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书屋 > 其他 > 花旦uff08上部uff09全文阅读 > 第22章 童谣:嫁汉要嫁田大勇(1)

第22章 童谣:嫁汉要嫁田大勇(1)


几天年很快就过去了。戏班子又进入了紧张的排练。

柳毅没有来。齐翠花就全权指导。大伙儿好像憋足了劲,连明昼夜地排练,主要排练本戏,捎带排折子戏。《铡美案》算是排成了,《游龟山》排了前几折,加上原有的《藏舟》,算是半本戏。乡里的社火班子不像城里的正规戏班、戏团,好多戏只要念会词儿就可以上台演出了。几个折子戏没有顾上排,但角儿们各自都做过练习。大伙已有了基础,自己对照词儿,教师稍一指导,配一下乐器就可以上演了。

齐翠花忙于排戏,红富贵雇人布置戏台。他们又把姐姐陈红氏叫来做饭、照顾丑旦。

正月初六晚夕,就要正式登台演出。比起那次彩排,这一次可是正儿八经的演出,演出质量的好坏直接关系着戏班子的声誉和前途。大伙儿都把这次演出当成头等大事。

按照乡俗,正式演出前,社火要出仪程。出仪程等于给坊神和乡邻下通知:社火要正式演出了,请坊神保佑演出顺利,请乡亲们大力支持、捧场。

出仪程定在正月初三。张百旺扮起了仪程官,红富贵代替柳毅扮起了天官。因为三宝戏多身重,就换了另一名后生明礼与顺顺一同扮演小旦,其他人原先装扮啥角色,现在仍然扮演啥角色。

这次进庙敬坊神的程序,跟腊月八社火初办时期程序大同小异,但出仪程却要家家户户院里都去。主要是灵官神为各家各户驱除瘟疫杂病,仪程官说仪程道吉祥,小旦扭八步唱小曲。这些程式过后,主家要为社火队做出表示:赠钱捐物,以示支持。

齐翠花庙里进不去,家户她懒得转,就在家里收拾化妆品。

戏楼在娘娘庙前,是现成的,这就省了许多事,只是派人清扫了一下,挂上了幕布,搬来了桌椅。台口的明柱上贴了一幅大红楹联,写道:

生旦净丑尔任演

悲欢离合吾自知

横批是:世事是戏

台口的前檐上,并排吊着两盏清油灯,把大红色的幕布照成了紫红色。

晚饭刚过,就有四村八舍的人向红城子聚集。山间的各条小路上,都有黑影向这里涌动。

首场演出,照例要上天官,由大宝、红立昌扮演王、赵两位灵官,红喜子扮演刘海,张百旺、张学仁、红三宝扮演福、禄、祷三仙,红双宝和红立贵化妆准备第二折《调寇》的演出。齐翠花在第三折戏《三回头》里演吕荣儿。

两盏油灯八只捻子,把戏台照得通亮,清油的香气飘满了整个村庄,熙熙攘攘的人们站满了戏场。一通开台锣鼓之后,红乾仁出台讲话了。他今晚夕头戴礼帽,身披二毛皮袄,很有风度地讲了红城子办起戏班的好处,把戏班子的人“不但而且”地表扬了一番,又把收粮收款的事“不但而且”地强调了一番,在人们的一片议论声中走进了后台。

提起请保长在开台前训话的事,红富贵就头痛。一向蛮有把握的张百旺也开始头痛起来。上一次彩排,他差一点儿走不出红家大堡子了。干娘李桂花在数落干爹老爷子的时候,也给他张百旺带了口信:跟那个狐狸精掏搅的事,你就别来叫他。下一回来,老娘我就不会看你这个干儿子的面了。这咋办?这么重要的演出,地方上的长官不出面绝对不行。再说,不请他出头露脸,说不定这个戏你就根本演不下去。去请吧,花钱送礼事小。若那个母老虎李桂花给难堪,那事情就更不好办了。

红富贵对张百旺说:“反正保长一定要出面,这事就交给你这个干儿子了。你干儿子办不成的事,再的人更没手逗。兄弟你就多想想办法。”

张百旺为这事真没少动脑筋。他对红富贵说:“哥,这一次演戏关系大哩,保长来不来,讲不讲,对咱们影响可不一般。我想哥您这一回能不能多破费几个子儿,我把李干娘一同请上看戏。”

红富贵说:“兄弟你看咋好就咋办,头烂没在一斧头,多花几个子儿就多花几个。今日花了,明日再往来挣么。”

张百旺就带了一块大洋,还把去陕西送柳毅时给媳妇买的一双丝光袜子也装进衣袋。他打听到干爹红乾仁没在家里,就去了红家大宅院。

李桂花一见是张百旺,脸立马就吊下了。没好气地说:“又来给你干爹扯皮条来了?”

