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开门,屋内拉着窗帘,只开了一个小灯,显得很昏暗。屋内烟雾缭绕,若不是闻到香烟的味道,还以为着了火。两个男人见我进来,腾的一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手里拿着文件夹,扭过头充满敌意地看着我,说:“谁让你进来的?”
徐卫东跷着二郎腿说:“我。”他对我摆摆手说:“秦川过来。”
我走过去时,那两个人皱着眉头往后让了几步,揉着鼻子说:“这什么味道?”
“猪圈味。”我答道。
“你跑那儿去干什么?”其中一个男人好奇地问。
我本想说是“为了执行上级给我的任务”,但一想他们来此的目的,立刻说:“为了保卫祖国和人民的利益不受侵犯。”
我偷偷瞄了徐卫东一眼,见他紧闭的嘴角抿了又抿,一看就是在忍着笑。我知道我的反应没错,对着徐卫东一个立正,说:“我有情况要汇报。”
我故意斜眼看了那两人一眼。徐卫东将手中的烟头掐灭在烟缸里,清了清嗓子说:“对不起两位,请回避。”
那两人似乎有些不服气,但在保密条例面前,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悻悻地看了我一眼,说:“我们会再来。”
“不送。”徐卫东做了个请的动作,等那两人出门时,徐卫东突然说,“等等,秦川你们见过了,他是我们特案组的探员,如果他身份泄露,从内部查起的话,还请你们以及门口那位兄弟配合。”他说得很轻松,却把正要出门的那两人吓得脚下一软差点儿踢到门上。
我就势对着那两人挺了挺胸。其中一人回过头憋了半天,一个字也没说出来,红着脸出了门。
徐卫东看了我一眼,转过身哗的一声拉开窗帘。阳光瞬间填满了整间办公室,晃得我急忙挡住眼睛。徐卫东转过身,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又把窗帘拉上了一层。我不等他说什么,忙问道:“和程建邦联系上了吗?”
他把目光慢慢地从窗外移到我的脸上,嘴朝门外努了努,说:“怎么?你也是他们派来的?”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了一会儿,赶忙摇摇头。
“不是你他妈一来就提问?”他抬起眼皮看着我说。
我急忙低下头避开他的眼神。
他突然说:“秦川,谢谢你。”
这让我有些受宠若惊,我像是被点了穴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皱皱鼻子说:“是臭了点儿……给你二十分钟,去浴室洗完澡换身衣服跑步来见我。”
“唉!”我应了一声,在他桌上找了支笔,将送我去玉溪那个司机的姓名和地址写在一张纸上说,“我借了这人三百块,你帮我还了。”看着他呆呆地看着我,我又说,“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我迫不及待地冲进浴室,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澡,换上徐卫东派人送来的衣服。再次回到办公室时,屋里的烟雾早已散去。他正站在办公桌前打电话,见我进来,捂着听筒对我说:“先休息下,我给你接风。”
他显得很兴奋,而我还在琢磨怎么和他交代刘亚男和程建邦的事。
我痛痛快快睡了一觉起来,到徐卫东办公室报到。
“我有一个问题,你曾经给程建邦的手机打了一个电话,我想知道你们那么对话是不是因为当时情况特殊,所以你们故意设的局?”他递给我几页纸,我仔细一看,竟然是几天前,程建邦与胡经的人围攻周亚迪小楼时,我和程建邦通的那次电话的内容:
程建邦:秦川?
秦川:是我,外面是你?
程建邦:(笑)这个时候我一猜就是你,给你五分钟,拿着配方出来,不然别怪我无情。
秦川:你真的投靠了胡经?
程建邦:还有四分半钟,对了,提醒你一下,你那点儿能耐我清楚,所以别不自量力。
秦川:我死了,你也得不到配方,你以为胡经会和你讲义气?你忘了大姐是怎么死的?
程建邦:我自认为还是有点儿价值的,大姐已经不在了,我也没什么在乎的了,与其没完没了地打打杀杀,不如找个好出路。
秦川:那你也不该去找胡经!
程建邦:你跟了周亚迪那么久得着了什么?要钱没钱,要信任没信任,我倒宁愿跟一个明算账的,干完这一票我拿到我该得的就走,大家互不相欠。你还有四分钟。
秦川:你还记不记得大姐临死前对你说过什么?
程建邦:她让我听你的,她已经不在了,我听了你的又能怎样?不如你听我的,我们和胡经合作,我见识到他的实力了,事成之后足够你我下半生逍遥,这次我想听自己的,就算天王老子来了拦着我,我也和他玩命!
