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桂花想到堡子里头看看去。她就慢慢地走出了那间只有两孔窑洞的土院子摸着黑向她熟悉的大堡子走去。走到红全生家的门前从里面泻出来的灯光把她的心一下子吸引了进去。往事一下子窜上她的心头。几十年前当甲长的丈夫红乾仁因贪占了摊派给村民的饷银没有上交被县府抓去蹲了几个月大堡子。这期间拉长工的红全生受她的指派三天两头跑一趟县城给红乾仁送饭送物传递信息。一来二去年仅十五岁的尕少年红全生就被欲火正旺的李桂花俘入怀抱。后来红全生顶了壮丁在国民党的队伍里混了几年。他大难不死逃跑后招到陕西岐山县一家农户做了女婿。临解放时他的老婆得病死了。解放了他就带着女儿招弟回到了家乡红城子。r
想起几十年前的往事李桂花心头涌上一阵热浪这种热浪驱使她的苦胆也迅速膨胀起来。她晓得他的女儿招弟出嫁到张学仁家后随着女婿九子一同搬到了支书红富贵家这时候他们正在大堡子里上夜校排节目哩。家里肯定只有他老红一个人。她就鬼差神使地推开了红全生家的房门。果然屋里只有红全生一个人。他正噙着旱烟锅吱吱吱地抽旱烟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呛人的旱烟味。炕头上放着捻线叉子和一疙瘩胡麻毛线。看样子他刚才还在捻毛线。r
红全生见是地主婆李桂花进来了愣了片刻后没好气地问:“你咋来了?”r
李桂花无话找话地说:“我我是看招弟儿在吗……”r
红全生说:“她没来。你找她有啥事呢?”r
李桂花说:“我…没啥事。夜长着没瞌睡跟你浪浪闲……”r
红全生很不客气地说:“你家成分高你如今受管制着哩到处乱窜怕不是个好办法?”r
李桂花叹了一口气说:“这我晓得。别的人嫌我是地主分子你全生总不能嫌弃么?”r
红全生说:“干部大会小会讲阶级路线哩咱们还是要划清界限哩……”r
李桂花鼻子哼了一声说:“你这会儿路线清得很。你记你那个时候连个脬牛犊子一样一晚夕把人整扎了还一口一个婶子地叫着……那个时候你咋不讲阶级路线?”r
红全生说:“那怪谁?谁叫你骚情呢?你这个母狗不摇尾巴我这个伢狗敢上墙吗?”r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顶着嘴。红全生自然想起了第一次和这个地主婆发生关系的情形。r
那是一个春日的夜晚。十五岁的红全生因在县城和路上耽搁得时辰大了。待他回到红家大堡子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但他必须把在县城见到甲长老爷子的情况向甲长娘子汇报清楚。当他向她一五一十地说了甲长红乾仁在县城警局看守所里的近况时李桂花夸他想事周到办事有方。当他和以往一样起身要离开的时候李桂花却呶着嘴指了指桌子上的两只对扣着的碗让他吃了饭再走。他虽然饿得腹内空空的但他哪里敢吃她的饭呢?r
她却说:“一个大小伙子奔波了一天哪有不饿的呢?你吃吃完了饭我还有话说哩。”她说着亲手揭开了扣在上面的一只碗又把一双筷子塞到他的手里。r
饭是一碗黄米干饭上面冒着炒洋芋条子洋芋条子上放着一只鸡大腿。一股香气立即扑鼻而来。他毕竟是尕少年一个自卑和拘束被饥饿驱走他端起碗感激地望了一眼她就狼吞虎咽地吃起饭来。吃完了饭他小心地问她:“婶子还有啥事吗?”r
李桂花说:“你今晚夕进大门的时节碰上谁了没有?”r
