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城大队来了一对青年男女。男的健壮英俊女的风光漂亮。他们一路打听到红城小学找到了齐翠花。r
这天是星期天。齐翠花备完一单元的课就在她自己种的一畦小菜园里转悠。豇豆长长的蔓搭缠在玉米秆上一串串豆角吊在空中随着微风摆动西红柿也结上了果实有的已经变红了。包心的甘蓝长得足有篮球大外边的包叶被虫子咬得百孔千疮。她顺手拾起一个小柴棍拨拉菜叶上的虫子。r
两位青年走进学校土门后就一眼看见了菜园里的齐翠花。她剪着齐耳短发头发花白身穿银灰色便装。她看到两位陌生的青年人走近自己就站起来很有礼貌地问：“请问你们找谁？”r
女青年说：“您认识齐翠花老师吗？”r
齐翠花看了看那女青年又看了看男青年说：“你们找她有什么事吗？”r
这时候女青年似乎认出了她就说：“您是……妈妈吧？我是园园……这是我的对象张文革。”r
男青年忙点了点头说：“伯母好？我爸是张百旺……”r
这突如其来的幸福使齐翠花有点招架不住她没有表现出过分的激动和热情只是任两行热泪涌泉般地流了出来。r
“妈妈。”田园忘情地叫了一声一下子扑到齐翠花的怀里母女俩忘情地痛哭起来。r
张文革说：“园园咱们到伯母房里吧？”他说着提起田园放在地上的提包轻轻地拉了田园一把。r
齐翠花也呜咽着说：“园园咱们到屋里吧？”r
母女俩紧紧地拉着手走进齐翠花的小屋。进了屋子齐翠花一头倒在床上摞的被褥上嚎啕大哭起来。田园一边哭一边往起拉扶她的妈妈。张文革则是机械地说着一句话：“伯母不要哭伯母不要哭……”r
齐翠花被田园拉了起来她呜咽着说；“我以为你们把我忘了呢？你们为啥才来看我？你晓得我是多么想念你们吗？”r
田园说：“我一直想来可是……”r
齐翠花说：“可是什么？可是田大勇不让来是不是？可是我是个右派分子会给你们传染上会影响你们的前途是不是？”r
田园说：“不是妈妈。是E请不上假……”r
齐翠花有点生气地说：“放了寒暑假也忙也请不上假是不是？”r
田园说：“不是妈妈……是女儿错了还不行吗？”r
齐翠花说：“园园没有错我女儿怎么会错呢？是妈妈错了是妈妈错怪了你。园园你爸爸他……”她刚要问“你爸爸他好吗”但觉得不妥。田大勇已经不是自己应该关心过问的人了。她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就改口说：“你爸爸他好狠心哪ǿ”r
园园说：“妈妈咱母女初次见面不提他吧？女儿女婿来看您老人家您应该高兴呀ǿ”r
齐翠花这才想起还有个女婿在场就对他说：“小张屋里窄小你将就着坐下。我倒水你们擦擦脸吧？”r
张文革说：“伯母您歇着我自己来。”r
齐翠花说：“小张你爸你妈还好吗？”r
张文革说：“好哩。他们都好哩。我爸我妈经常念叨您和我富贵伯哩。这次我爸我妈还给您和富贵伯带了衣服和茶叶哩。”r
张文革洗完脸拉开提包拉链把提包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掏出来摆在桌子上。有衣服、布料还有茶叶、药品等。r
齐翠花说：“只要你们人能来比什么都强带那么多东西路上多不方便？你爸你妈可是应该来看看红城子。”r
张文革说：“我爸爸倒是想来他几次提出要来看看您和富贵伯都被我妈妈挡住了。我妈妈好像很讨厌红城子……”r
田园挖了他一眼说：“你妈妈她不应该讨厌红城子。听我爸爸说你妈妈和你爸爸还是我妈妈和富贵伯他们从监狱里救出来的哩。她应该对红城子有感情。”r
齐翠花说：“园园不说了。看来你们还不晓得早年红城子发生的事哩。以后你们就慢慢晓得了。”r
一听齐翠花的话两位青年人都觉得话中有话就感起兴趣来了。r
