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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替罪羊反水(3)


  他想把身体的姿势摆舒服一点,就往冻硬的尸体旁边挪动。谁知这一挪让他发现后背两手上的绳子松了。他想,肯定是弟兄们没给他系死扣。唉,说来说去,还是一口锅吃饭的弟兄们哪,他的眼角发起潮来。慢慢挣扎,越挣绳子越松,最后竟然完全松开了。他赶紧把脚上的绳子解开,站起身离开身边的死人。死人坑里密密麻麻躺着的死人不少,都是矿上的矿工。有工伤死的,有病重死的,有偷金矿砂被发现打死的,还有反抗欺压被打死的,等等。现在,这些尸体在大雪的覆盖下,分不清过去是哪个人,只能看出是个隆起的人形。马二楞曾经亲手枪毙过矿工,也算心黑手辣的人,但他独自一人从尸体堆里爬起来的时候,仍旧是心惊胆战的。他心里怦怦乱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坑边,用心倾听坑沿上面,发现一点声音也没有,知道龟田和伪军们已经走远,便使劲一蹿,扒住了坑沿的石头,但一下子又滑落下来。因为石头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冰冷冰冷的,还很滑。他便一而再,再而三地蹿起来,蹿起来,最后终于扒住了坑沿,脚底下蹬住坑壁,一用力,便爬上了坑沿。他先趴在那里一动不动,细心倾听,感觉很安全,才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来逃掉了。

  走了一个时辰,他突然感到自己眼下几乎没有出路,回龟田那里会很危险,因为你没接受在死人坑冻一天的惩罚,说不定会被枪毙;不回龟田那里仍然很危险,因为你做了逃兵,抓住同样是枪毙。如此说来,这一身黄军装就实在太碍眼了,没有枪没有伙伴的孤身一人显然是逃兵,但凡有点常识的人都会一目了然。而且,老百姓见了这身军装没有不厌恶的。想要口饭吃,要碗水喝,都不那么容易。首先应该把黄军装换掉。可是,黄岗山区的老百姓家里都很穷,差不多都没有富余棉衣,你又没带武器,硬抢的话,赶上气性大的老百姓,说不定你反被人家揍死。

  这时候他就想起了曾经去过的一座庙宇,河神庙。初到黄岗山的时候,中队长带着他们几个小队长到河神庙磕头上香,祈祷他们在黄岗山顺风顺水,既谋了生,又平安无事。眼下何不到河神庙找找那个智空呢?想好以后,马二楞就调转方向,奔了黄岗山东北的河神庙了。大雪封山,看不清路径,他便逢到住户就敲门问路,脸上堆着笑,嘴里十分客气,加上不住地点头哈腰,总算问了个明白,没走冤枉路。

  进了河神庙见了智空以后,他便赶紧打躬作揖,说:“住持师傅,你无论如何要帮这个忙,眼下我遇到为难事了,这道坎没法过了。你们出家人慈悲为怀,度己度人,快帮我弄身老百姓的衣服吧。”

  智空对马二楞这种情况当然是一目了然的,便说:“我们出家人一向讲究平和安详,当然不支持兵祸,但这并不等于支持逃兵,因为我们如果支持了,回头他们就会洗劫河神庙。我们不是没事找事吗?这一点还请施家谅解。”

  马二楞不得已便将事情过程讲了一遍,说小鬼子实在可憎,真恨不得杀他几个出出这口恶气。智空想了想说:“要么这样,我先帮你借一身衣服,你出去继续找衣服,待你找来衣服,再把我的衣服还我。”

  马二楞一听这话当然同意,说:“我这人说话算数,我保证会把衣服送回来。”

  智空让马二楞在供奉佛像的堂屋等着,他在院子里转了一个圈,然后绕到后院来到鸡园,挪开大缸下了地洞,将情况对鲁大成说了一遍。鲁大成一边静静地听智空诉说,一边骨碌碌转着眼珠,突然说了一句:“你让他进洞来吧,我想见见他。”

  智空急忙阻拦道:“这不好吧,我们这个地洞不是谁都可以进的。”

  鲁大成突然把驳壳枪拔了出来,道:“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智空双手合十,连呼:“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对不起师父,河神庙要闹灾了。”便赶紧撤步退出地洞。回头将马二楞叫来了。马二楞心里急火火的,恨不得赶紧借到棉衣赶紧离开,至于是不是还把棉衣送回来,到时候再说吧。不过从本心来讲,他是打算一走了之的,根本就没想回来。

  下了地洞以后,马二楞就见到一个面目狰狞的长脸汉子躺在地铺上,地洞里洋溢着一股中药的香味,想必这个汉子是在这养病的。他走下阶梯,还没站稳,地铺上的汉子突然命令道:“立正!”

  马二楞吓了一跳,但作为职业军人,他已经习惯于执行这样的命令,便急忙两个脚跟一并,打了个立正。

  “把棉帽摘下来。”汉子继续发出命令。

  马二楞迟疑了一下,便伸手摘帽子,他刚把棉帽脱离头顶,汉子抬手一枪,“啪!”将马二楞的棉帽打飞了。马二楞吓得一下子趴在地上,说:“老总,咱有话好好说,别舞枪弄刀好不好?”