他说:“大门是婶子您开的再谁也没有看见。”r
她说:“是这今晚夕你就不回去了给我做伴儿这么大的院子我一个人害怕得不敢睡。”r
当他出门要到门房里睡觉的时间她却对他说:“跟婶子一搭睡……”r
她像一个娘母子教训自己的孩子一样又像一个军官喝令士兵一样。他按照她的指示脱光了衣服又上了她的炕r
第二晚夕仍然继续着头一晚夕的故事但他已经由害怕、麻木变得进退自如了。r
四十年了经历了太多的变故但过早体味男女之事的红全生对那“第一次”的感受太深太深了……r
李桂花见红全生心有所动。就说:“今晚夕我这个母狗又摇尾巴哩你这个伢狗敢不敢上墙呢?”r
李桂花脱鞋上了炕往红全生跟前挪了挪。r
红全生本能地往墙旮旯里退了退对她说:“唉如今都成老屁筒了还骚情啥?”r
李桂花说:“你老啥呢?你比我要小六岁哩。我主要想着招弟儿一出嫁你一个老光棍这么长的夜咋熬哩?唉全生你晓得吗?婶子天天晚夕想着咱们那个时候的事一想起你我就心急忙乱的。女人家么就这么贱么?”r
李桂花说着说着就把手从被子底下伸过去抓摸到了红全生的下身。r
他连忙挡回了她的手说:“都几十年了我把这事都忘了。要是招弟她们回来了那可就把人羞死了。”r
她说:“都交过夜了她们肯定不回来了。你就放心……”r
五十七岁的李桂花和五十一岁的红全生两个老家伙脱得一丝不挂地在冬夜农家的热炕上重温起四十年前的旧梦来了。r
红全生失踪了。r
小小的村庄大家都集中在一个食堂吃饭。一连几天不见红全生到食堂吃饭管理员每次打饭时总要连声叫几次他的名字。但都没有人应声。问队干部队干部都说并没有派他去外边公干他也没有请假。问他女儿招弟招弟也说她晓不得她大去了哪达。不过招弟儿脸上的表情很是复杂。人们问得多了她就显出不耐烦的样子来了:“我的老人我不操心你操那么多心做啥?”r
九子的神情也有些不对劲。本来一个十分快乐大方的小伙子这几天也好像心里吃了事一样唉声叹气的。他的父母亲问他:“你丈人去哪达了难道给你这个当女婿的没有说?”r
九子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说:“人家给他女儿招弟都没说还能给我说?”有时他妈张存女问得紧了他就没好气地说:“他让鬼捏去了死到外头了ǿ”r
这些天来最不自在的是李桂花无论下地干活还是到食堂吃饭她总是拉下头帕把脸包苫得严严的走起路来也蔫头耷拉的好像大病了一场。尤其见了招弟和九子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低着头赶紧从他或她身边溜掉生怕他或她像猫抓老鼠一样抓住她把她碎尸万段。r
从他们三个人的表情上人们似乎猜测到了所发生的事。r
作为儿女亲家张学仁张存女两口子则更关心红全生的下落。他们推测女儿招弟一出嫁他一个人孤身无助就自然想起马堡子的相好三旦妈。以前他把女儿许给马三旦就是看在马三旦母亲的分上。结了亲他们一对公母亲家来往也就更方便些说不定还能结成老两口。不想招弟死活不同意嫁给马三旦九子又同招弟把生米做成了熟饭。老红心里肯定窝火但他面对女儿的实际情况又是棒槌剜牙——夯口得难以启齿。一个在农村来说还算丁当的老光棍怕是熬不住了与三旦妈一同私奔了。可红立昌打发人到马堡子一打问三旦妈好好的根本没有见红全生来过马堡子。r
