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的乌云散了,冰雪融化,万物复苏。部落里的人们又熬过了一个寒冬,老人们在岁月的镌刻里留下一道道皱纹,或者存活下来,把生活里积累的睿智传承给下一代人。或者在风雪的肆虐中,严寒的怂恿下,累了,熬过了多少个年头,已然无心再看一眼那翠绿的新叶,绽开着鲜艳的花朵,选择了永远的寂静。这是丛林里亘古不变的法则,一个时代的变迁,年长的逐渐被淘汰,希望寄予在幼小的后代身上。年长也不愿意就此消亡,正如年幼的渴望成长。总之大家都是小蚂蚁,被时光的车轮碾压过,要么被碾死,要么被压扁了粘在车轮上,跟着时光飞驰。呵,卑微的生命。
古渣单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拨弄着石碗里的皱皱巴巴的干浆果。这些天来,照阿婆说的不去修炼,他做不到,因为他一直都梦想着要猎杀猎物;照阿婆说的去锻炼身体,他也做不到,锻炼身体就会饿,家里的食物不多了,新发芽的野菜心也不能摘,是犯忌讳的,因为新生的事物是代表着希望,是不可以被扼杀掉。冥想着,吸收天地灵气,至少还不那么容易饿。古渣开心地想着。
“阿妈,大大在玩食物。”古丽风卷残云般收拾完自己那份,就看到古渣一只手在拨弄着,一副爱吃不吃的样子,最受不了他啦。
古丽小的时候,当然了,是古丽更小的时候,是很热衷于玩石碗里那些红红的圆圆的浆果,为此还挨过打,所以她很得意地看着阿妈,全然忘记之前古渣还从阿婆那里给她带过烤肉。
阿爸在门外石阶上嚯嚯地磨着石刀,阿妈开始絮叨,古渣手放下来,耷拉的着脑袋,恶狠狠地斜斜瞪着古丽,而古丽幸灾乐祸的笑着,某句话阿妈说得不那么具体或者是说错的地方,她还在边上补充两句。
就这么一件一件事都被阿妈和古丽倒腾出来,古渣一句也没听,就这么看着眼前两张嘴巴像白水河里的鱼儿嘴巴那样一张一合的,看着就心烦意乱,突然之间内心里的一丝躁动燃上来,像是触动某一根细小而又敏锐的神经,少年的心气又如此倔强,一字一顿的说道:“我要去打猎!”说完一个箭步跑到门口,拾起阿爸磨好的一把石刀飞奔而去。
阿妈拉着古丽赶了出来的时候,这时古渣已经跑得没影了,阿妈一脸责怪地看着阿爸,阿爸也只是傻呵呵解释着当年他也是这么过来的,由着古渣去吧,黑山的雏鹰是向往自由的。
这黑山的雏鹰,来自部落世代相传的一句民谣:黑山的雄鹰难不成天生就会飞,把雏鹰衔起来,悬崖之上抛下——不会飞,就一直飞到死。阿妈脸色凝重地望着高大巍峨的黑山,山顶上浓郁的积雪终年不化。
“黑山母亲,请原谅他,护佑他平安归来吧。”另一位母亲眼含着泪,长跪不起。
古渣独自走在山林间,初春的冷意渐渐抚慰了那颗躁动不安的心,以至于他都想不起来为什么要发脾气。
沿着白水河走就不会迷路,在老山林里又不敢走太远。天色黯淡,在密林层层堆叠的叶子下,黑暗显得愈加浓烈。古渣心里懊悔着,却不肯回头,这不曾感受过丛林世界的黑夜,又怀有一丝好奇。到处转了一会,就连仅剩的好奇心也被恐惧所覆盖。爬上一棵高大苍老的槐树,找个树洞藏起来,闭上眼盘坐着,心里幻想阿妈阿爸焦急的模样,也许古丽会哭吧,也许不会,她就一直是没心没肺的样子。不管怎样,先在丛林里熬一夜再回去,最少不至于太丢脸,嗯,就这么决定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睡着,也不知道是冥想还是在做梦,千奇百怪的思绪在惊醒的一瞬间荡然无存。
这时树洞里已微微泛光,外面响起的让人耳朵发酸的摩擦声,古渣估摸着这时都天亮了,小小翼翼地探头往树下一看,一头山猪正倚着老槐树在蹭背,呼呼地喘着气,很享受的样子。
古渣定了定神,把拴在腰间的石刀抽了出来,心里权衡着是否能杀掉这只山猪。可是阿妈阿爸赞许的微笑盘踞在脑海里久久不散,纠结的眉头便渐渐舒展开来。
左手扶着树洞边沿,右手反攥石刀,朝着山猪飞身扑下,石刀的锋刃借着下降带来的冲击划破了山猪的颈脖,可惜肉太厚,没有割开颈动脉。其实古渣在纵身跳下的一瞬间就后悔了,他也不曾想到山猪竟然这么大一只,高处远远看着还不觉得,跳到半路也回不了头,扑到山猪身上脚伸直了还够不到山猪屁股。古渣心想坏了,一手伸过去死死拽着山猪的獠牙,持刀的手准备狠狠在山猪脖子上再补上一刀时,山猪“呃”的一声,飞奔开来,差点把古渣甩了出去。山猪也不曾想这么一个令猪愉悦的清晨,像往常一样蹭着痒,突然树上掉下来个东西弄伤了它,一愣神便开始飞奔。
