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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我不知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也不知是从何时起有的感觉,在她对我伸手的那瞬间,我突然觉得世界都安静下来——周遭人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然而似乎都与我无关,只有那个对我伸手的人,让我如此真实地觉得,她在我的世界里。

  我向她走过去,将手放进她手里,被她直接拉着往前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个,只让你当一个先锋,不好意思。”

  “没关系。”她没有嘲讽我,漠然看着前方,大步往前。

  许久许久,她终于再次同我开口:“谢谢你。”

  我微微一愣,偏过头去,却也只见她的侧脸。沉着的表情,竟带了几分莫名的刚毅。

  和苏域回到东宫之后,当天夜里,母后突然派人给我送了一把剑来,让我送去谢府给谢子兰。虽然我很疑惑母后的行为,但我还是很听话地让人准备了一下,然后准备出去。在我令人为我穿衣服的时候,苏域就坐在屏风外面,把玩着母后给的剑,慢慢地道:“剑是好剑,看样子有些年头了,就式样来看是二十多年前大宣流行的贵族男子用的剑,剑身上刻了‘安天下,守太平’六个字,看来是个有志气的王公贵族。你母后让你把剑给谢子兰,是想同谢子兰说什么呢?”

  说着,我从屏风后转过来,便看见苏域正在认真摩挲着剑身,一脸探究:“这把剑估计是你母后与谢子兰共同认识的人所用,你母后当年和谢子兰认识的、在大宣有些名望的有志世族或皇族男子有哪些呢?你父皇?还是……”说着,苏域眯起眼来,似乎想起了什么,低声喃喃着,“宣德太子?”

  “是谁又怎么样呢?”我走过去,径直从她手里拿走了剑。把剑装进盒子里后,我不满地道,“去了谢府就知道了。”

  “若真是宣德太子,”苏域打了个哈欠,“怕是谢子兰到死都不会让你知道。”听到这话,我愣了愣,想问些什么,却见苏域转了个身。她似乎是要睡了,懒洋洋地道,“速去速回吧!明日我们就要启程了。”

  “嗯。”我的问话都被她堵在嘴边,只能点了点头,然后让人备车去了谢府。

  谢府离东宫并不近,我在马车里摇摇晃晃了许久,才听人道:“殿下,下车吧。”

  我迷迷糊糊地睁眼,抱着长剑的剑匣,在他人的搀扶下下了车。方才抬头,我便见到谢清运带了几个奴仆恭敬地站在门前。见我抬头看他,谢清运立刻带着众人跪下来行礼:“见过殿下。”

  “呃……免礼。”看见谢清运,我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点头。谢清运面上神色不动分毫,站起来,便跟到我身旁来,做了个“请”的姿势,淡淡地道:“殿下深夜前来,微臣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是吾来得唐突,”我和他寒暄着,“只是母后临时让吾来给谢丞相送一样东西,不知丞相可睡下了?”

  “父亲正在书房恭候殿下。”说着,谢清运将我引到书房。

  谢子兰果然睡得晚,我们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书桌前,静静地看着各地呈上来的文书。房里点了很多蜡烛,他就坐在闪烁的烛火之间,掺杂着白发的头发散披在周边,似乎是在提醒时光终究会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我看着那些白发,忽地想起来,他如今已经年近半百了。然而奇异的是,他身上却完全看不出一个老头子那种颓废的气质,反而仍旧像十几年前我年幼记忆中那个英俊青年,用温润当剑鞘,藏着他内心如利剑般的凌厉和狂狷。

  我呆呆地看了他片刻,他似乎终于发现我站在门口,抬起头来看我。微微一愣之后,他立刻走上前来,行了礼道:“不知太子殿下造访,老臣有失远迎。”

  其实这都是寒暄话,我和他都知道。我抱着剑匣,点了点头,伸出一只手将他扶起来,笑道:“丞相乃吾年幼时之师长,不必如此客气。”

  他谦让了一下,而后招呼着我入座。我摇头道:“此次前来,吾是奉母后之命,特地送一把剑给丞相。母后说,她的意思,您见到剑,自然就会明白。”说着,我便打开了剑匣。开匣的时候,我仔细地端详着谢子兰的面色,不出所料,在看到这把剑的时候,谢子兰眼中突然浮现了一种很奇异的神色。有冷漠、痛然、悔恨,还有凌厉的杀气。

  当然,不过一瞬,他便立刻将这些复杂的情绪遮掩下去,伸手接过剑,垂下眼眸来,慢慢地道:“劳烦殿下给皇后回话,”他抚摸着剑身,眼中全是冷然,“娘娘的意思我明了,但我的意思,娘娘也该明白。”

  “丞相的话,吾会带到。”我默默将他的话背了一遍,揣摩着道,“不过,丞相可否为吾解答疑惑?”

  谢子兰没说话,他抬眼看了看我,已是以沉默拒绝的姿态。但我还是厚着脸皮,清了清嗓子:“敢问母后的意思,丞相能否告知一二?”

