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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秦腔:五更三点月昏黄(1)


丑旦儿断奶早೿总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大半岁了才能爬在炕上窜前窜后。不过೿他的模样儿渐渐清晰起来೿那宽宽的额头೿长长的耳朵೿双眼皮包着的大眼睛೿还有那厚厚的嘴巴೿都显露出刘铜锤刘继业的影子。这使齐翠花和红富贵的心里踏实了许多。对于红富贵来说೿虽然是别人的种೿但刘继业毕竟是齐翠花名正言顺的丈夫。当初他并不知道齐翠花怀的是谁的孩子೿但出于善心义举和一个郎中的职业本能೿他还是救下了他೿养育了他。因此೿他实际上是这个孩子的救命恩人೿再生之父。r

这孩子有些怪。他妈妈不在身边的时候೿懂事得像个大人一样೿很少哭闹೿每天三顿羊奶吃饱喝足后೿就睡他的大觉。陈润年夫妇、张百旺夫妇不论是谁来抱他೿他都会顺从地躺在他们怀里೿极其安分。可自从母亲齐翠花回来日夜守候在他身边之后೿他的脾气就慢慢地变坏了。他似乎不喜欢她身上的脂粉味儿೿听到她沙哑的嗓子发出的声音೿他也会发出讨厌的哭嚎。自从田大勇走后೿这种哭嚎常常在夜里发生೿搅扰得齐翠花更加焦躁不安。陈润年提醒红富贵夫妇:这恐怕是夜哭症。他建议红富贵写一张纸条೿贴在村头墙上或者树上೿让过路人念几遍就会好的。红富贵也被丑旦夜晚的哭闹搞得筋疲力尽೿别无良方೿只好按照姐夫的主意办。他写了一张纸条:r

天皇皇೿地皇皇೿r

我家有个夜哭郎;r

过路君子念一遍೿r

到亮睡得气昂昂。r

女人家总是心细。陈红氏在来家看望丑旦的时候೿总要悄悄提醒兄弟红富贵:该有个自己的娃娃了。红富贵昕了只是一笑೿说೿我晓得。陈润年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他舅೿得下工夫了೿总不能老让他妗子肚子像板夹的一样瘪么?”r

张百旺夫妇也盼望让齐翠花怀上红富贵的孩子೿也好拴住她的心。r

红富贵也算个郎中೿深谙男女生理之道೿总是按照推算的日期实施着自己的计划。r

自从张百旺外出寻找了一回田大勇之后೿齐翠花的心情才慢慢好了起来。她想೿既然给大勇家里留下了话೿大勇迟早会回来的。有了这种心情೿她排起戏来更加用心了೿脾气也好得多了೿嗓子慢慢开始好转。r

几个折子戏排得差不多了。柳毅建议说:“齐老板೿五个折子戏我看就这么个样子了೿让他们自个儿熟悉去೿我看得排几个本戏。要到外头演出೿光靠几个折子戏是站不住脚的。”r

这事儿本来早就这么定好的೿齐翠花也早有打算೿柳毅的建议应当是不谋而合。可她却看不惯他搔首弄姿自作聪明的样子೿就冷冷地说:“折子戏还得再排练೿练熟了也好为排大本戏打个基础。我看这么办。今晚夕把五个折子戏再练习一遍೿明晚夕来个彩排೿叫上几个人看看೿让他们也提提意见೿若大伙儿认可了೿咱们就放过手再排练本戏。”r

柳毅还想说什么೿但看到齐翠花已经转身迈出了门槛೿就狠劲地吸了一气纸烟೿又迅速从鼻孔里喷了出来೿形成了两股烟柱೿直刺齐翠花的背影。r

庄里的人并不懂得彩排是干啥೿只觉得新鲜、热闹೿便老早来到红家药铺೿院子里站满了人೿熙熙攘攘的。红乾仁在张百旺的陪同下೿也像没事人一样大大咧咧地来了೿红富贵立即把他迎进屋内೿待他坐定后೿红富贵递上了卷烟೿张百旺连忙划着了火柴为他点燃೿屋里立即弥漫出一股雪茄的香味。r

