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红城子三十里的张镇堡村人正在忙碌着迎接红城子的戏班子。太阳刚冒花子欢乐的锣鼓声唢呐声此起彼伏从戏台那边传来。村头的打麦场上搭起的戏台为村镇上增添了一道景观。戏台用椽棒檩子搭起架子再把炕席绑在檩条上围了起来顶部是用各家各户收来的麻袋片子或床单被面缝在一起做的帐篷远远看起来花花绿绿的。台口两边竖栽起来的两根粗壮檩条作为明柱贴上了鲜红对联。r
上联是：生旦净丑皆尽亮相r
下联是：喜怒哀乐全在其中r
横额是：作如是观r
戏台上戏场里一帮子年轻后生敲锣打鼓两位吹鼓手站在台口两边鼓着腮帮子拼命地吹奏唢呐娃娃伙儿则在大人之间钻来钻去捉迷藏。穷一年不穷一日。人们完全从旧年的兵荒马乱中解脱出来了。r
会长张志林组织迎神的队伍要赶到红城子迎接坊神娘娘。r
红城子这一坊管辖三十六个村庄张镇堡也是其中之一。共同敬奉坊神娘娘爷。张镇堡还是娘娘南来北往的歇马店所以张镇堡唱戏、唱影子、祈雨、降妖驱鬼都要把娘娘神像从红城子迎请到村里来。反过来说红城子要是耍社火唱大戏演牛皮灯影子落台之后一定要到张镇堡来演出不然就会莫名其妙地发生一些意外事情。这一回请红城子的戏班子来演出自然要先迎请娘娘神来看戏接受张镇堡人众的供奉。因了这层特殊关系在红乾仁的调停下富贵戏班每场戏少收戏价五万元。r
这边迎请神的队伍正在加紧往红城子进发红城子那边却像蜂儿分窝一样纷乱如麻。r
荞叶上吊寻死红立贵犹如当头挨了一棒。r
给大宝挂完红红立贵跟三宝一同往三宝家走三宝就说：“立贵叔今晚夕你回家去跟婶子睡我不要你了。”r
红立贵说：“你别提她一提她我就泼烦。她做下那亏先人的事弄得我也里外不是人见了他们两口子真恨不得有个老鼠窟窿钻进去。大家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往后的戏还咋演呢？”r
三宝说：“妇人家么辨不来事你已经教训了她她就知错改错了。你再回家给她说些好话叫她不要那么小心眼儿了。戏上不是说了吗？枕畔教妻妻贤惠人前教子子聪明嘛。”r
红立贵说：“跟她睡到一搭光给人胀死气不见她才省心。”r
三宝说：“那你也不能长期不跟她睡呀？再跟我睡几晚夕我荞叶婶子就又要吃醋了说不定又会给你和我编一段曲儿哩红三宝长得好红立贵跟他来睡觉……”r
叔侄两个人说着闹着来到了红立贵的家一推门大门顶着三宝喊了几声里面没人应承。r
红立贵想莫非这婊子嫁汉子哩几天不捣她她就受不住了。就低声对三宝说：“你搭肩我翻墙上。”r
三宝便半蹲下身子靠在院墙上红立贵踩着他的肩膀爬上院墙翻墙进了院子又开开大门。红立贵没等三宝走进大门就一溜小跑步到了窑门前一推窑门被啥东西挡了一下。三宝赶来擦了火柴一照妈哟一个人直戳戳地吊在门框上再往脸上一照二人同时吓得大叫起来ǿr
上吊人是荞叶。r
荞叶姓苟是三里外苟家洼人本名叫苟荞花。娶过门来以后保长老婆李桂花说侄媳妇重婶子的名字要改哩就帮她改成荞叶。r
她娘家父母和哥哥被庄里人连夜请来了。娘家人自然是撒了泼地哭撒了泼地骂撒了泼地闹。r
三宝怕立贵叔挨打始终不离左右地护着他。r
荞叶儿的死除了给红立贵一家造成了天大的损失和心灵创伤外就是给富贵戏班带来了麻烦。r
一向稳重的红富贵也心急火燎的。他跟张百旺夫妇、姐夫陈润年和妻子齐翠花都没有一点儿睡意而是坐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地商量事情。村里死了人而且死的是戏班子主要角色的妻子这戏还能演吗？可与张镇堡的戏约已经签了人家那边也花了钱费了事还把各庄的亲戚都请来看戏恐怕戏是退不掉的。再说退了戏就要给人家赔偿违约金上百万元。富贵戏班子已经折腾得捉襟见肘了就是把剩下的药物和房地全部卖掉也凑不够这个数。他们商量来商量去决定派人到张镇堡说下情按特殊情况把戏退了最好。万一说不倒就请红乾仁出面调停。r