  “殿下,”这次,谢子兰没有回避,“有些事情,您迟早会知道,但并非此时。”说完,他便转身盖上了剑匣,将剑匣交给了旁边的侍从,转头问道,“剑已送到,殿下可还有其他事?”

  “呃,没有了,”逐客令下得如此明显,我当然不敢再多留,赶紧笑道,“吾这就走,丞相早点歇息。”

  “恭送殿下。”谢子兰俯身行礼,随后又说道,“清运,你护送殿下回宫。”

  “不必麻烦……”

  “殿下请吧,”谢清运却抢先一步站在我旁边来,低声道,“还是臣护送殿下回宫安全些。”

  强硬的姿态,一如谢子兰。我瞧着这父子俩,突然有种悲戚之感。

  谢子兰和我父皇斗了大半辈子,人说虎父无犬子,他儿子果然也是如他一般的俊才。而我父皇……虽然我也觉得,自己并非一个不靠谱的人,但和我父皇比起来,我的确……还差了那么一截。

  是的,就是大家所知道的,那么短短的一截。

  可是,没有就是没有,求也求不来。想一想,我叹了口气,低头同谢清运这个未来的敌人行了个礼道:“劳烦谢公子。”

  “殿下客气。”谢清运不轻不重地回了句,便招呼着人准备去了。

  过了一会儿,所有人准备好,他便随着我上了马车。说起来,这本有些逾矩,然而当我看见他站在马车前注视着我的时候,便知他是有话同我说。于是,我亲自卷了帘子,温和地说道:“谢公子辛苦了,不若与吾一道吧!”

  他点了点头,直接跳上车来,轻车熟路地坐到我对面去,一派江湖作风。马车慢慢晃动起来,整个车厢里就我和他两人面对面坐着。他毫不忌惮地把目光落在我身上,看得我有些尴尬,我只能往旁边不动神色地移了移,开口道:“吾本以为,谢公子有话想同吾说。”

  “父亲本是旁支子弟。”谢清运开口,却突然说了一件我根本没有想过的事情。我愣了愣,没能反应过来,不由得疑惑出声:“啊?”

  谢清运没有在意我的一声“啊”,继续道:“而母亲是父亲还未来到京城前迎娶的,算是少年夫妻。她在父亲落魄时执意嫁给了父亲,不离不弃,而父亲后来成为谢家族长,当上丞相,身边却也始终只有她一人。”

  “令尊情意,令人艳羡。”

  “是,我也这么想。”谢清运抬头看我,目光淡然,“然而二十年前,母亲将我生下后便遇害身亡。后来父亲一直未曾续弦,亦未曾纳妾,只留我一个儿子。殿下觉得,父亲可是情深?”

  “丞相深情,天下皆知。”我点着头,开始思索谢清运的意图,想等着他再说几句。

  然而,谢清运却突然停顿下来,只是默默地瞧着我。瞧了许久,他忽然又换了一个话题:“殿下可记得那些年,父亲教导殿下的时候?”

  “谢公子,”我被他转来转去的话题弄得有些发蒙,“你能不能明明白白地和我说清楚,你说这些话的意图所在?”

  “殿下,你如此问我,我现在回答不了你。”谢清运笑了笑,却道,“但有一日,你再想起来,也许便能明白。”

  “你是……在暗示我什么吗?”我微微一愣。

  他却偏过头去,漫不经心地道:“那一年殿下方才四岁,父亲尚还沉浸在家母离去的伤痛之中。我打小不善言辞,听说年幼的时候,更是几乎像哑巴一般,我讨不了父亲欢心,每日都同父亲沉默相对。而后宫里下来圣旨,要求父亲为你授课。父亲本来不愿意,但是被陛下强逼着过去,回来当天,便笑着同我说,殿下乃聪慧之人,他十分喜欢。”

  “殿下大约不记得了吧……”谢清运的声音浅浅淡淡的,合着马车外淅沥的雨声,倒让我回想起很多事来。我沉默着不说话,听着他继续道,“那时候殿下不似今日,颇为调皮,宫中大臣莫不头疼,除了父亲。”

  “父亲第一日去授课,殿下便用墨水泼了父亲一脸,然后被父亲当着众人打了三十下屁股,当时把皇后娘娘都惊动了。后来殿下便十分听父亲的话……”

  “是。”提及年幼往事,我有些不好意思。

  年幼时我的确害怕谢子兰,因为别人虽然不喜欢我,但不敢打我。谢子兰是第一个动手抽我的人,而在他之前,我父皇都没动过我一根汗毛。

  于是,我很长一段时间见着谢子兰就躲。谢子兰也不以为意,每天都笑吟吟地拿着戒尺站在我面前,看着我像老鼠见猫一样颤抖的样子。

  直到有一日我被他打了,实在气不过,跪着要父皇揍他,结果父皇却搂着一个贵妃,吃着葡萄,慢慢地道:“揍他?他是你的老师,你没本事揍,就要朕揍?朕与你的太傅乃拜把子兄弟,你是朕的儿子,要么走到能揍你老师的位置,要么被揍,明白吗?”

