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草草用水抹了一遍,找了双鞋穿上,与那个司机再次上路。一路上,我不停地抽烟,眼看车驶近一个城市的边缘,才说:“这里的火车都通哪里?”
“你就说你去哪里吧。”司机闷了一路,见我愿意说话,顿时兴奋了起来。
我看了他一眼,说:“你真想知道?”我从扶手箱里翻出他的驾照,当着他的面将他驾照上的信息念了出来。
他一愣,忙摇头:“不是。”
“这是哪里?”我问道。
“玉溪。”他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我见公路两旁的建筑越来越密集,路上也依稀有了行人。看了眼车内的电子表,居然已经是凌晨六点。说:“天快亮了。”
“还早呢……”他说完意识到不对,忙改口,“快亮了,快亮了。”
我笑了笑,将他的驾驶证丢回去,朝车外看了一眼,凭经验估计快到市中心了,于是问:“还有多远?”
他说:“快了,快了,十分钟就能到。”
我见路上有一些出租车,又问:“你能借给我多少钱?”
“二百……三百……”他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
我说:“那就给我。”
我从司机那里拿了三百块钱,让他路边停车。他看了我一眼,咽了咽唾沫,将车停下。
我说:“立刻调头回去,钱我会还你的。”
他应了一声,刚把车头调向来时的路,便加足油门,逃命似的飞驰而去。
我举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司机捏着鼻子把我送到长途汽车站时,脸都憋青了。
我搭了最早一班前往昆明的大巴车,一路将枪拆成零件,一路走一路丢。抵达昆明时,正好丢掉最后一根弹簧。
在昆明火车站,我买了一张中午发车直达北京的火车站票后,就几乎身无分文。上了火车,我身上这股味道的威力才真正地发作。每一个靠近我的人,几乎都用同样的动作和同样的表情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对我嫌弃,甚至有几个年轻小伙子指着我的鼻子让我滚远些。我自知理亏,最后找到一个四处漏风没什么人的车厢连接处缩了起来。
看着车外的景色越来越萧条,车内旅客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多,我知道快到了。刺骨的寒风开始从各个缝隙蹿进来,我收集着每站下车旅客丢下的报纸和杂志,垫在冰凉的车厢地板上,我蜷缩在上面瑟瑟发抖。
第二天晚上,我摸出身上的最后一根烟,刚想抽,想到还有十几个小时要熬,又悻悻地放了回去。连续三天,除了那一个烙饼,我没有吃任何东西,饥饿使得寒冷更加难挨。
午夜时分,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拿着一袋蛋糕一边吃,一边看着车窗外的夜景。她无意间看我时,发现我正盯着她的蛋糕看,忙将拿着蛋糕袋的手缩了回去。我尴尬地低下头,吸吸鼻子,舔了舔早已干裂的嘴唇,裹了裹身上的衣服,紧紧咬着牙以防牙齿打架发出声音。
突然一股浓郁的蛋糕香味直冲进我的鼻子,我吞了口口水,继续裹紧身上的衣服。这时我感觉到有人在碰我的胳膊。我抬起颤颤巍巍的脑袋,见那个小姑娘将一块蛋糕递到我的面前,睁着圆圆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我。
我吸吸鼻子,不知所措。
她见状,又从袋子里掏出一个,用两只小手捧到我的面前,还是什么也没说。
我四下看看,见没有别人,一把从她手里接过那两个蛋糕,想说声谢谢,怎料张了张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这时走来一个女人,对那小女孩说:“你瞎跑什么?”她看到我,第一时间捏起鼻子,赶忙一把将小女孩的手拉住,拽回车厢,一边责备着那个女孩,一边越走越远。
那口蛋糕恐怕是我有生以来吃到的最香甜的东西,入口即化,容不得我过多品味就像是被我身体吸收了一般,没有半点踪迹。当我把第二个蛋糕吃下时,鼻子有点酸。我突然想起还在金三角丛林中的程建邦,此刻不知有没有吃到什么熟的食物。
靠着回忆取暖,我坚持到凌晨时,连回忆也回忆不动了,只觉得身体已经完全冻透了,不论用什么方法都已无法取得半点儿暖意。但我不能回到车厢内,以我现在狼狈的模样,在车厢内必然会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当然,也包括乘警。我已经没有精力再和警察去周旋什么了,所以宁可当一个流浪汉,蜷缩在这里。
好在乘警来回转了很多次,并没有过多留意我。大概像我这样的,他们见得太多了,只要不偷不摸,老老实实到站下车,他们也不愿在我这样的人身上花太多的精力。
天亮了,我伸着脖子望了眼窗外,干巴巴的树枝在寒风中颤抖,树影下时而还有不曾融化的积雪。我估计还有两三个小时就要到站了,摸出自己的最后一根烟,用颤抖的手塞到嘴里,点燃,吸了一大口,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路过的乘警被我这个喷嚏吓到,停了下来,打量了我几眼,说:“你怎么穿这么点儿?你去哪儿啊?”
我抽了口烟,清了清嗓子说:“北京。”
“带身份证了吗?”他问道。
“能跑出来就不错,哪儿还顾得上身份证。”我揉了揉鼻子。
“哟呵。”他似乎对我有了兴趣,“怎么?被传销的骗了?”
