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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三分之议


一切仿佛都已尘埃落定,游荡了这么多年,他终于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归宿。

当韩信派出使者去到刘邦那里请求封自己为假王的那天,他自然也是晓得汉王没有不应的道理的;而他就要在齐国正式安家了,所以他要马上去到赵国接来自己的爱人一同享受荣华富贵。

他也已经在加紧部署进攻楚国的大计了,虽然暂时还没有全面出击的打算,但练兵的急务他一直还是高度重视的,哪怕是和平时期,也不能忘战。而当他已经决定先行派出灌婴率主力骑兵部队去直捣项羽的后方、使其首尾难顾时,他自然还没有忘记特意叮嘱灌婴要注意查找一番自己结法妻子的下落。他真的非常非常想念她,正是她才第一次令自己切切实实地找到了做人的尊严感、活得有个人样子,更使得他的心不再那么惶惶然而无所依归——他要好好地回报妻子对于自己的厚重情意才是,他要让她感到无比的幸福和愉悦,尤其在那一个个他所创造的辉煌的瞬间,他是多么希望她就在自己的身边啊,来一同感受和分享他的喜悦、他的成功……可英乔究竟在不在乎这些,又另当别论了。

不过,韩信这一次却仍要失望了,因为英乔也早已经听闻了自己丈夫的伟大事迹,她是再也忍耐不下去这份孤寂和等待了,于是她便又一次决定要来寻找自己的丈夫,而且这一次她还带上了自己已经五岁多的女儿,她希望能给丈夫一个惊喜。前些年疫疾流行(大乱之际必有大疫),英乔的父亲因为帮病患医治,结果被不幸感染,于是竟致一命归西。所以此时无亲无故的英乔也是格外的思念自己的丈夫的,为此她的步履是那样匆匆。

而韩信在派去使者去往赵国接云姬时,居然还没忘了刻意地在致她的书信中抄写了一段《诗经》中的佳句,以取悦自己的爱人:“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确实,只要是他所爱的人,他便总是能表现出格外得用心。

那时已经真的是快三个月过去了,她似乎早已经等得他有些容颜憔悴、不堪损减了,尤其她更为他提着一颗忡忡的忧心,总是害怕会失去他,她的男人,她的爱人。现在好了,他用自己的实力来证明了自己的幸运,他也派人来接自己了,而且还附上了那么深情的诗句,她自然禁不住喜极而泣。

十几天以后,行色匆匆的云姬一行便赶到了临淄城。于是未及下车,早已等候在侧的韩信就抱起她来去参观了一番他们的新居——未来的齐王宫!它还在紧张的修缮之中,不过用不了多少日子它就可以完美竣工了。他也自然知道她一路旅途劳顿,所以很快就安排她早早休息了。第二天,他便又兴奋得像个孩子一样领着她赶忙出门,先是带她好好地参观了一下偌大的临淄城,而且他还要让她在这壮丽如画、繁华如梦的地方跟随自己一道接受万民的朝拜和瞻仰;接着,他又把她带入了豪气冲天的军营中,那是怎样壮观的一幕啊!还有齐国那广袤无垠的土地……

他就是要让自己的爱人为自己而感到无比的骄傲和自豪,而她也真的被感动坏了,一个劲儿地只顾在爱人的怀中啜泣。

有人欢喜便一定会有人忧愁,除非人永不再做那群居的动物。

此时项羽那边的日子就很是不好过,可谓艰难日甚一日,仿佛真的已经陷入日暮途穷的境地了;尤其龙且的死更是令一向自负的他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他真的不敢再小视韩信了,这是霸王平生的第一次,他当即缄默了半晌。不过,他最终也没有说什么“龙且误我”一类的愚话,这才是真正的男人!而一向高傲、不肯低头的他也终于被自己的虞美人说动了:她劝他向韩信暂且低一下头,于是他思考再三竟答应了。

于是,项羽便派出了一位名叫武涉的说客,去劝说韩信不要再听命、受制于刘邦,不如恢复战国群雄并立的局面好。此人乃对韩信说道:“大王且听在下一言:前者,天下共苦秦久矣,而相与戮力击秦;及秦已破,乃计功割地,分土而王之,以休息士卒,顺应民心……今独汉王复兴兵而东,侵人之分,夺人之地,不异寇盗乎?既已破三秦,又引兵出关,收诸侯之兵以东击我楚,其意非尽吞天下则不休,其不知厌足亦如是,何为己甚也……不知大王您意下如何?”