  “父皇……”我跪在地上,哭红了我的包子脸,抹着眼泪道,“有没有第三条路可以选?”

  “有啊,”父皇微笑着点头,然后脸色猛地一变,冷声喝道,“滚!”

  当时我实诚,呆呆地看着父皇面上冰冷之色,许久后,用脑袋为着力点,手一撑,一下又一下地……滚出去了……

  等滚出去后,我思索着,这种天天被打屁股、受人欺压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终于,在夜黑风高之时,我收拾了细软,刨了个狗洞,钻了出去……

  那个洞我刨得十分巨大,因为我的包裹很大,行李很多,包裹里装满了我的生活用品,而我手里,甚至抱了我用惯的夜壶。然而,出去没多久,我就看到了几个黑衣人站在我面前,冲上来便将我捆成了一个粽子。

  当时我还太年幼,还不知道世事险恶,他们冲上来捆我,我就呆呆地瞧着他们。等他们捆完了,我才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那个,叔叔,你们谁啊?”

  没有人回答我,一行人扛着我,一路狂奔,就出了京城。

  他们刚出京城,就同另外一批人会合。那批人手里也抱了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我们被他们放在一辆马车里。

  时至今日,我已经不大记得那个孩子的模样,只依稀记着,他似乎叫玉玉,且长得十分漂亮。我起初不能辨别他是男是女,忍了许久之后,某日,我终于在他去上厕所的时候偷看了他,这才发现,原来他是个男孩子。

  当时我和玉玉两个人被一路往西送,我是傻大胆,除了觉得他们给我吃得差些、不让我换衣服、软禁我、偶尔还会揍我和玉玉之外,似乎也没什么不好……但玉玉却极其忧心。他比我大一岁,已经能听懂他们说的话。

  他和我解释说:“他们是个邪教。”

  我扒着饭,不解地问:“邪教是什么?”

  “他们要把咱们当祭品。”

  我继续扒饭,仍旧不解:“什么是祭品?”

  “蠢货!”玉玉压低了声怒吼,“你怎么能这么蠢?!他们要杀了我们!”

  这句我听懂了,填了满嘴的饭在瞬间集体喷到了玉玉精致的脸上,然后我端着饭碗,呆呆地瞧着他。他也呆呆地瞧着我,许久之后,猛地暴吼出声:“你找死!”

  “哇——”我在他怒吼的瞬间大哭起来。

  外面的黑衣人被惊动了,立刻拍门:“哭什么哭!”

  我和他立刻同时将声音咽回去,我抽噎着道:“我……把饭喷玉玉脸上了,我心疼粮食。”

  外面人咒骂了几句,我看向玉玉,片刻后,猛地扑向他。玉玉疯狂地挣扎起来,我却死死地抱着他道:“你快救我,救我我就嫁给你!”

  女孩一向比男孩发育得早。虽然我的智商没有发育,还长期处于三岁状态,但是我的情商却因为偷听宫内各个宫女、太监的八卦而变得极高。我听过他们说很多故事,其中大部分的开头就是——男人救了女人,女人为了感恩,以身相许。

  我想,我没什么能回报玉玉的,因为父皇说过,除了我这条命是我自己的,什么都不是我的。所以,除了以身相许,我想不出其他方法了。

  于是,我死死地按住他,想要证明我的决心,打算像那些小宫女们一样亲过去。但是,玉玉一点都不领情。

  “死断袖!”玉玉拼死挣扎,还不忘辱骂我,“老子对男人一点兴趣都没有!滚开!嗷嗷嗷嗷,你放手!谁准你……”

  话还没说完,他终于被我捏住了下巴,猛地亲了一下。

  玉玉愣了片刻,随后终于在我愣神间推开了我,迅速退到了墙角,捂着嘴,悲伤地看着我。

  当天,他在那个位置,默默垂泪了一晚上。

  第二天人家送饭来,我说:“吃点饭吧……”

  他忧伤得饭都吃不下去了,只知道冲我吼:“不吃不吃我不吃!”

  我大喜过望,我还在长个儿,每天都吃不饱,他不吃了,我刚好能吃完。于是,我以风卷残云之势,将碗里的饭扫得干干净净的。等过一会儿玉玉饿了,他终于从墙角挪过来,但是看到的,只有两个空荡荡的碗。我盘腿坐在碗边,仰头看他,嘴角有一粒风骚的饭粒。

  他大概是饿狠了,指着我只说出一个“你”字,两眼一翻,倒下去了。

  从那天起,玉玉就病了。我就照顾他,照顾了许久。等某一天他神清气爽的时候,他终于说了那句话——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当时他抱着我,说得特别豪气、特别仗义、特别像真的。我就傻傻地点头。

  当天晚上,一行人来救我们,外面发生了激战。玉玉就将我藏在柴火里,然后从鞋里拔出了一把小刀,站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