张百旺就笑着说:“这回不给干爹扯皮条,是给干娘您老人家扯皮条了……”

“呸!”话还没说完,李桂花就一口唾沫吐了过来。张百旺连忙顺势躲开,要不然唾沫就落在脸上了。

李桂花骂道:“碎龟儿子的个嘴跟个娃娃窝‘n一样,敢跟你干娘来这一手,快滚蛋!”

张百旺笑了一阵,又故意拉下个哭丧脸子,嘟囔着说:“干娘您真是不识好人心。干儿子我来给您老人家献孝心来了,您当我又做啥来了。逢年过节的,儿子给您拜个年……”

李桂花说:“年你初二就来拜了,头也磕了,才几天,又拜的做啥的年?你怕是又来叫你干爹来了?”

张百旺说:“初二那一天拜年,礼物都给干爹了。这一回我专门给干娘带了礼物,看,这是最兴时的丝光洋袜子,干娘您穿上肯定能唱旦。”

李桂花听了笑着骂道;“住你个狗嘴!老娘这么个样子,能唱个啥旦?再不要拿老娘开心了。”

张百旺一看她心情好起来了,就进一步恭维:“干娘您不要嫌礼薄。千里路上送鹅毛礼轻情义重,这物儿是我从远路上带回来的。还有这一块大洋,干娘您收下攒个私房钱,紧要处花用起来也方便。”他说着强往她的手里塞。

李桂花推辞了一阵,就塞进袖筒里去了。她脸上的表情开始明朗起来。她说:“百旺子,我晓得你是无事不登我这三宝殿,有啥事你就直说,老娘我给你说话。”

张百旺说:“其实也没有啥大事情,就是年头节下的,今晚夕我们的大戏正式上台,想请您跟我干爹去看戏,好给我们撑个面子。”

李桂花似乎又生气了,她说:“戏我当然爱看,但只要那个狐狸精在戏班一天,我就一天不去。你干爹那个老骚情,他去了你叫他去,我这一回不拦挡他就是了。我不去。”

张百旺说:“看干娘您老人家把话说到哪里去了?戏班子是我跟富贵组织办起来的,我还是副团长哩,还是个仪程官,又不是她齐家戏班子,她只不过是个外来人。干娘您不看僧面还要看佛面。人都夸您老人家贤惠得很,贤惠得像个佘太君,跟宋庆龄一样,您给干儿子我连这点面子都不给,白落了个贤惠名儿。再说,您一到众人群里,人都把您当神仙一样敬哩。人家都拖儿带女的看戏哩,您老人家一个人呆在家里,难道不心慌?您今儿个若是不去,我就请戏班里的人把您老人家抬到戏场里哩!”

正说着,红乾仁回来了。他见张百旺跟老婆子说话,眉头皱了皱,就问:“你来有啥事?”

张百旺说:“我请您和干娘今晚夕去看戏哩。”

红乾仁说:“你干娘你能请动吗?”

还没等张百旺说,李桂花就说:“去呢么,咋能不去?神仙还怕三请哩,我又不是神仙。也难得旺子一片孝心。”

红乾仁笑了。

红乾仁讲完话,就在红富贵的陪同下走下戏台,坐到了台下早就摆好的椅子上,跟老婆李桂花指指点点地说这说那。

锣鼓家什敲了一通,刚一停下,后台就喷出一团火焰,由大宝装扮的王灵官手执钢鞭和“金砖”上场了。鞭头靠下些绑着一朵用黄表绾成的黄花。所谓金砖,就是用红布包着的一块木头。王灵官头戴金将盔,画着金面花脸,戴着红张口胡须,身穿红靠子,背上插着四面靠旗,胸前戴着用红布绾的大红花朵,花朵的两条带子从两腋垂下,煞是威风。只见他一个大搜门后,把左手所握的金砖递到右手,腾出左手,左脚踩在上场门不远处的一只板凳上,接过前台人员递过来的点燃的黄表,口中念道:

混沌初分没几年,

西北角上往前看;

慧眼一睁天黑暗,

七星保定头上冠。

生就八尺钢铁汉,

左手掌砖右掌鞭。

金砖专打恶不善,

监察御史王哎灵官!

