。
她的不动声色恰到好处,不难让人察觉,又毫无威胁可言。
从旁的人看了,就会好奇的继续抱手看下去,想知道最后她是不是真的能够得偿所愿,又想看她摔了跟头,会退缩,还是无怨无悔的勇往直前?
初初时,霍雪臣便是如此。
察觉了她步步为营的小心思,因为不讨厌才没有拒绝。
想看她能做到怎样的程度,想看她能不能说服了他。
不觉深陷其中。
当日的他又怎会料到,有一天会心甘情愿为她入宫,陪她设下圈套,对抗两宫太后。
“讨厌自己了?”冲她温柔的笑了笑,霍雪臣故意洒脱说道,“那随我出宫吧,远离京城,不管这些是非,我们浪迹天涯,做一对神仙眷侣,你看如何?”
如何?
话才说到一半,慕容紫已然换了张侧目的脸孔,滴溜溜转个不停的瞳眸里都是揣测和不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