鸡儿叫完第三遍陈润年就起来往张镇堡赶。走到太阳冒出山畔的时候半路上碰上了张镇堡迎请坊神的队伍。陈润年就先入为主给张会长和大伙儿作揖施礼然后说了事情原委曲直要求退戏。r
会长张志林一听立即拉下脸来说：“这事不行这事不行。为了请你们的戏你不晓得我们费了多大事？这不单单是个唱戏的事主要是敬神哩。这几年天灾人祸、兵荒马乱的人都难怅着活不下去了大伙儿才有了这个举心肚挪口攒地凑钱请戏敬神盼望着能有个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如今款也收得差不多了戏台也搭起来了亲戚朋友也来等着看戏哩。碌碡拽到半山上了。你看我们这架势你说我们能半路打道回府吗？村里的人和亲戚朋友好打发你们的戏钱也好赔可神咋样办？娘娘爷是随便能打发的吗？如果神灵不高兴降罪于咱后果您想去。谁能做了这个主？”r
陈润年听了也一时泛不上话来像个木桩一样愣在那里半晌才说：“那咋办呢？”r
张志林说：“咋办？戏照演神照敬办法你们自己想。走跟我们一起回。”r
红富贵、张百旺、齐翠花他们心急火燎地等着陈润年退戏回来等到日色过午却等来了张镇堡迎请坊神的队伍。r
迎神的队伍还没有进村就吹吹打打的响起鼓乐来了。r
红富贵和张百旺连忙到村头迎接娘娘庙里的会长也手端香马盘子往村头赶。村里的闲杂人众和娃娃伙儿也都从四面八方向村头涌去。双方人一接上火就烧香点表互相作揖行礼。r
陈润年悄悄对红富贵和张百旺说：“人家不退戏要照常演……”r
红富贵一听傻了眼就拨开姐夫直接跟张会长协商：“张会长我们这边的事你是晓得的没法呀我看就退了吧……”r
张志林冷冷地说：“这话不好说。”r
张百旺说：“我们也不想退可没法子呀ǿ出了人命关天的事谁还有心思唱戏呀？这是特殊情况要按特殊事情办……”r
张志林说：“那你给我们村的人解释去到庙上解释去我做不了主。”r
张百旺一看他们不理碴就作揖抱拳地陪情说：“张会长暂且到家里歇缓歇缓先不要到庙上去我请保长给你们说下情。”r
张百旺又对红富贵说：“哥你和姐夫先把他们领到家里款待一下让他们歇着稳住他们先不要到庙上去我去求保长。”说完就撒腿跑了。他怕路过红立贵家门前引起麻烦耽误时间就从村西头涝坝沿上绕了过去。r
红乾仁正在太师椅上抽水烟他见张百旺来故意把脸转过去假装没看见。r
张百旺没管这些他一进屋就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边磕边说：“干大作主干大给娃做主ǿ”r
红乾仁“呼噜噜呼噜噜”品完了一锅烟“噗”地一下吹掉了一团黑烟灰之后头也不抬地问话：“又咋了？”r
张百旺就把张镇堡人写戏请神的事说了希望他出面调解退戏。r
红乾仁慢条斯理地说：“看咋着哩事情出来了吧？娃娃不听大人言瞎事就在你眼前。”r
张百旺不知道他在说哪档子事就跪在地上愣愣地张口望着他的干爹。r
红乾仁煞有介事地说；“富贵娶的那个媳妇是个白虎星、丧门神谁运气不好碰上她谁就倒霉。她的头一个丈夫是咋死的？那个啥子田大勇听说也死在外头了。这不倒霉的事让立贵给碰上了。别人咋没碰上？百旺你说别人昨没碰上？”r
张百旺说：“我说不上。”r
红乾仁发觉他的干儿子口气有些生硬就也加重了语气：“哼我晓得你说不上你是被狐狸精迷了心窍。你迟早也会倒霉的。我提醒你立贵在戏上一直给她当男人他才第一个倒霉了。那么个丧门星你们还把她吃劲得不得了又叫什么的师父又是给她挂红。你们给她挂红为啥不事先问我？你们眼里面还有我这个保长吗？把保长抛过不说我总还算是你们的长辈嘛？事情出下了就寻我为难我……”r