张文革说：“伯母早年红城子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我妈妈为什么讨厌这个地方？伯母您一定知道我们都想听听。”r
红城子发生的故事太多太多了。三言两语能说清道明吗？发生在小张妈妈王兰香身上的事能向他们说明吗？就说：“发生在红城子的事太多太多了能写一部长篇小说三天三夜也讲不清楚。以后你们会清楚的。哎小张你妹妹也长大了吧？她毕业了吗？”r
张文革说：“我妹妹比我迟一年毕业她插了两年队以后进工厂当了工人如今在哈尔滨。”r
齐翠花轻轻地念叨了一句：“真快呀ǿ”r
吃过晚饭两位青年人要到红富国家里走走齐翠花没有说什么。临走时田园对妈妈说：“妈妈您也跟我们一起去吧？”r
齐翠花摇了摇头说：“不去。你们早去早回。你今晚就跟妈妈住在一起小张就住在隔壁刘老师的房间。你们去吧。”r
听说张百旺的儿子和田大勇的女儿来到了红城子探亲村里人都齐刷刷地来到了红富国家中围着两位青年人问这问那亲切得不得了。r
晚上红富国没有让张文革回学校留他睡在自己家里。看着这位英俊高大的小伙子想起三十多年前跟他爸爸张百旺在一起的日子又想起儿子红星的事倍觉伤感。张百旺夫妻真算是有福气的人。旧社会时他们夫妇因祸得福投奔延安加入革命阵营后也基本是一路顺风。虽然在“文化大革命”中了受到了冲击但那种批斗比起齐翠花和柳毅来实在算不了什么连皮毛都没有伤着。如今呢？他们夫妇不但儿女长大成人一表人才他们自己也分别得到了组织上的提拔重用。百旺在任丘县担任了民政局局长兰香也当了县妇联的副主任。他最为满意的是文革和田园两位青年人的结合。他们一对儿真可谓是郎才女貌。r
由朋友家庭的情况他自然也想到了自身的情况。事情再不能拖了他要亲自向老齐说明情况。r
小文明接受了张文革和田园给他的学习用品：钢笔、书包、笔记本和小人书也接受了他们给的钱。当爷爷给他介绍客人分别是他的姑姑和姑父时他又一次问起了自己的父母亲：“姑姑跟姑父从好远好远的地方能来看望亲戚朋友那我大大我妈妈咋还不回来看咱们？”r
红富国说：“他们过罢年就回来了。”r
张文革和田园分别带来了他和她父亲张百旺和田大勇的信信的主要内容不谋而合地集中在两个字上：复婚ǿr
红富国问张文革：“你爸爸妈妈给你伯母带信了吗？”r
张文革说：“带了。信是封口的我没有拆看。”r
红富国想他们给老齐的信上也一定提到了复婚的事。r
在小学校齐翠花的小床上母女俩谈论得很多很多田园向妈妈转达了爸爸田大勇的问候也提出了让妈妈跟富贵伯复婚的事。r
齐翠花听了只有一任泪水长流。r
腊月二十三张顺龄回到了红城子。r
葫芦河已经结了冰河滩里白茫茫的一片。河道正中间没有封冻清清的河水冲刷着两边的冰碴发出哗哗的水流声。上游不远的地方有四、五个男孩子在冰上打牦牛拍毛蛋他们喊的儿歌随风飘进了顺子的耳朵：r
抓五子吃狗屎r
打毛蛋吃长面：r
踢踺子穿缎子r
打牦牛上高楼。r
打毛蛋废袖子r
他妈养了个精溜子；r
会爬了会走了r
他妈肚子里可有了。r
这时就听见有个男孩厉声问道：“你骂谁？你妈肚子可有哩你妈肚子里可有哩……”r
另一个也不示弱反唇相讥：“你妈肚子里可有哩。你妈养下的娃娃不是精溜子还穿衣裳吗？”r
骂着骂着就厮打起来了。r
这是谁家的孩子呢？哥哥的孩子小勇会不会也在其中呢？十一年没见了他也应该长大了。r
听到孩子们喊的话张顺龄由不得浑身发紧。女人怀娃娃本来是天经地义的事可自己怀孕是多么的艰难啊？这些个愣头青娃娃伙儿是不是冲着自己来的？r