我点点头,说:“别提了,不知道回去怎么和媳妇儿交代呢。”
“照我说,你活该,哪儿那么多一夜暴富的好事,有那好事我还在这儿陪你聊天?”他说着啧了一下,“你这样会冻坏的。”他想了想,又说,“等我给你拿件大衣去。”
“您早怎么不拿啊,这都快到站了,不然我真得记你一辈子。”
“瞧瞧,都这德行了还贫呢,等着吧。”不到五分钟,他丢给我一件蓝色的棉大衣,“甭还我了,都是车上旅客丢下的。”
我二话不说,将大衣裹在身上,顿时觉得踏实了许多。他又递给我一碗方便面,说:“多久没吃东西了?再泡会儿趁热吃了吧,暖和暖和。钱没了可以再赚,正路上发财的多了,别老琢磨那歪门邪道的,这身体毁了可就真完了,有多少钱也得买药吃。”
我端过那碗烫手的泡面,掀开盖子,顾不上泡好没泡好,抄起叉子就往嘴里扒拉。
“你慢着点儿……真是的,平时怎么教育你们的,有困难找民警啊,还有闷在这儿忍冻挨饿的……”
我没等他说完,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说:“谢谢你。”
他把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摇摇头叹了口气走了。
裹着棉大衣吃完那碗面,我像是连着干了两天的重活儿突然歇了下来,身体一放松,很快迷迷瞪瞪地睡着了。蒙眬中,我仿佛置身于一片冰天雪地,寒风小刀子似的从我身上割过,让我喘不过气来,我的双脚在过膝的积雪中冻得失去了知觉。不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再移动一步。敌人好像就在身后,我听到了他们急促的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我却连脖子都扭不回去。就在我打算放弃时,突然程建邦出现了,他狠狠地在我脚上踢了一下。我一个激灵醒了过来,车门已经打开,一个五大三粗的人正拖着拉杆箱竖起眉毛瞪着我,说:“让让。”
我擦了擦口水,刚站起来,却发觉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压麻,完全找不到重心。我身子一斜,一头栽到车外,在结着薄冰的站台上滑出几米远。引来几声惊叫和几声嘲笑。我坐在地上揉了揉腿脚,等它们恢复了知觉后,捡回被甩落的鞋套上,裹紧大衣随着乱哄哄的人流出了站。
我一路小跑着挤出人群,钻进一辆出租车,不等我说话,那司机推开门跳下车嚷嚷着:“这什么味儿啊?赶紧下车,我等人呢。”
我把总部的地址告诉他后,说:“给你一百,开车。”
他捏着鼻子把头伸进车内打量了我一下,笑了下说:“别逗了,你现在能拿出张十块的我就把车送你。”
一瞬间,我多日来的委屈和愤怒全部嗡的一声涌上了胸口。我跳下车将车门用力摔回去,绕到车前,挥起拳的瞬间,看到他张大了嘴巴用惊恐的眼睛看着我,缩起脖子双手挡在脸上。我骂了一句,一把将身上的大衣往那司机头上一丢,乘他大喊着手忙脚乱的对付我那件大衣时,钻进车内,打着火朝总部的方向驶去。那司机跳脚大喊着:“警察!抢车了!那个要饭的抢我车了!”
我在后视镜里看到两辆执勤的警车拉响警报,调转车头朝我追来。那一刻我有点儿后悔刚才的冲动,但现在只能将计就计,不然肯定会耽误时间,这个时候我决不能给徐卫东添一点儿麻烦。
我开着车在车流中横冲直撞,在长安街逆行而上,开到总部大门外,猛地将车头一转,避开前面拦截我的两辆警车,钻进总部旁边的一条小路。当我准备转向总部后面的特勤通道时,身后的警车才追来。我一脚刹车,猛地转了把方向盘,将车横在路上,正好挡住了整条路,随后甩开膀子跑到特勤门口。门口执勤的警卫似乎见怪不怪,只是后撤一步做出一个攻击动作,见我直奔密码门,立刻恢复正常。等我输入个人密码验证了身份,特勤通道的门咔嗒一声打开,正准备进去时,执勤的警卫突然一个立正,对我敬了一个军礼。我见自己这副样子也没法回礼,只好对他点点头,指了指后面追来的警察,说:“麻烦你处理下。”
“是。”他干脆地答道。
一走进办公楼,一股暖意将我包围,竟让我感动得差点儿叫了出来。我擦了擦鼻涕沿着楼里一路奔到徐卫东办公室门口,发现门口多了一个警卫,正以跨立的姿势站在那里。他看到我明显一惊,没等他作出什么反应我已经跑到门口。我对他点点头,抬脚要进,被他伸手拦住,说:“你找谁?”
“徐卫东。”我说着又要往里走,他一把揪住我的衣服,用力有些猛,竟然将我本来稀薄的上衣扯开一个豁口。即便如此,他依然没有松手的意思,重新抓住我的胳膊把我往外拽。这时我才看到他衣袖上戴着一个红袖章,上面“纠察”两个字生生刺入我的双眼。
“徐卫东怎么了?”我问道。
他松开我的胳膊,又将我往后推了几步,说:“他在接受上级调查,请你不要打扰。”
“我有急事,我要见他。”我拨开他的手。
“请配合我们工作。”
“老徐,秦川向你报到。”我索性站在门口喊了起来。
很快,里面传来徐卫东有些沙哑的声音:“进来。”
“他不让我进。”我看了眼那个警卫。
“放屁,你是废物吗?连个门都进不来?门口有坦克吗?”徐卫东的声音从未有过的洪亮,语调中充满了挑衅。
我立刻明白他的用意,也知道此刻,他把我当成是战友。我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麻烦,但有一点我很明确,他现在需要我。
“让开,你打不过我。”我看着足足比我高出半个头的警卫冷冷地说。
他看了我一会儿,叹了口气,把门让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