他念完词之后,跨过了板凳,一个滚锤后站立在台口。

接着由红立昌扮演的赵灵官上场了,他画黑花面,戴黑花将盔和黑张口胡须,身穿黑花大靠,背插四面金龙靠旗,胸前扎着一朵绿色绸子绾的大花,两条绸带从两边腋下垂下,威严凶猛。他如法进行了一番搜门程式后,也接过前台人员点燃的黄表,念道:

生吾当天昏地暗,

降吾当星斗未全;

生世来一心要除恶扬善,

自幼儿修炼在峨嵋宝山;

下山来到西岐与子牙鏖战,

气数尽吾命归天。

要问我是哪路大仙?

黑虎玄坛赵哎灵官!

二位灵官交叉做程式,双搜门之后,同声言道:“远望东南祥云缭绕,想必天官来也!”

然后恭候两旁,天官带着童儿上场了。红富贵是第一回上台,显得有些拘谨,步子和动作都显得有些生硬。他正生扮相,头戴金相帽,插云耳子,双耳挎三绺黑须,身穿大红蟒袍,腰系玉带,足蹬厚底靴子。这是齐翠花亲手为他化的妆,穿的衣,派头倒是不错。他自报家门之后,双手执笏板念道:

“正在天宫金殿议事,天门忽被阵阵香烟冲开,掐指一算,今有甘肃省西海固州西原县官泰乡红城子烧香弟子,日夜烧香点表,敬奉上天神灵,诚心可鉴,精神可贵,感动玉帝,玉帝派我下凡前来赐福,保佑红城子宝地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恶风暴雨下在了深山旷林,和风细雨降在了红城宝地;狼来了嘬口,贼来了迷路。红城子大小人等无灾无难,吉祥如意。各路大仙有福的赐福,有财的降财。正是:平时勤烧香,来年降吉祥!”

下来便是刘海撒钱,三仙献宝。把台下的观众看得心花怒放,五内熨帖,沉浸在神仙赐福散财的喜悦之中,憧憬着神仙给自己带来好运气好收成。

山里人没有几个懂戏看门道的,大多数人是在看热闹,有花脸打仗的戏,有旦角、丑角调笑的戏,他们认为就是好戏。《上天官》和《调寇》在他们看来都比较单调。他们听说有个唱旦角的名戏子今晚要出台,都等着看她。终于到第三折了,只听得幕后面“啊”的一声叫板,那声音像一个老人的哭一样。胡琴儿就慢悠悠地拉起了过门,只见有个白胡子老汉驼着背上场,后面跟前一个像女子又像儿子娃的半大小伙子。台下就有人议论:“看红喜子又上台了。红喜子头一场当刘海撒钱哩,这会儿又跟上他大做啥去呢?”

扮演老生的是张学仁。老生吃力地唱了四句慢截,就开始表白(戏上行话叫自报家门):老夫吕鸿儒,儿名宝童,女儿荣华,嫁与许升为妻……

台下有人喊道,噢,《三回头》,这老汉是《三回头》他大。娃是《三回头》的儿子……

吕老汉父子二人下场后,齐翠花扮演的吕荣儿上场了。她身穿紫底红花小旦紧身和裙子,手握一方红色手帕,刚一出场,叫了一声“苦呀”,就擦了擦眼泪,表现出十分痛苦的样子。台下嘁嘁喳喳地议论开了。

红乾仁低声向坐在一旁的李桂花说:“这是富贵媳妇儿。”

李桂花不热不冷地说:“小心看花了眼着。”

台上的吕荣儿开始唱了:

吕家女在深闺泪流两行,

悔当初将奴身配与许郎。

论容貌他原来十分俊样,

论才学他也有满腹文章。

台上齐翠花如泣如诉地唱着。台下渐渐静了下来,人们都被台上的人物吸引住了,专注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四邻八方的人也听说开药铺的红富贵从大城市里拐来了一个美如天仙的戏子,但大部没有见过。如今她就在台上,原来她长得那么体面,真像仙女儿一样,唱得那么好。看过大戏班演出的人连连说:“大戏是个啥?这才是大戏大人物哩。”

也有晓得内情的人说:“听说她的嗓子还招了祸,现时不如原来了,原来唱得比这还好听。”