想到这里她觉得应该躲开他们。她就走到独木桥跟前准备过桥回家。但当她踏上独木桥头时又突然停住了脚步。走过这座独木桥就要进入村子。自己如何进村呢？进了村该走娘家还是婆家呢？见了乡亲们该说啥话呢？自从离开了红城子算起来已是十一个年头了。十一年了父母亲也该老了富贵叔和翠花婶也该老了；十一年了小文明也该十一个相属了也有这帮小娃娃伙儿高了。她突然想起这帮打架的娃娃伙儿当中小文明会不会也在里面？她下意识地看了看那帮小娃娃。打架的两个男孩已被拉开仍然在冰上玩他们的游戏。她想喊一声：“明明”可张了张口却是喊不出来。此时她觉得脸面发烧口干舌燥就放下手提包蹲在了河边想用冰冷的河水使自己的心绪趋于平静也想到河水中寻找自己的面容。可是河水哗啦啦流淌着自身的轮廓被流水一次一次地冲碎向下游漂去。她不得不俯下身子用双手努力地掬了河水大口大口地吸饮然后把湿漉漉的手抹在自己的脸上。她正在依依不舍地望着清清的河水撞击结着冰花的冰岸却听见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喊着“要着吃要着吃……”r
她刚一抬头就有一块石头落在冰岸中间的河水里溅起来的河水落在她的头上身上。她站立起来那一帮子娃娃伙儿吼叫一声作鸟兽散。她提上手提包慢慢地踏上了独木桥。r
“我应当先回自己的家。”她心里想。r
是的十一年前她被押进吉普车离开红城子的时候是从自己的“家”里出走的。一个女人一旦出嫁离开了娘家娘家的门槛就高出一截轻易不能迈进去。何况自己是以那种特殊的形式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逼迫离开娘家的。她清楚地记得那揪心的一幕。r
一九六六年末当她带着侥幸心理同红星一同从内蒙古呼伦贝尔回到红城子的时候她被守候在邻村的公安逮了个正着。她连家都没有进去只是在村头跟父母亲、哥嫂见了一面。等富贵叔和翠花婶还有乡亲们赶到村头时吉普车吼了一声就冲下了河坡子冲过了结了冰的葫芦河……r
那时候张顺龄成为杀人犯的消息像炸雷一样把人们炸得晕头转向。张学仁和张存女昏死了几回。作为所谓的丈夫的红星也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不拉几傻不拉几地一脸茫然。r
当监狱管教发现她身怀有孕即将临产的情况后就又派人用吉普车把她送回了红城子。r
姑娘还没有过门就要生娃娃这是娘家人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事。于是红富国就把她接到了家中。r
张顺龄忘不了生产前后的那七十多天的日日夜夜。杀人犯的罪名本来就使她难以抬头父母亲和哥哥的冷落更是雪上加霜。杀人是要偿命的她原本想着将同肚子里的冤家一同倒在枪口下来一个干干净净没想到国家的法律还会照顾到未出生的孩子要她把孩子生产下来。在收审期间好心的看管曾提醒她自己的行为是万不得已不是蓄意杀人可能判不了死刑这使她自己又看到了生的希望。富贵叔也说共产党的法律是公正的这样的事判不了死刑让她想开些如实交代好好劳动改造为了孩子坚强地活着。是的不为别的为了这个让自己吃尽苦头、身败名裂的冤家自己只有忍辱负重了。令她多少感到安慰的是经历了这件事以后红星也是一下子懂事了他请了假回家照顾自己还隔三差五进县城为自己买饼干、面包和红糖像个小丈夫的样子。富贵叔更是尽心照顾给她杀鸡吃还买回来一只奶羊为孩子喂奶。孩子满月后他亲自跑到公社为她和红星办理结婚证……令她想不通的是一向厚道的父亲从来没有过问过她的事疼爱自己的母亲也没有迈进这个家门。倒是嫂子招弟来看过几次她孩子满月时还给孩子买了奶粉扯了做衣裳的花布。她说她是背着家里人偷偷来的让她不要把她来的事告诉村里人。从嫂子匆匆来匆匆去的情形看她的话不假。r
