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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父皇,”见场面尴尬,苏域却面色不动分毫,仍旧摆出自信而骄傲的样子,解释道,“其实,没有亲自去取旗,实为儿臣计策之一。儿臣先派了探子前去探察,发现谢公子的地图比儿臣轻松许多,又思及谢公子为人正直高洁,若儿臣遇险,谢公子定来搭救,届时,儿臣便可收渔翁之利,以最简单的方式,获得最大利益。”

  听着她的话,再看看她用布条绑住的那只断掉的手臂,在场众人都不由得再次嘴角一抽,皆是沉默不语。

  我与苏域早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为了支持苏域,我立刻拍手道:“好绝妙的计策!太子妃不但武功高强,没想到还如此聪慧!”说着,我翻身下马,一瘸一拐地走到苏域边上,同苏域跪到一起,一脸诚恳地道,“父皇,请宣布今日比试结果吧!”

  听了我的话,父皇沉默了片刻。最后,他似乎终于下了莫大的决心,沉痛地闭上眼睛,猛地鼓起掌来,高声道:“太子妃果然聪明睿智,与陈国一役,你辅佐太子做主帅,朕放心!”

  父皇拍掌,旁边臣子再如何不给面子,也跟着鼓起掌来。稀稀拉拉的掌声渐响,我笑着拉着苏域站起来,同旁边前来恭维贺喜的大臣们寒暄着。而谢家人则赶忙上去,将用草绳捆着的谢清运救下来。

  我觉得对于谢清运有些不好意思,便上前去,同谢清运先道谢,再道歉。结果谢清运却没说话,只是拍了拍身上的干草,最后转过头来,对我无奈地笑了笑。

  “殿下,”他似是叹息,“几年不见,您竟越发无耻了。”

  说完,不等我反应,他便朝着谢子兰走去。我远远地见他似乎在对谢子兰说什么,谢子兰便微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向我看来。

  那父子二人站在阳光下,一时之间,我脑中似乎有什么恍惚而过,但许久,终究只剩一片空白。

  回到东宫,我与苏域养了半个月的伤。等太医向父皇回复说我们已无大碍后,父皇便下令,让我与苏域二人准备,前往边城。

  此次,父皇的意思,明面上为历练我,实际上是要借助这一战削弱世家对军队的掌控,让我在军中培养一些心腹。出发前一夜,我与苏域,一个人睡在床上,一个人睡在地上,进行了深刻的总结会谈。最后,我们终于谈到了苏域的军衔的问题。

  她毕竟是女的,大宣不像北褚,北褚给一个女子加官晋爵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对于大宣来说,一个女子有官位,这是一件闻所未闻之事。

  在大宣,虽然近些年来已有所改变,但主流思想依旧是女子以夫为天,任凭那女子才能如何,终究只能是为了丈夫的功业添砖加瓦。就像我父皇,他放心乐意让苏域上战场,最大的原因就是苏域只是一个女子,无论打了多少胜仗,都只会是记录在我的名头上。

  我不算一个有良心的人,也不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但给苏域的承诺,我却不想违背。于是在苏域问我“你打算怎么和你爹说我的事儿?”之后,我想了想,终于开口:“明日朝堂之上,我为你谋得官位。”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可能得学着那些谏臣那样,撒泼打滚。但一旦这样做,我太子的名声,估计就得往下落一大截。可是……

  我想了想,看向苏域俊秀的脸。她正瞧着我,墨金色的眼中有烛光舞动,看上去美艳异常。仿佛一朵玫瑰花,看上去美艳嚣张,带着锋利的锐刺,但其实真正碰到花瓣,却又柔弱得不堪一击。就像我一样。顶着万人之上的太子名衔,但其实也不过是一个胆小懦弱的小姑娘。

  我活了二十年,从没放肆过。但我却愿意为了苏域放肆一次——因为我愿意把我给不了我自己的,尽量给苏域。我不知道这算什么,但是想通的片刻,我竟觉得有那么几分欣慰。于是,我便笑起来,安慰苏域道:“你放心,不管怎么样,我都会让你应得的,都属于你。”

  “你……”听了我的话,苏域似乎有些愣住了。片刻后,她竟勾起嘴角,嚣张地道,“对我这么好,是不是有什么图谋?你要什么,快点说?”

  “我……”我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去回答这个问题,只能如实相告,“我就是想要你开心。”说着,我低下头去,用手指绞着头发,低声嘟囔,“有些人一辈子不能开心、不能做到的事,我就尽力让你做到。”

  “你……”苏域似乎又语塞,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片刻后,她终究是沉下脸来,紧抿着唇,似乎是想将要说的东西都挡在那唇齿之后。

  “你想对我说些什么呢?”我笑了笑,“不妨说出来。”

  “我?”苏域笑起来,似乎是漫不经心地伸了个懒腰,冷哼了一声道,“我就只是想问你,是不是断袖都是你这样子的?身是男儿身,却像个女人一样……”说着,苏域挑眉看向我绞着头发的手指,满脸不屑地道,“居然还绞头发,瞧着就糟心。”

  说完,苏域便转身倒下去,将被子往身上一扯道:“睡吧!”