《三回头》是一折家庭戏,随着许升的出场,戏情进人了高潮,许升由红立贵扮演,他在第二折演了八贤王,演完以后赶紧换了装,两个角色都属小生行当,只换装很快就换过了。他扮演的许升是个浪荡公子,吃喝嫖赌样样占全,气得吕荣儿要跟他离婚。这时候他刚从窑子里出来,回到家中就跟妻子争吵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越吵越凶,最后还动手打起架来。正在这时候,吕鸿儒带着儿子宝童来家了。岳父跟女婿又争吵起来,丈人逼女婿写下了休书。当吕老汉要领着女儿吕荣华离开家门的时候,吕荣华的内心起了波澜。她担心面缸、米缸、水缸、衣柜没有收拾好,怕粗心的丈夫挨饿受冻,就出现了三次离家而又三次回首家门、心系丈夫的情节。这本是一对恩爱夫妻,只是丈夫许升被人引诱进了赌场和青楼后,品格上发生了变化。当一向贤惠的妻子吕荣华将要随父离开时,许升的心被触动了,他在妻子的劝说教育下,向岳父承认了错误,一家人重归于好。这是一出十分流行的戏,农村山野的妇人娃娃很是喜欢。

齐翠花对于角色的内心世界当然把握得十分得体,在将要离开家门离开丈夫的关头,她把对丈夫又爱又恨,当着父亲和兄弟的面又不便表达的复杂心情演得入木三分,人们议论说:真是个勾魂娃,名不虚传。

《三回头》刚一结束,台下的小伙子大姑娘就成群结伙地向后台跑,要看一看勾魂娃究竟是个啥样儿。齐翠花还要演《断桥》,就顾不得招呼别人,赶紧换装。

第四折是《二进宫》,红家三兄弟和红喜子四个人演出。《二进宫》排练的次数最多,又演过一回,所以红家三弟兄演得很是投入。

过罢年,腊月让大宝把她娘家父母请了来看戏。大宝早就搬去家里的板凳,占了戏场,又把自己的父母叫来陪着岳父岳母看戏。腊月早早下了饺子,吃完饭就穿上棉袄,把孩子包得严严实实,看丈夫跟两个兄弟的戏。

大宝性格本身就开朗。这一回他装扮起来,幕后一声“侍郎官,随着本官出来”的叫板,大步流星地走出二帐。他手握铜锤,胸脯挺得高高的,与二弟扮演的杨波放开手脚表演起来。杨波是文职官员,他不能像徐彦昭那样大大咧咧、风风火火的,他举手投足,都显得斯文儒雅。兄弟二人一人一句交叉地唱,在过门中又在台口一左一右走剪子步。三兄弟站到一起做戏情的时候,有认得大宝父母的人就夸他们:“他姨夫、他姨娘,你们可是把后人养成了。三个虎子一个赛如一个,生旦净都世全了。”

有人说两个兄弟比大哥演得好,有人说兄弟三人演得都好。夸得最多的还是三宝。

腊月心里有说不出来的高兴。自从大宝兄弟进了戏班子,她更忙了,还真没有亲眼看过丈夫唱戏哩,她自然想起那一晚夕淘气的事。大宝连了第二回之后,她才觉得自己是妇人心肠,错怪了丈夫。过了几天年,丈夫照例把大部分时间和心思用在背戏文方面,她不但没怪他,还说,你就给咱好好学戏,家务活有我哩。平时家里没有啥好吃的,过年备下的白面、猪肉,也尽他吃。

“腊月儿,你看戏台上这会儿谁唱得最拿手?”腊月正在想心事,左前方坐的李桂花回过头来笑着问她。

腊月本来早就看见李桂花跟丈夫保长坐在一起。心里想:你不是赌咒发誓地不看那狐狸精的戏吗?咋今儿老早就看来了?她想起了她说齐翠花勾引大宝,还有双宝、三宝的事,心里就不是滋味:人家都好好的,清清白白的,凭啥嚼这样的牙碴?这样老不正经的女人,她的话还是少听。出于对她的憎恶,就没有跟她打招呼。不想她竟发现了自己。见她问话,就笑着说:“奶奶您说谁好就谁好。”

李桂花说:“我看大宝唱得最好。”

腊月说:“他毛手毛脚的,会唱个啥戏?台上的人都比他唱得好。”

李桂花就说:“你听腊月多会说话。大宝寻了个贤惠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