药铺为化妆室೿挤满了演员。柳毅和齐翠花的左手心里都兑上了油腻腻的油彩೿腾出右手食指为演员化妆。本来依柳毅的意思是只穿戏装೿不化脸妆೿但齐翠花认为要彩排就当真彩排೿化了妆才能像一回事。再说೿化妆也是一门艺术೿需要教会演戏的人೿彩排的时候给他们示范一下೿教会他们化妆时抹油彩的先后顺序೿以后正规演出的时候೿就不会手忙脚乱——化妆比演戏还麻烦。r

五个折子戏是《调寇》、《断桥》、《藏舟》、《柜中缘》和《二进宫》。五折戏里面四折中都有红三宝的角色೿换不过装೿就把本应头一折演的《调寇》调到了第三折演೿把红家三弟兄的《二进宫》放到头一折。r

院子里摆了一圈儿檩条೿算是戏台。上房房檐上挂着两盏清油灯——其实是两只大黑瓷碗做的೿里面盛上清油೿用棉花搓几条指头粗的捻子೿把碗放在编织好的绳套里头೿挂在屋檐上೿点燃棉花捻子೿就成了上好的灯。有些大戏班子也是这样照明的。r

院子里散发着一股清油的香味。锣鼓家什一响೿大伙儿的神情严肃起来。r

锣鼓敲了一阵又停下了೿只见张百旺双手抱拳走了出来೿向大伙儿说:“咱富贵戏班೿噢೿对了೿现时还不能叫戏班子೿叫社火班子。咱富贵社火班子办起来后೿多蒙父老乡亲关照೿总算有个眉目೿排练了几折戏೿今晚夕请大伙儿来给咱鼓一鼓劲೿打一打气೿捧个场子೿再提些意见。咱们的戏唱好了೿也是咱红城子人的光彩೿也是咱红保长的光彩。在戏还没有上台之前೿先请保长老人家给大伙儿讲几句话೿大家呱叽呱叽。”r

张百旺带头拍巴掌೿院子四周的人也就跟着拍起手来೿甚是响亮。r

红乾仁身穿长青袍子೿头戴瓜皮小帽೿大步走到搭建的台口上೿用左手拇指拨了拨八字胡೿说:“乡亲们೿咱红城子人老五辈手里没唱过大戏೿是富贵给咱们把金凤凰招来了。大伙儿都晓得೿唱大戏一是为了敬神೿二是为了热闹。往年里唱大戏是大伙儿掏钱凑份子请戏班೿而今咱有了自家的戏班子೿事情就好办了。谁不晓得富贵媳妇是有名的坤角戏子?人家在大城市里都能唱红೿在咱小地方那是没麻达。戏班子刚办起来೿大伙儿都要支持鼓励。还有个要求:这些戏娃子除柳教师和富贵媳妇儿೿全都是头一遭唱大戏೿唱得不好了大伙儿都不要笑。我就讲这么几句೿讲得不好೿戏好೿还是看戏。”r

又一阵锣鼓响起೿稍一停动后便听到药铺里有人脆脆地“啊”了一声೿板胡便吱吱扭扭地响开了。只见一个旦角身穿青衫೿外披黄袍೿头戴套翅೿怀里还抱着一个用包袱裹着的布娃娃೿慢慢地从二帘子里面出来೿后面跟着一个身穿一身小紧身、头戴将盔、腰挂宝剑的小旦。r

人们一下子议论开了:r

“三宝೿三宝೿三宝还抱着娃娃……”r

“三宝后面的是红喜子೿腰里还挂着剑哩……”r

泪珠儿不住地胸前吊淌೿r

人心上有了事只嫌夜长;r

哭了声老王爷早把命丧೿r

小太子年纪幼怎能称王?r

把江山让与了我父执掌೿r

徐杨臣动本在金銮殿上。r

……r

三宝是所有社火班子里头学得最扎实的一个೿唱腔和动作基本上是按照齐翠花的路子走的。他年轻೿扮相俊೿嗓子好೿一出场就把人给镇住了。r

三宝扮演的李彦妃唱完落座以后೿大宝和双宝扮演的徐彦昭、杨侍郎就上场了。两个哥哥一看兄弟赢了人೿也就大着胆子唱起来。别看大宝平时在台下排戏时笨手笨脚的೿可正式上了台子೿却是一派成竹在胸的样子೿那几句最使他头疼的塌板也唱得荡气回肠、张弛自如。r