  我愣愣地瞧着自己绞头发的手,许久,终究只能骂自己蠢。

  第二日,我和苏域一起上朝,去接受帅印。苏域不能进大殿,只能在殿外站着,我按照惯例进了大殿。早朝如同平日一般,先上奏了一些不痛不痒的事情,而后父皇方才点到我:“太子。”

  “儿臣在。”我立刻上前了一步,高声回答。父皇敲着龙椅扶手,低沉着声音问,“你与太子妃的伤可好些了?”

  “谢父皇关心,儿臣与太子妃皆已无大碍。”

  “既然如此,”父皇点了点头,却看向尾处谢清运所在的方向,“谢清运。”

  谢清运回京后,借由家族声势,在朝中一跃成为兵部侍郎。起初虽有一堆谏臣不要命地往上奏,但不知谢子兰用了什么手段,不过几日,谏臣们就都乖了,再没有一个人敢瞎蹦跶。

  听到父皇的召唤,谢清运迅速从朝臣中出列。父皇又叫了几个人的名字,而后低沉着声音道:“大宣建国数百余年,诸国莫不敢犯。然而,数月前,陈国挑衅我大宣边境,将我大宣公主罢黜后位赐死,此等挑衅之事,是可忍孰不可忍。朕已与北褚皇相约出兵,而今北褚军队已压陈国边境,只等尔等一声号令,百万雄师,便将踏足陈国。此乃关系国威一战,今日,我将此战输赢,系于你们手中,即是将我大宣之国威系于你们。众位爱卿必当踏平此狂妄小国,扬我大宣之威,雪百年未有之耻,可听明白了?!”

  “明白!”听完父皇的话,我将身前衣摆扬起,带着身后之人,立刻跪下去,高声道,“定不负皇恩。”

  “太子,”父皇对我们的反应很满意,声音缓和了许多,“此战你为主帅,可以有异议?”

  “儿臣并无异议。”

  “很好,”父皇点了点头,目光扫过我身后站着的人,念着他们的名字,安排他们的官职,“谢清运为副将,陈书为左前锋,林则音……”

  将众人此战的职位一一念完,众人谢恩后,父皇终于对我们说:“平身。”所有人都谢恩站起来,只有我没有。我仍旧跪在原地,整个身子伏在地面上,做足了姿态。所有人都察觉有异,看着我,不敢说话。父皇坐在高位上,看着我的动作,声音中带了些冷意,“太子这是做什么?”

  “父皇,”我强压着心中一丝丝担忧与害怕,为了压抑这种心理,我刻意提高了声音,朗声道,“儿臣恳求父皇,予太子妃副帅一职!”

  话说出口,我立刻闭上了眼睛。周遭一片静默,安静到我几乎可以听到某些人紊乱的呼吸声。

  一国太子,为一个女子求副帅一职,这件事情,太荒唐了。

  女子就该在家相夫教子,就该遵守三从四德,就该无才是德。

  哪怕像苏域这般有着惊世之名的异国公主,在大宣也不过就是一道特异一点的风景。任何人都不该想为这道风景谋求些什么,哪怕是一国太子,说出这样的话,都是荒唐。我想,如果不是因为我是唯一的太子,此刻朝堂上至少一半的人都想把我废了去。

  牝鸡司晨,这已是他们心中一个帝王昏庸之兆。

  然而我是唯一的太子,所以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地参我、让我父皇打我板子;参我、再让父皇打我板子。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们就能让我这样一直下去。虽然我是唯一的太子,但是我并不是唯一的皇族血脉。一个皇帝,贤明是最重要的。只要是皇室男子,所有人,都有机会。

  例如,我这本是皇族远亲的父皇。我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父皇坐在上方,片刻后,他竟笑了,慢慢地道:“我知道太子妃有才能,但她已经是太子妃,有这个职衔,在战场上她要如何,其他人为难不了她。”

  “可是,在战场上,她所做的一切,却也不属于她!”

  我不知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在父皇说完之后,猛地高喝出声。

  “属于她?”父皇冷笑起来,“她已是一国太子妃,无上尊荣,她还要什么?!她难道还要像个男人一样有官职吗?!”

  “是,儿臣为她求的,便是官职。”我毫不犹豫地接口,沉下声来,慢慢地道,“父皇,太子妃的职责本是打理好东宫,为儿臣诞下子嗣,孝敬父皇母后,为寻常女子做表率。只要做好这些,她便该有太子妃的尊荣。可现今的太子妃在做什么?她要上战场,要保护儿臣,维护大宣!她所做的,本该是将帅的职责,然而只因她是女子,所以她从没有得到过她应得的荣誉。”

  “有太子妃的荣誉她够了!你是她的天,太子,只要你做得好,作为妻子,她会为你骄傲。”父皇已经不耐烦再说下去,“就这样吧,此事,太子无须提了。”

  “父皇!”