张百旺满脑子想的是如何打发张镇堡的人如何退戏红乾仁的话他大都没有理会。他只是把头磕在地下说不出一句话来。r
红乾仁对这个脑子机灵、长相英俊的干儿子还是有几份喜欢这时候见他这个样子心气平顺了一些对他说：“百旺你先起来爬在地下也不是个办法。”r
这回张百旺也学得有些顽皮了。他说：“干大若是不开恩我就不起来。你赶快给娃做主吧ǿ”r
红乾仁哈哈一笑说：“看这娃些我叫你起来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戏还是演你们的戏。屁大的事也把你难成这个样子。”r
张百旺一听越加慌了忙问：“立贵家出了那么大的事他是主演好些戏里面都有他的角色他不去戏咋演呢？”r
红乾仁说着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张百旺会意就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走过去给老爷子捶背舒胸手脚麻利地忙乎起来。r
红乾仁闭目养神显得很受用的样子。r
张百旺表面平静尽心尽力地伺候老爷子可内心的焦急却越来越加剧。他又试探性地问：“干大你出个主意这戏咋演呢？”r
红乾仁干脆地说：“让立贵演就是了。”r
张百旺听了这话愣住了。他不相信这话是老爷子说的。他想人家死了媳妇心里泼烦得连人都不愿意见哪还有心思上台演戏？退一万步说即就是他与荞叶儿没感情自个儿愿意唱戏谁又能对他讲出口呢？即就是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对他说明这个意思难道他家里其他人和他岳丈家的人能让他抛下尸骨未寒的媳妇儿去披红戴绿地演戏吗？本是伤心悲痛、哭天抹泪的事他能喜笑颜开、放声欢唱吗？r
张百旺想着心事有一下没一下地捶着老爷子的背。r
红乾仁似乎窥透了干儿子的心事就说：“旺子你照常安排你们演戏的事。你先打发张镇堡的人把神请去。路还远着呢神咱们谁也得罪不起。立贵的事咱爷俩回头再说。”r
张百旺还是接受不了这个意见一时不想离开。r
红乾仁有些生气了催他：“去呀还愣着干啥？你要不愿按照我的意思办那你们想咋办就咋办去我也不管了ǿ”r
这一招还真厉害。张百旺连忙说：“听干大的听干大的。”说完抱拳作了一揖撒腿就跑。r
“回来ǿ”红乾仁突然大叫一声把个已经跑到大门口的张百旺吓了一大跳。他立即站住回头问：“干大还有啥吩咐？”r
红乾仁把手一招说：“你来。”r
张百旺走近了屋子小心翼翼地问：“干大还安顿啥？”r
红乾仁拨了拨八字胡笑着说：“百旺儿事办了你咋感谢干大呢？”r
张百旺这才想起这次来得匆忙没有带礼品竟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用手摸着后脑勺说：“这回事情匆忙娃我没有孝敬干大等戏演完了我跟富贵哥再一搭里来重重地谢您的恩典。”r
红乾仁问：“你们的戏价总共是多少？”r
张百旺说：“三天三夜四十五万元。”r
红乾仁说：“四十五万元？好家伙美着呢嘛ǿ你看如果这戏不演你们哪里收入这么多的钱？干大是为你们着想呢ǿ唉你们还不领干大的情……”r
张百旺连忙说：“干大的恩典我们记着呢这一回我保证要重谢干大呢。干大娃走了。”张百旺见干大红乾仁挥了一下手就像获了特赦一样撒腿跑出了红家大院。r