“呵呵,这个嘛,汉王本属无奈,天下诸侯分立之势即如逆水行舟,只恐不进则退……根底还在项王当日持心不公,以至人心不服,况人心不古久矣,今时岂可再同往日?此真王者之兴也……”

“呵呵。然汉王不可做寻常观,恕在下直言,实一反复之徒也!其身居项王掌握中数矣,项王怜而活之;然一旦得脱,则背弃盟约,复击项王,其不可亲信也如此,望大王三思。”

韩信为此而默然了好一阵,这委实有些触到了他的痛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也许他刘邦的人品是有些瑕疵,不过他也多是情势所逼迫,于是韩信便又接口道:“夫就大事者当遗细行,丈夫处事又何须拘泥小节,今汉王仁义布施于天下,斯已足矣,过项王之强暴不知凡几……昔日伯夷、叔齐尚且不能见容于周武王,圣君千得,何妨一失也……”

“呵呵,大王又不然!大王今自以为与汉王为同心之厚交,亦为之竭尽股肱之力,奋智用兵,然必终为其所擒矣。愿为大王细言之:大王之所以能有今日,此皆因项王之尚存也,若项王一旦有失,则大王必危矣;纵观天下大势,当今二王之事,权即在大王您,大王右投则汉王胜,左投则项王胜,而他日项王若不存,则大王之祸乃不旋踵也……况且,大王与项王亦素来有故,项王一直视大王您为手足,您当日弃项王而去,项王未尝不叹息流涕也,然匹夫之志尚不可夺也,况志坚如大王者耶?!此番而来,虞夫人还曾特别关照在下,一定记得代夫人问候大王,夫人希望假以时日再与大王您聚首,把酒言欢、聊叙别情……”

武涉说及此,韩信竟一下子就站起身来,他先是果然被迷惑了一下,既而便只是冷笑了一阵:我韩信若无今日,他虞夫人真的还会记得、这世上有一个在项王帐下曾经效力过的傻小子吗?呵呵。不过一会儿他又默然地坐下了,实在不提也罢。

最后武涉便进入了正题,即劝说韩信与楚修好以自立:“大王您既功高而震主,何不反汉乃与楚连和,三分天下而王之?而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若您一意助汉而亡楚,岂当为智者所取也?深望大王三思!”

此时的韩信也确乎动起了真感情,最后他也干脆地回答道:“古人有言: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豫让、聂政、荆轲、高渐离之辈尚且不惜一死以报知己,今反若背信弃义,则何异于禽兽也……本王昔日事奉项王,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言不听,划不用,更数为其所戏侮也,故无奈之下乃背楚而归汉。而反观之下,汉王不以本王出身微贱、无甚资历,竟一朝信我而授我以上将军印,予我以数万众;更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所求必应,故我得以至于此、乃有今日声位之隆也!饮水尚且思源,为人岂可忘本,汉王既深亲于我,我背之不祥之至……你可去回报项王,我韩信虽死亦不负汉王也,再一并谢过项王与夫人的好意……”

其实那些一直窝在心底的话他终究是不会轻易说出来的,不管虞姬究竟想不想见他,但他想见她的心却是相当急迫的,只是碍于大事未就才没有显得那么冲动。等待了那么久,有时候竟仿佛已习惯了等待。

韩信的态度很是坚决,武涉于是绝望而去。当武涉如是回报项羽时,他和他的夫人虽然有大不悦,可是从心底还是油然而生出了对韩信的莫大敬意。大丈夫何以无愧于天地之间?不过信、义二字,如此虞姬便终于忍不住私下对她的夫君感叹道:“韩信果然人如其名!”

只是他们都还不晓得人心的复杂,韩信也不晓得,尽管他自身是那样与众不同。

不过,当时暂被支开的韩信帐下的那位重要谋士蒯彻(亦名通),却与不速之客武涉很有共鸣,虽然他无缘听到那二人的交谈,但早已揣摩到了八九分。自打上次他建策攻齐得利,便很是受到了韩信的器重,因此得以封官加爵。此次,蒯彻也晓得此时的天下(主动)权皆在韩信一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于是他便于这不久后的一天接着站了出来,只见他诡秘地笑着对韩信说道:“在下精通相人之术,可否为大王一看?”

韩信起初有些吃惊:“哦?那就烦劳先生了。”

蒯彻还是微微一笑,然后方正色道:“在下早已为大王相看多时矣!今相大王之面,位不过封侯,又似危卵难能自安;再相大王之背,实乃贵不可言……”

韩信明白他是话里有话,也已大概猜到了几分,于是仍旧顺势问道:“先生何谓也?”