  “啪”的一声脆响,父皇竟在我喊了之后,将桌上的镇纸砸下来。镇纸砸在我背上,我感到背上有一阵尖锐的疼猛地蹿上来,疼得我倒吸了口凉气。

  “太子,”父皇的声音明显压了怒气,“下去!”

  “求父皇成全!”然而我坚持不动,这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这样当着众人的面忤逆他。我没有看他的脸色,继续说道,“苏域不是寻常女子,她不需要儿臣给的荣耀,她本有着诸国皆仰的荣耀。如果她今日不是在大宣,如果她今日不是嫁给了儿臣,那么她仍旧是最高贵的公主,是北褚最出色的将领。父皇,她是天上的鹰,不该用后宫胭脂水粉堆砌、所谓的尊荣折杀了她。”

  “她五岁习武,冬日雪地里站桩十年,为的不该是成全今日的儿臣;她十五岁上战场,将生死放在一线,与敌人浴血厮杀,为的不该是成全今日的儿臣;她二十岁放弃了战神的名誉、名将的称号、公主的身份,千里迢迢嫁到大宣来,成为儿臣的妻子,为的不该是成全儿臣!父皇,大宣号称以德治国、唯才是用。那么是男子的才,还是女子的才,到底有什么区别呢?为什么儿臣的太子妃,她耗费着和其他将领一样,甚至更多的心血,却什么都得不到呢?!只因她是女子,只因她嫁给了儿臣吗?!”

  “父皇,”我抬起头来,看向高台上神色莫测的男人,“儿臣给不了妻子太多,因为儿臣的妻子,是这样非凡的女子。嫁给儿臣已是折辱了她,儿臣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儿臣所有,让儿臣的妻子得到她所该得到的东西。”说完,我最后一次低头,高喝,“请父皇成全!”

  众人都不说话。许久后,父皇仿佛认输了一般,询问朝堂众人道:“太子如此执着,众位爱卿以为如何?”

  所有人一言不发,都在揣摩着自己所跟的派系的意图。我闭着眼睛,猜测着谢家人肯定要出来对我落井下石。然而,许久之后,我却听见了谢子兰的声音:“太子所虑,亦非不可。太子妃本不是常人,在北褚便有官职俸禄,如今到了大宣来,虽有太子妃之称,但行军之时,若想真要有所发挥,太子妃怕是还有所顾忌。”

  刚才发生了什么?我听到了什么?我跪在地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谢子兰一表态,谢家一派就立刻倒戈到了我这边,纷纷为我说起好话来。父皇不说话,许久,他微笑起来:“既然如此,那么,给太子妃一个官职,亦无不可。只是,副帅位置太高,太子妃还是从先锋的位置做起,由军功晋升吧!太子,”父皇声音中充满了威胁,“你可还有异议?”

  “儿臣并无异议,谢父皇恩准。”目的达到,我立刻不再倔强,老老实实地说好。父皇冷哼了一声,让我起身,我挣扎着起来,却因跪的时间太长和父皇砸的那一下,腿突然一软,又跌下去了。

  我没敢叫人,挣扎着想要再次站起来。只是那一刻我突然想起,此情此景和我六岁时摔倒在大殿上的场景何其相似,和我这二十年的人生何其相似。

  摔倒了,我必须得自己站起来,没有人会来扶我一把,也没有人敢来。只是十四年前,有谢子兰看在我还年幼的份上来扶我一把,而如今十四年后,谁又会来扶我?

  我一面想,一面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然而就在那瞬间,一双白玉似的手突然伸过来,将我搀扶而起。

  那双手宽大而温暖,一如十四年前的谢子兰。我有些诧异地抬头,入目的却是谢清运如玉的面容。他没有看我,扶着我,让我靠在他身上,似乎完全没有介意过我和苏域在猎场阴他一事,一时间,竟让我想起父皇曾评价谢家人的一句话——谦谦君子,芝兰玉树。

  我愣愣地瞧着他,直到他放了手。

  座上父皇大笑起来,高声道:“谢子兰,你果真有个好儿子。有谢侍郎与太子妃陪伴我儿上战场,朕放心,放心得很!”

  “谢陛下。”谢子兰站在一边,笑得温和。

  大殿上气氛立刻缓和下来,又有人陆陆续续上了几张折子,最后终于在太监唱声中结束。父皇起驾离开,我便揉着肩膀低头同别人说着话向外走去。

  走了几步,我抬起头来,接着,便看到了苏域。

  苏域正站在大殿外面等着我,一贯华美的服饰,浓厚的妆容。阳光落在她背后,她站在光与影交界之处,面上表情晦暗不明。她失去了一贯的笑意,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而后,她慢慢地对我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