红富贵的家里上房里、药铺里都坐满了人就连房台子上也蹲了许多人。红富贵和陈润年一枝接一枝地给张镇堡的人发烟院子里已经撂着几个大刀牌空烟盒烟蒂随处可见。有人围着木炭火炉捣罐罐茶地下的八仙桌上炕桌上台子上的板凳上分别摆着几只碟子和碗碟子碗里剩下不多的馍馍还有咸菜。馍馍有白面的也有黑面的还有荞面的。这是过年前集中蒸的这下子派上了用场他们一家吃一正月的馍馍今晌午一下子全吃完了。r
陈红氏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心疼。齐翠花就安慰姐姐说：“吃完了就吃完了先把事情顾住。只要能把这事情办个平顺咱们受些紧困挨点饿是小事。”r
红富贵一遍一遍抽空儿往大门上跑他希望张百旺能带来好消息。r
张百旺果然带来了好消息。r
然而红富贵夫妇和陈润年夫妇都觉得心里不是滋味。r
保长的话就是圣旨。他们不得不照着办。r
张镇堡的人自然高兴。张志林说：“我早就晓得话说不倒看咋着呢？保长官再大还能大过坊神老人家？至于戏咋唱那是你们的事。你们肯定有个解决的办法。外头游江湖的戏子多着呢你们不会请上几个？活人还能让尿憋死？”r
张镇堡的人“哐哩哐当”地收拾了一阵就去庙上迎请坊神。队伍一出红富贵的家门就敲起了锣鼓家什吹起了唢呐满村子人又热闹起来。r
按说前头请去了坊神戏班子就要紧随其后可戏班子还是一团乱麻。摆在红富贵、张百旺面前的是：红立贵到底能不能去？谁去张口请他？他如果去不了这戏到底咋演？r
倒是张志林的话提醒了他们。他说：“既然红保长让你们演戏肯定有他的道理他总不能把大伙儿撂在于岸上？”r
张百旺说：“如今是没有一点儿退路了。事不宜迟集合戏班收拾东西准备出发。车到山前必有路。”r
红富贵说：“也只能这么样了。要不然派人去把柳教师请一下请他来帮个忙。”张百旺说：“他这个人到吃劲的时候怕是请不来哩。要请就得多出戏价。”r
红富贵说：“这会儿把事情应承住不要晾场子就行了还计较什么戏价不戏价的？只要他能来可就解决了咱们的燃眉之急了。”r
齐翠花开口了她说：“他还有个在不在哩？依我说还是不要指靠他。再说红家老头子不喜欢他咱们请他老头子见怪咋办？你们只管收拾戏由我调派。立贵有几折戏上没有他的角色先演这些戏其他的角色发动一下大伙儿谁能顶啥就顶替啥。他的角色我都会我的角色三宝大都会我和三宝就连轴转就这么办。”r
大伙儿分头准备。红富贵和陈润年以吊丧为名去了红立贵家打探立贵和家人亲戚的口气。张百旺再去红家大堡子里讨干爹红乾仁的口话。这一回他从红富贵那里要了两块大洋。r
红富贵和陈润年带了纸钱和白献ࣿ馒头心情沉重地来到红立贵家。刚到门前就有人敲响了小锣。这是告诉守灵的人：人有来吊唁了。灵堂里立即就传出了一片哭嚎声。r
“哎苦命的儿啊你咋这么命苦哩？”r
“哎我的姊妹呀你好心狠呀ǿ”r
这后一声是红立贵的声音嗓子有些嘶哑。r
红立贵娶了荞叶就分了家还没力量盖房子就住在靠崖背挖的一孔土窑里窑里头是锅灶案板靠窑门窗子跟前是睡人的炕。亡体安睡在窑里边地上铺了一层麦草亡体用挂在麻绳子上的麻纸隔着外面进来的人看不见。r
红富贵和姐夫陈润年把纸钱和一笼子白献献在当地支起来的木板台上然后点了香表奠了茶烧了些纸票。r
窑里窄小坐不下人他们就走出了窑站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红富贵似乎才从人们的脸色中悟出了一些情况：红立贵的家里人和岳父家人都对他们发出敌意的目光。显然他们认为荞叶儿的死与办戏班唱戏有关更与红富贵媳妇齐翠花脱不了干系只是亡魂在地不好发作。另一些晓得事情根底的人也对他们的到来显得不热不冷。r
倒是红立贵出了窑门跟他们打招呼：“富贵哥和姐夫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