前台里红家三兄弟卖力地唱着戏೿后台里ࣿ药铺内৿齐翠花开始为自己化妆。第二折是《柜中缘》。齐翠花扮演钱氏。本来柳毅和红乾仁都要她唱许翠莲和白素贞೿可她说嗓子刚有好转೿吃不消。红富贵和张百旺也不同意她唱《断桥》೿那是个唱念做打样样俱全的重头戏೿别的莫要说起೿仅那二百来句的几段唱腔她就应承不下来。r

柳毅说:“大段乱弹可以少唱几句೿把戏碴儿接上就行了೿只看她的表演。这样也能给大伙儿鼓劲提神。白素贞本身就是戏把式演的角儿೿咋能让一个名角儿演配角儿呢?”r

齐翠花说:“这不是显把式的地方೿也不是显把式的时候。我嗓子这么个样子೿唱不出声也会扫乡亲们的兴೿演一演钱氏对乡亲们表示个心意就行了。等嗓子彻底治好了೿就放开唱他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倒是你柳师傅这一回要给大伙儿亮一亮相哩。”r

在深山宅院的土地上೿穿着不怎么像样的服装೿配着不怎么地道的乐器演出೿柳毅很是不高兴೿但他不好推脱。再说೿演出一场戏有一场戏的收入。他就答应了演寇准。r

钱氏就是《柜中缘》里淘气和许翠莲的母亲೿属正旦ࣿ青衣৿行当೿不属于花旦。齐翠花想到自己第一次出演这样不起眼的角色೿心中突然涌上一丝悲哀。r

她本来是主演小旦许翠莲的。正式演戏十多年了೿她从来没有扮演过钱氏这样的配角。早年在刘家戏班೿谁也不会让鹤立鸡群众星捧月的她出演这样不起眼的角色೿就是后来在王家戏班೿她也从来没有演过这样的角色。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想在自己的家里೿自己却挑选了这么个本不属于她行当的配角೿此时此刻೿她心中的感慨自然很多:是自己老了不中用了೿还是对唱戏厌烦了?她突然觉得自己真的老了೿不到三十岁的人೿却经历了几次生死攸关的大起大落೿使原本高傲、争强好胜的心好像长势正旺的高粱突然遭受了霜打一样鼓不起精神。大勇的离去೿又如刚刚舒展了叶子的庄稼又逢霜冻一样蔫了下来೿她真觉得活着实在没有多大意思。面对化妆的镜子贴鬓插花的时候೿看到了自己还算漂亮的脸面೿她突然想起了田大勇೿如果他在这里೿她绝不会扮演这个人老珠黄的老妈子೿她会当仁不让地扮演许翠莲、白素贞、胡凤莲。在红城子೿这是她的天下೿她想演哪个角色就演哪个角色。就是以前在刘家戏班、王家戏班೿其实也是她一锤定音೿她不乐意演的角色೿总是左找理由右找借口地推脱೿万一有人点名要她上演哪个角色೿还得低声下气地求她೿讨好她೿甚至付出钱物的代价。她没有来得及细究೿自己为什么总想演戏给田大勇看。这个想法为什么在王家戏班演得轰轰烈烈的时候没有呢?那时候她只把他当成跑龙套、打勤杂的笨后生೿而此时此刻她的心里却被这个憨后生占得满满的。她此时甚至想೿她要与大勇搭配唱《走雪山》。这是他最喜欢的戏೿曹福也是他最敬重的人物。他的行当本来是二花脸ࣿ副净৿೿可他的心愿偏偏是要反串老生行当೿与她一起演《走雪山》。这是他当着她的面说过几次的话。他如果不走೿今晚夕肯定有她和他演出的《走雪山》。r

镜子里出现的另一张脸面使她从遐思中解脱出来。那是一张极其专注的脸。他照例一边从鼻孔里往外喷烟雾೿一边对着镜中的她微微发笑。她扭过头去问他:“柳师傅೿你不抓紧时间化妆೿还有闲时间吞云吐雾?”r