蒯彻不急不忙地为韩信闭了一下房门,于是便正经说开了:“呵呵,大王乃聪明人也,何须通再多言……想那当日,天下初发难之时,忧在亡秦而已,故诸侯彼此戮力而同心。今番楚、汉分争,使天下之人无不肝胆涂地,父子骸骨暴(露)于中野,不可胜数……楚人起彭城,转斗逐北,乘利席卷,威震天下;然兵困于京、索之间,迫西山而不能进者,乃三年于此矣……”

“是该让天下人得太平的时候了,天下汹汹不平,我辈之耻……”韩信竟有些装起傻来。

“呵呵,大王听在下把话讲完。楚人既已殚精竭虑如此,而今汉王又岂不然乎?汉王虽将数十万之众,据守于巩、洛间,并阻山河之险,及一日数战,却无尺寸之功,更甚者折北不救,狼狈已极……此所谓智勇俱困者也。而百姓受之牵累、罢极怨望,无所归倚,以在下料之,其势非天下之贤圣出,则固不能息天下之祸也……”

韩信应该就是他所代指的这位所谓的“贤圣”吧,他不免有些自喜,不过还是让蒯彻说了下去。

“当今汉王、项王两主之命,都操在了大王您的手里,这是三岁小儿也看得明白的道理……大王为汉则汉胜,与楚则楚胜,而大王诚能听在下之计,则莫若两利而俱存之,乃三分天下,鼎足而居,楚、汉既已困极如此,其势莫敢先动,诸侯罢兵,各得其所,如此方不失为明智之举……若不然,则以大王之贤圣,又有甲兵之聚,据强齐,从赵、燕,出空虚之地而制其后,因民之欲,西向而为百姓请命,则天下风走而响应矣,孰敢不听!如是,再割大弱强以立诸侯,诸侯已立,天下服听,而归德于齐,则大王之不世鸿业乃成……况且,齐国本就拥有霸主之基,又有胶、泗膏腴之地,(大王)深拱揖让,招才纳贤,则天下之君王相率而朝拜于齐矣……在下更听闻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愿大王熟虑之!”

其实,蒯彻的意思便不外乎乃是先让韩信坐收三分渔利,然后再乘势称霸天下、为天下之共主,以齐国甲兵之盛、人才之旺、时势之助,则应该不难达到目的,如此对于天下企盼和平安宁的老百姓也都有好处;否则功高主震,还反添祸患。可是,这韩信实在不忍心背叛刘邦,更不奢求什么成就一番似周天子一般的万世基业,他晓得自己还没受上天宠幸到如此地步。于是,待他沉默了半晌之后,一如他先前所回复武涉的:“汉王遇我甚厚,本王岂可向利而背义乎?实不祥也……”

而那蒯彻却很有些不以为然地反驳道:“大王多虑!想当初,常山王张耳、成安君陈馀为布衣之时,相与为刎颈之交,其情义何等深厚!只可惜后来竟反成仇雠……这亦是大王所闻也:二人因张黡、陈泽之事而互相怀疑,起先成安君逐北常山王于危亡之地,最后大王又助常山王杀成安君于泜水之南,乃至于头足异处。大王不妨再一思之:此二人昔日相与(为友),亲密无间,天下之至欢也,然而卒相攻杀,何也?既在高位,又患生于多欲而人心难测也……”

“先生此言甚为有理,然那不过区区之事而已,实在事出有因。”

“不然吧。而今大王您欲行忠信以厚交于汉王,然必不能强固于张、陈二君之相与交谊也,而事多又大于张黡、陈泽者,乃致将来之相互猜忌,非偶然也;故在下以为大王若一意亲信汉王,以为到头来不会同您反目,亦误矣!窃为大王所不取也……再想那当初,越国大夫文种献奇计而使得越国在吴越争霸之中,一番委曲求全而终于反败为胜,才成就了越王勾践的霸主之业,可是到头来呢?文大夫却竟也难逃(猜忍)勾践之毒手,诚所谓:立功成名而身死亡,野兽尽而猎狗烹……愿大王三思!”

此番韩信才略有所动,但他深信那刘邦非勾践之辈,何至于如此绝情也。

而那蒯彻却继续煽惑道:“夫以交友言之,则不如张耳之与成安君者也;以忠信言之,则不过大夫文种之于勾践也,此二者足以观矣(可见一斑)!愿大王深虑之……且在下又听闻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而今大王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归楚,则楚人不信;归汉,则汉人震恐。大王您宁有他途?”

蒯彻颇费力气的一番话终于说得韩信动容了,最后他表示要好好考虑几天:“嗯,先生别在说下去了,就让本王先好好考虑一下吧。”

性格即命运,这似乎是很难琢磨但又让人灵心可感的东西。是环境乃至人生际遇最终造就了人的性格,同样的,巨大的成功也会容易唤起人们对于弱者的怜悯、宽柔之心。此时的韩信相对于刘邦便是这种心情。

只是,命运的不可测还在于有时会半路杀出些不期之辈,如刘邦的老婆吕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