张顺龄还是决定回自己的家。r
她小心地越过独木桥向河坡子走去。却碰见了齐翠花。她挑着水担到河里担水。r
“顺子。”齐翠花叫了一声。r
顺子叫了一声：“齐婶”就扑到了齐翠花的怀里两个女人便抽抽搭搭地哭起来。r
还是齐翠花老练就说：“顺子既然减刑回来了那是天大的好事咱们应该高兴呀？你等着我到河里把水舀上咱们一起回学校。”r
顺子说：“齐婶我同你一搭舀水去。”就又随齐翠花返回河边。r
张顺龄想急于知道的消息当然是儿子文明和丈夫红星的事。r
齐翠花说：“他们都好着哩。你刚回来先到我们学校歇缓歇缓我再领你回家去。”r
顺子随齐翠花到了小学校。齐翠花倒水让她洗了脸又烧了荷包蛋让她吃。r
顺子端起冒着热气的荷包蛋眼泪就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她说：“齐婶我吃不下我想看看娃……”r
齐翠花深深懂得一个母亲的心情就苦笑着说：“你吃远路上折腾了好几天补一补身子。文明的我留着哩你看小锅里还有两颗哩。说不准他一会儿就来了他每天都要来几回哩……要不你先吃我叫他去。”r
齐翠花说完就带上门出去了。r
张顺龄把嘴唇搭在碗边上轻轻地喝着蛋汤脑海里想象着儿子的相貌：他像他老子还是像自己？他应当像他老子结结实实；他也应当像自己眉清目秀……r
房门开了齐翠花手拖着一个小男孩进来。r
顺子乍一看他是在河里冰上跟别的孩子打架的那个胖男孩往河里扔石头溅了自己一身水的也是他。r
小文明也认出了面前的女人。这个奶奶说的自己的妈妈竟是在河里掰着吃冰块的那个要饭吃的女人。他连忙把头缩进了奶奶的衣襟。r
齐翠花一边努力地把小文明往张顺龄跟前推一边说：“明明这就是你妈妈快叫妈妈快叫妈妈……”r
张顺龄也从椅子上站起来说：“明明我是你妈妈；快叫妈妈快叫妈妈……”r
齐翠花对张顺龄说：“娃还认生哩。”又对小文明说：“明明你妈妈离开你都十一年了。你天天问妈妈妈妈来了你还认生哩。明明你都是三年级学生了应该懂事呀？明明快叫妈妈……”r
红文明这才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妈妈”。r
张顺龄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拉过儿子搂在怀里大声恸哭起来。小文明也哭了起来。张顺龄边哭边说：“明明妈的旦旦妈妈为了你才成了这个样子；妈妈为了你才活到今天；旦旦从今以后妈妈就再也不离开你了。旦旦你大他还好吗？”r
红文明见妈妈问爸爸抬起了茫然的脸说：“大？妈妈你回来了我大大咋没有回来？”r
齐翠花本不想立即把儿子红星的事告诉顺子所以当她问起红星来她就含糊其辞地把话题引向一边。没想到孙子文明却把问题提了出来。齐翠花大声对小文明说：“明明你大大过罢年就回来了；你妈妈刚回来再不要让妈妈泼烦了。明明荷包蛋凉了快些吃。顺子你也吃。”r
张顺龄还是从她和他祖孙二人的话里听出了端倪一种不祥的情绪立即笼罩在她的心头。她在脑海里急剧地追索着：他犯了什么事？是那个假小子红卫兵马红星怀孕了还是与工作组张红梅的事败露了？抑或是冯菊花状告了他。唉这个不安分的祸事头呀ǿr
她摸着儿子的头用乞求的口气对齐翠花说：“齐婶红星到底发生啥事了你不该瞒着我呀。你晓得我心上有他呀……”r
齐翠花叹了口气说：“唉他不争气呀他害苦了你们母子呀……”她看了一眼孙子小文明欲言又止。转变了话题说：“他的事你很快就会晓得的。这会儿先不说吧？”她用嘴努了努小文明。顺子明白了意思一任泪水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