柳毅连忙举起左手示意了一下೿仍是笑着说:“兑好的油彩用完了೿抽一支烟换一换气೿时间能来得及。齐老板到底是名角儿೿刚一装扮೿戏就上脸了೿这功夫可不是强装出来的。”r

齐翠花说:“你就琢磨这个呀?”边说边起身去穿戏装。r

柳毅听出了她的话里有话೿就知趣地甩下烟头೿兑起油彩来了。r

《二进宫》结束了೿红家三兄弟说着把戏没演好的话೿走进了药铺೿该到钱氏上场了。r

随着一声“口耳呸”的叫板声೿齐翠花扮演的钱氏出场了。她身穿黑底白花折子೿白底绿花裙子೿额上贴了鬓花೿头上压了几只银色的发卡、花子೿淡扫蛾眉೿显得老成庄重。只见她轻移莲步走到中场೿念道:r

女儿未成婚೿r

教人常在心。r

然后放开雪白的ࣿ第一次穿用৿水袖೿做了一个极其柔和的整衣动作后೿又轻舒玉臂೿将水袖抖上手腕。尽管是一般的动作程式೿但一举手一投足一开口೿都显示出她的与众不同来。r

她的出场೿自然引起了人们的一阵议论。坐在上房屋檐下藤椅上的红乾仁却低下了头。他自然想起了与她有关的往事。那一次未得手的尴尬早已被风吹去೿经过世面的他೿脸皮被东南西北风吹打得甚是皮实೿些许的风吹草动根本不会触及面部的感觉。无感觉自然就变不了颜色。这会儿他之所以低下了头೿是因为他想起了老婆李桂花骂他的话。r

本来张百旺也请李桂花一起来看彩排೿但她却不领这个情೿冷冷地说道:“我就是八十辈子没看过戏೿也不看她这个狐狸精卖派。千人踏万人捣的烂货有啥看头?谁愿意去谁去೿有些人巴望不得有个机会跟那婊子亲近呢……”r

红乾仁就骂她:“你少说这些没根没据的话。别人嚼牙碴胡说哩೿你也跟上趁红火;别人不敢说的话你个婊子替他们张扬。我红乾仁背上个黑锅೿难道你个婊子脸上光彩吗?”r

李桂花说:“哼೿肚里没冷病೿不怕吃西瓜。身正不怕影子歪。你没有做的事೿别人能胡说吗?咋不说别人单说你?人家烧倒主不烧别人೿咋单烧你?”r

她戳到了他的痛处೿在干儿子面前下不了台೿就气急败坏起来。顺手操起文明棍扑三扑四地要打老婆。r

张百旺难堪极了೿就全力以赴地拉架、劝说೿把红乾仁推进房里。r

红乾仁将文明棍一扔೿回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大声叫骂起来:“家妻不贤೿倒霉事就在眼前。这个婊子早先穷得屁淌哩೿如今光阴好了೿就开始胡搅蛮缠起来೿我看这婊子是让福给烧得坐不住了……我今儿非得给这没福气的婊子给点颜色看一看。这真是逼得人走投无路了。”r

张百旺一边为他捶背舒胸೿一边劝说:“您老人家不必动气೿小心伤了贵体。背后地里人连皇上都骂哩೿您就全当耳旁风。您老人家是有星宿的大人物೿何必为这些闲言碎语动气?伤了贵体划不来。”r

张百旺的话确实起了大作用。红乾仁想:我要是跟上这些婆娘婊子淘气೿真是划不着。我要是计较这些೿畏首畏尾೿这帮子驴日的还真以为我有那档子事。对೿今儿个我偏要去೿要像没事人一样……r

可一到现场看见齐翠花೿想起李桂花的那些刻薄的话೿心情就不那么平静了。r

淘气儿的丑角表演引起的哄堂大笑೿把红乾仁的注意力又吸引到戏场上。红立昌扮演的淘气儿正在揪住躲在柜子里避难的李映南拳打脚踢。骂道:“我妈前脚刚走了೿你就后脚钻进来了?你的空子咋钻得这么巧?”r

红立贵扮演的李映南低声下气地说:“大哥೿我是避了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