秦川:建邦,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程建邦:说实话,最早我以为我知道,后来我觉得我不知道,现在我是真的知道了。秦川,听我的,拿着配方出来,我们像从前一样搭档,只不过换一个大方的老大而已,你放心,我们会给周亚迪留一口的。但是你如果一意孤行,那么对不起我只能把枪口对准你。
秦川:你不要逼我,大不了鱼死网破。
程建邦:秦川,那对你我都没有好处,把我逼到那个份上,我只能把我知道的一切拿出来充当本钱了。
……
原来我们用电话的任何内容都会被监听记录,当然也包括这一段。我低着头,假装在看记录,脑子开始飞速地旋转。我不敢抬头,因为对着他的眼睛我说任何谎话都会被他识破。
我以为这件事只要我不说,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却忽略了总部会记录我们电话内容的细节。如果我承认这些只是一个局,算不算欺骗上级和组织?如果我如实汇报,程建邦会不会被抛弃?
徐卫东似乎并不急于得到我的答案,他悠闲地端起茶杯呷了口茶,吐掉嘴里的茶叶末儿,又点了根烟抽起来。
一边是对组织必须的忠诚,一边是我同生共死的战友,虽然他曾开过小差,但概率谁都懂,问题是这样的劣迹被敲定,根本无法想象他会受到什么样的处分。我该怎么办?
我低着头伸手去够茶几上的烟,徐卫东把烟往我手边推了推,还是没有说话。我点着烟,抽了一口后,突然明白徐卫东只想要一个他希望得到的答案,至于这个答案的真实性他根本不在意,不然以他的经验和技巧,根本不会给我这么多时间去思考。
对,一定是这样。
我把那份记录丢在茶几上,说:“那是当时环境特殊,我们故意翻脸,才不会被人怀疑。”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他盯了我几秒,起身拍拍我的肩膀说:“走,喝酒去。”
徐卫东在总部餐厅的包厢里点了满满一桌菜。他双手抱在胸前一声不吭,看着我狼吞虎咽。直到我再也吃不下时,他指了指桌上我没怎么动的红烧肉和排骨说:“你什么时候开始挑食的?”
我打了个嗝儿说:“我这辈子再也不想吃猪肉了。”
他给我倒了一杯酒,说:“那也不够,来,喝酒,把刚吃的全喝吐了,再给我重吃一遍。”
我又打了个嗝儿,举起酒杯说:“你早说我就不吃辣的了。”
“问吧。”他一边倒酒一边说,“我可以回答你所有的问题。”
一直以来,我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他。尤其这次任务中,有太多让我无法理解的事,但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直接问他,这么久以来,我好像已经习惯了不再发问,只是被动地自己寻找或等待答案。当他突然让我问吧,我竟不知从何问起。我举起面前的酒杯说:“还是你自己说吧。”
徐卫东举起杯和我碰了一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点了根烟向我徐徐道来。
原来,在这次行动之前,他就已经通过一些线索察觉到金三角在内地有地下工厂。但苦于一直没有更确切的情报,所以无法立案。这就意味着一旦他的判断属实,等到掌握了足够的线索,恐怕那些工厂已经造出骇人听闻的毒品,所造成的危害必然难以估量。与其坐等不如主动出击,在得不到组织的认可之下,他只好秘密联系了老朋友刘亚男,请她帮忙。谁知刘亚男因为别的案子,也准备去金三角,同样因为条件不成熟得不到组织批准,其中主要是因为一些国家之间的政治原因,毕竟出境办案不是出境旅游。
他和刘亚男将彼此的信息共享之后,一致认定不能再等,否则国内的缉毒战争将处于被动的趋势。面对决定只身前往的刘亚男,他知道无法劝阻,为了任务能顺利进行,也为了她的安全,老徐决定派有在金三角执行任务经验的我们一同前往。为了保护我们,他故意没有告诉我们实情,以便一旦失败,上级调查下来,他可以一人承担,而我们可以免责,毕竟我们听命于他。
听到这里才发现,不觉中一瓶白酒已经快见底。想起他出现在延安的那一晚,他是把压箱底的家当,包括自己的前途都交到了我们手里。我举起杯说:“操!你不信任我们,有事自己扛,不够意思。”我有点儿不胜酒力,说话舌头也变得不利索起来。
我帮他倒满酒,问:“那些工厂的情报对吗?”
“不对。”他举起杯又干了。
我手一哆嗦,一杯酒洒出去半杯。
“所以,”他说,“我接到你电话的第二天联系了程建邦,又从胡经嘴里把实底撬了出来。”
我将那瓶酒最后一点儿福根儿倒到他杯里说:“那就是说,我们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你的正确,对了,这福根儿你得自己干了。”
我又问:“建邦他怎么样?”
徐卫东把那点儿福根儿干了,咂咂嘴说:“是不是该我问问你了?”
我打开第二瓶酒,给我和他添满,一挥手说:“随便问。”
“刘亚男呢?”他淡淡地说。
这恐怕是进入特案组以来,我唯一瞒他、也是唯一和他卖关子最久的事。大概是因为酒精的刺激,那一刻,看着他满脸的期待,我突然体会到莫大的成就感,这种成就感甚至胜过我圆满地完成一个任务。
“你自己干三个我就告诉你。”我说。
他脸色一沉就要发作,看我嬉皮笑脸的样子又算了,黑着脸哼了一声,拿了三只大杯,倒进三杯酒,一口气灌进肚里,将空杯重重地扣在我面前。
我慢慢地拿了根烟,点着,美美地抽了一口。他有些不耐烦,说:“你知道在我这儿得寸进尺的后果吗?”