对于招弟来说她的感情非常复杂。她同情父亲但她不能原谅父亲。她痛恨李桂花她恨不得把那个狐狸成精的老地主婆浑身掐碎。但九子一次又一次地提醒她:你一定要沉住气千万千万不要露馅你就权当啥也没看见啥也晓不得。你要是整治了那个地主婆那就事情败露了就等于把你大的丑事公布出去了。要不是九子这么提醒她她真饶不过那个地主婆。她也恨自己。半夜三更的她去娘家喝的什么水?看的哪门子老人?忍着渴回到自己家再喝水难道会把人渴死?自己一个人到父亲屋里喝水不说还拉上女婿九子一同去。这一喝水就喝出麻达了……她也怨父亲都啥年纪了还做那事?要做事你总得把门户收拾好么?你顶了门我们进不去这事情不是就永远人不知鬼不晓吗?再说你顶了门我们叫门时肯定就惊动了你们你们总有法子躲一躲么?总不至于手电筒一照你们白花花地还在炕上团蛋蛋么?你们是急了忘记了收拾门户还是敢肯定半夜三更再没有人来家搅扰?真是羞死人了ǿ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她倒希望她父亲走得远远的走到外国去走到天边上一辈子死在外头再不要回来眼不见为干净ǿr
在食堂里吃了一个月的白面片片和白面馒头之后饭食开始变花样。早饭多是糜面巴巴、煮洋芋或者糜面馓饭晚饭是荞面洋芋疙瘩面。七天或者十天、半月才能吃一回白面馒头或者白面疙瘩洋芋面。r
齐翠花的饭食仍然有人照顾。她能吃饱饭也能每天见上儿子丑旦。儿子当了识字教员为全村人教字教唱歌她心中自是高兴。心情一好身体也就觉得有劲了。更让她心里踏实的是李桂花早晚那讥笑的目光她看不到了看到的是她用头巾遮着脸的猥琐身影。凭着她的精明她自然想起了以前在红家戏班时听到人们风言风语的议论:李桂花年轻的时间曾经跟一个小伙计相好。这个当年的小伙计是不是就是如今的红全生呢?李桂花近几天的神情是不是与红全生的出走有关系呢?她作为改造的右派分子当然不能像一般农村妇女一样到处打探消息只不过自个儿在心里猜测罢了。r
尽管她非常谨慎麻烦的事儿还是找上门来了。有一天吃过饭当她开门回到房间时一张纸条从门缝里掉在地下她捡起来展开一看上面写道:r
翠花我心疼你。r
她掰开门向外看了一眼人们吃完饭正在踢腾踢腾地收拾东西发出磕磕碰碰的声响有的人已经向堡门外边走去。没有人注意这边。她再次展开纸条一看字儿是蓝墨水笔写的字儿别别扭扭并不整齐。这是谁写的呢?r
这里说的心疼就是怜惜、疼爱的意思。谁在疼爱自己呢?她马上想到了红立贵。他如今是生产队里保管员兼食堂管理员还是文艺宣传队的副队长是一个有实权的人物。他为啥要心疼我呢?他的前妻荞叶儿的死虽然过错不在我姓齐的身上但毕竟有些牵扯。她清楚地记得十多年前荞叶的死可使他受了大大的委屈。从以往和当时的情况看他还算个正派人也许他是出于对自己的同情生发了怜悯之心。他指示炊事员暗中为自己加饭也许就是出于同情心。同情归同情他为啥要写纸条告诉自己呢?他怕自己不领他的情吗?抑或他对自己有另外的想法。这个唱生角的清俊男人平时看不出他的轻狂来。再说他跟他续娶的现在的媳妇张凤英关系极好他们的孩子都差不多八岁了他不应该对别的女人有非分之想ࣿ即就是有也应当吸取前妻荞叶吃醋上吊寻短见的教训。她当然也想到了前夫红富贵但又马上否定。红富贵如今正派得连包文正一样他绝不会做这些偷偷摸摸的事。大队长红立昌嘴上虽然馋活开口闭口不是“日”就是捣不是女人的×就是男人的×。但从没有听说他有什么越轨的行为。双宝外出当工人不在家大宝和三宝大概也不会写纸条。那么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