古渣这时也放弃了手中的石刀,双手牢牢拽住山猪的两颗大獠牙,双腿紧紧夹住,身体贴在山猪的后背上。很是尴尬的境地,跳下来吧,这山猪的体格估计都能顶三个古叉大叔了,敌不过它;骑在山猪身上呢,一路颠簸着石刀又弄没了,这山猪还越跑越起劲的样子。这感觉就像是不经事的猎人装作很老练,蘸一点野兽粪便尝尝,判断新鲜与否,路过此地多久。可这一下蘸太多,都恶心了,但也只能活活吞下去。
山猪慌不择路的奔跑,脖子上裂开的伤口火辣辣的痛,它不停地撞树,找一些矮小的灌木丛穿过,极力想挣脱背上的古渣。古渣刚开始被这么一闹腾,弄得头昏脑胀的,枝条荆棘也在身上拉开了一道道大大小小的口子。不过慢慢他开始握住山猪的獠牙,极力扭转着山猪的脑袋改变方向,这么一来,古渣顿感压力减轻不少,内心里认定只要趴在山猪背上不下来,就还有活着的希望,只要这样相持下去,等山猪累极了,他才能抽身跑掉。
密林的深处也是终日不见阳光的,不知道过了多久,古渣只是强扭着山猪的头,使其大致朝着部落的方向奔跑。山猪奔行的速度慢慢放缓下来,周遭泛起雾蒙蒙一般白色的光,尔后,突如其来的一片明亮,古渣不由得眯着眼。“是白水河。”古渣顿时大喜,他已经出了丛林,看见白水河,逆流而上就能找到部落了,回到部落自己就能得救。山猪看到白水河也很是欣喜,呼哧呼哧地跑过去喝水,古渣更是又渴又饿,但不敢下来,看一眼手中紧握着白森森的獠牙,不难想象自己被钉死在獠牙上的情景。
古渣正浮想联翩的时候,山猪喝足了水,惬意地侧身一倒。古渣闷哼了一声,左腿被山猪压在身下,要不是白水河畔铺着层细沙,这条腿就断了。细小的胳膊抡起拳头不停的砸在山猪身上,皮糙肉厚的山猪岿然不动,它也累了不想再折腾了。古渣急了,直接一手抓向山猪脖颈处几近结痂的伤口,伤口翻转开来,“呃”的一声,山猪踢蹬了两下,爬起来继续飞奔。
……
古丽跟部落里的小伙伴在玩弹珠。所谓弹珠,是用泥土搓成球状,通过火烧红烧硬的小黑球。古丽玩这个很是厉害,一打一个准,家里石床底下满满当当放着的都是她赢来的弹珠,不像其他小伙伴,天天央求着阿爸阿妈烤弹珠。
“古丽,那有一头山猪。”小伙伴甲指着部落外面一处灌木丛。古丽回头张望的一刹那,小伙伴乙用脚尖勾了勾自己的弹球,让它离古丽远一点,完了如无其事跟着古丽一起张望。
“咦,不见了。”小伙伴甲耸着肩说道。
古丽低头看了眼,一脸疑惑地看着小伙伴乙:“刚刚明明你的弹球在这里。”说完走到跟前,用脚尖在泥土上比划着:“在这里。”
小伙伴乙依然目不转睛的望着那片灌木从,忽然惊恐地喊道:“有山猪,是有山猪。你家大大还骑在山猪背上呢。”可是古丽回头一看灌木丛里又一点动静没有,再一看小伙伴甲,连同他的弹珠都站到一丈开外了。
古丽嗔怪地跺着脚说:“还能不能一起愉快的玩耍了?我阿妈说大大还没我壮实呢,他出去能打到个小獾猪都算不错了。”
……
宁静的夜晚,月朗星稀。一个瘦小的身影摇摇晃晃地在丛林里走着,浑身是伤,斜跨着的兽皮衣上也印有斑斑血迹,仿佛一阵微风袭来,都能推着他打个踉跄。在推开门一刹那,坚定着的那股求生的执念与眼神里那一抹寒光消失殆尽,随后轰然倒地,昏死过去。
这一躺就是三天,其间古渣也说不清有多少次被人捏住鼻子,要么灌那些养伤用的汤汤水水,要么就是给他喂浆果野菜捣碎了的米糊,要么就听到古丽那古灵精怪的口气说着:大大嘴巴张开了,阿妈,大大还有呼吸。随后就是阿妈呵斥的声音:别淘气,你大大命硬着呢。
古渣不喜欢这种无法控制身体的感觉,趴在山猪背上那种体力透支的感觉,黑色焰火升腾起来的时候,以及现在透支以后的虚脱感。勉强支撑着坐起来,浑身上下像是散了架。阿爸在屋外,负手仰望黑山,阿妈坐在床沿,默不作声,用清水抚平古渣的头发,编织出一条小辫子,古丽在身前叽叽喳喳地问这问那,古渣却无心作答。良久,古渣开口说道:“阿妈,山猪怎么样了?”
“肉都分好啦,”古丽嘟着嘴抢答道:“不过阿妈阿爸见你没醒过来,一直不肯吃。”
古渣费力地抬起手,指尖拨开阿妈垂在额前的青丝,沿着鬓角挽至耳后,看着那一张带有些许心疼些许欣慰而神色复杂的脸。心里翻腾着许许多多言语,却终究骄傲不起来,渐渐汇聚成一句简单而粗糙的话。
“阿妈你看,我好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