  “你站起来,别这么忪。把棉帽捡起来。”汉子继续命令。

  马二楞回身抓起帽子,站了起来。脚底下仍旧立正站着。

  “你的帽徽呢?”

  马二楞便低头看了一眼,便吓得目瞪口呆,大气不敢出。黄岗山地区的伪军隶属汪伪政权的“中国和平军”,使用的帽徽和退守重庆的中央国民政府的一样,都是青天白日帽徽,但此时这个帽徽被钻了个眼儿,不偏不倚,正中间。马二楞见过枪法好的,但还没见过枪法这么好的。他心脏怦怦跳着,拿出军人的气度说:“报告长官,在下原为黄岗山警备队三中队五小队队长,现脱离队伍,听从长官调遣。”

  鲁大成道:“实不相瞒,鄙人原为山东军阀韩复榘手枪队副队长鲁大成,现在落草为寇,专门打家劫舍走州串府。对小鬼子也从不留情。但从来不伤害老百姓。你愿意跟着我干,就跪下磕三个头,不愿意的话,你只管向后转开步走,咱们仍然井水不犯河水。”

  马二楞一听这话,扑通就跪下了,咚咚咚就磕了三个响头。心说,我就是不跟着你干,眼下我也不能跑啊,你给我一枪怎么办?还是走一步说一步吧。嘴里便响亮地回应:“在下马二楞愿跟随鲁队长走南闯北,出生入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指哪儿我打哪儿,绝不含糊!”

  鲁大成道:“好,我就收你这个徒弟,你几时想走了,打个招呼,我就给你路费送你走。这笔小钱咱还是有的。眼下呢,咱们要在黄岗山地区吃金矿这碗饭了。现如今我刚刚发现,黄岗山藏着无穷无尽的宝贝,挖块石头,说不定里面就有黄金。兄弟,安下心来,咱们一起干吧。”

  马二楞真是个头上有反骨的人,换了别人,也许会不声不响跟着鲁大成就算了。但他一经找到新的依靠,便想立即出出被龟田欺压的窝囊气。他把这个想法对鲁大成说了。鲁大成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如果有七成把握,我就借你一支手枪。”

  马二楞道:“那要看什么枪,如果是驳壳枪,就是九成把握。”

  “不,勃朗宁。”

  “那就最多七成。”

  鲁大成二话不说,从口袋里掏出那支从大财东手里缴获的勃朗宁手枪,扔给了马二楞。马二楞接到手枪以后,侧转身子,退出里面的子弹,拉开枪栓,试了一下扳机,声音很清脆,然后将子弹和手枪分装在两个口袋里。这一连串的动作既礼貌又得体,而且非常专业,只有职业军人才会如此。鲁大成看在眼里,便有几分喜爱。他点点头说:“这样吧,把我的衣服换上,你穿着伪军军服走路不方便,说不定还会遭闷棍挨黑枪。”

  马二楞明白,黄岗山里的土匪不光是鲁大成这一股,其他的土匪团伙手里也都有家伙。两个人便换了衣服。这段时间,智空一直站在旁边看着,此时瞪大了两眼,心说,土匪招兵就这么招吗?看起来并不复杂。

  大雪仍然在飘。空气十分清新。走出河神庙以后,马二楞长出一口气,心说龟田老儿你等着,老子不干掉你誓不为人,你让我躺了一次死人坑,老子要让你永远睡死人坑。

  龟田住的地方是伪军们的木板房的中间一间,他不常住,几时来是不定期的。所以,现在马二楞去寻他,也是想碰碰运气,很可能会扑个空。

  当他走到3号矿木板房的时候,正是中午吃饭时间,伪军们都在木板房里吃饭,外面一个站岗的遛来遛去。远远看见走来一个穿黑棉衣罩着裸羊皮坎肩的人,便习惯性拉了一下枪栓,道:“干什么的?站住!”

  马二楞道:“别咋咋呼呼的,我是马二楞。”便快步走到跟前,低声说:“兄弟,别吱声,我给龟田送几块大洋去,好让他放我一马。”

  这个伪军没多想,点点头,就放马二楞过去了。马二楞一只手揣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推开了龟田的房门,嘿,狗日的还真在。此刻龟田正伏在桌上看一张地图。听到身后门响,便回过头来,马二楞不由分说,掏出手枪,用裸羊皮坎肩的下摆裹着,“啪啪啪”就是三枪。枪声因为被裸羊皮所遮盖,所以很闷,不是很响,但枪枪都准确地打在龟田的右肋上。龟田一声没吭,就出溜到地上了。马二楞走过去解下龟田腰上的钥匙,打开抽屉,取走里面所有的矿样。这些矿样都装在小布袋里,有十来袋。都是在3号矿开采出来以后准备送到县城日军联队总部化验的样品。马二楞把自己的几个口袋装得满满的,扔了抽屉钥匙就尥了。看见站岗的弟兄,还斗了一句嘴,说:“龟田今天表现真不错,他没找我要钱,还给我十块大洋。”

  这个伪军说:“做梦吧你,龟田能给你钱,我姓你的姓儿。”

  马二楞说:“你别不信,我去镇上买两瓶酒去,回来咱们一块热闹热闹。”

  这个伪军说:“去吧去吧,赶紧的啊,我都有日子没沾酒了。”

  马二楞呵呵一笑,走远了,消失在雪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