我忙清了清嗓子,讲了刘亚男被胡经的人用枪击中那晚的事:
那晚,苏莉亚接来的医生向我们宣告了刘亚男的死亡便离开了。实际上是刘亚男用重金买通了那医生,让他宣告她的死亡。周亚迪失势,这医生早想拿一笔钱走人。
我跟苏莉亚要车钥匙,将刘亚男抱上车,告诉苏莉亚我要独自去埋葬刘亚男,不许她跟着。苏莉亚猜到了多少真相我不得而知,但她没跟周亚迪透露半点儿,是周亚迪没有产生怀疑的重要原因。苏莉亚的车在周亚迪的地盘内,就是天然的通行证,我开车绕过竹林,把刘亚男送到她的落脚点,有个她熟识的医生在那里。在路上,她嘱咐我不准向任何人泄露她还活着的事,包括程建邦和徐卫东。
我不解,她说有三个原因。第一,她觉察到程建邦的情绪极不稳定,她知道程建邦对她有了超出同事关系的好感。这种好感对于一对生活在安宁的环境中的正常男女来说,未尝不会是一场浪漫故事的开始,但这里是金三角,每一个错误的动作、错误的反应,甚至错误的眼神都会轻则导致失去生命,重则让整个任务失败。她希望自己的死讯能激励程建邦,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入到任务中,总比三心二意要安全得多。
我没有告诉徐卫东,刘亚男的这番苦心不仅没有激励程建邦,反而让程建邦疯狂而至绝望,差点儿自暴自弃毁了整个任务。徐卫东也并没有追问,我想他或许猜到了几分。
第二个原因,是刘亚男发觉金三角几大毒枭势力的变化完全出乎她之前掌握的情报,她认为眼下金三角最大势力的根源,来自胡经那个军方背景的伯父。她只要挺过受伤这关,就会尽快返回俄罗斯,在另一条线上查清胡经伯父的底细,然后切断他的资金链,只有这样才能给予金三角从内到外的致命打击。这样,就算我和程建邦在金三角的计划失败,她的行动成功,也会抽了金三角的筋。
至于第三个,就是不知她通过什么途径得知徐卫东开始接受纪律审查,她不想在关键时候扯到这种她认为无聊的事上来,所以想先避开这阵儿,无论如何等她执行完她的计划再说。
徐卫东听完,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脸上露出罕见的笑容,自言自语地说:“我就知道,她哪儿有那么容易死。”完全不顾我的诧异,一仰脖,将杯中酒倒进嘴里。喝完低着头嘿嘿一笑。突然他似乎意识到我在看他,忙收起笑容,但毕竟喝了不少酒,这些用来掩饰的小动作显得有些刻意,又赶紧清了清嗓子坐正,指了指桌上一副空餐具说:“那副碗筷是留给程建邦的。”他看了看手表,又说,“差不多应该到了。”
这时包厢的门被人敲响,我一听,兴奋地站起身来,起得太猛,大腿蹭到了桌面,咣当一声将桌上的一只酒杯掀翻摔到地上。
“进。”徐卫东对门外说。
门打开,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那人走进包厢,对徐卫东一个立正,说:“首长,手机弄好了。”他递给徐卫东一个手机,笑着对我点点头,离开了。
徐卫东白了我一眼,将那只手机递给我说:“你的。”
我接过手机看了看,塞进口袋,说:“他什么时候到?”
徐卫东看了我一眼没吭声,将那副空餐具摆好,并在酒杯里倒满酒说:“先一起干一个,这一次你们比我牛逼。”
我看着他的表情和那副空碗筷,顿时一阵不祥的预感冲上心房,我说:“老……老徐,你别吓我……”我说着胃里开始翻涌,急忙捂着嘴向外跑,一转身,却一头扎进一个人的怀里。那人急忙让开门口,说:“我操,你们就这么给我接风啊?”
我一听那声音,抬起头一看,正是程建邦。
胃里翻涌得愈发汹涌,我顾不上和他打招呼,捂着嘴一边往外跑一边说:“程建邦,你等着我,老子把肚子清干净就来和你喝。”
在洗手间吐完,我给刘亚男打了一个电话,然后洗了把脸,重返到另外一个只有酒肉和兄弟的战场。
那天我们三人从下午喝到夜里十点餐厅的管理员过来催才散。我从没见徐卫东喝多过,但那天他真喝多了,临走前给我们每人塞了一沓钱说:“别高兴,这是你们这几个月的工资,我帮你们领出来了,我忘了谁是谁的了,你们自己分吧,无所谓,不用省着花,可劲儿地糟践,都是你们应得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