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头来,王广林子就拿着那个小碗找宁海伦去了。在古玩街他跟宁海伦关系不错,他知道宁海伦与实验中学的于博彦是大学校友,还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那种关系,他想托宁海伦往实验中学跑一趟,请于博彦给掌掌眼。
他是这么想的:张先令为了讨要《收藏家协会章程》草稿,竟蓦然间变得如此大方起来,这个既会做生意又会飞刀的老江湖会这么好心吗?只要这个小碗被鉴定是假货,你的画皮就会立即被剥光,你的虚情假意就昭然若揭!
那么,他自己为什么不亲自去找于博彦呢?因为以前他曾经卖给过于博彦一张假画,当时于博彦没看出来——功力很深的专家在制作精良足以乱真的赝品面前也并不是百战百胜的,而过后于博彦来到他的店里,当着他的面把假画撕了,很多围观的人对王广林子大加奚落,直把王广林子气得一天没吃饭。他和于博彦就是这种关系,他怎么好意思往于博彦那儿跑呢?
宁海伦虽是一介女流,却古道热肠,在古玩街人缘不错,只是口碑不好。人们经常求助于她,但并不赞成她的一些做法。比如,她该正儿八经搞个对象,然后结婚,但她偏偏喜欢和有妇之夫搅在一起。她的要好的男朋友全是有妇之夫,没有一个未婚的。每当别人提起要给她介绍对象,她就连连摆手,说我早就有了!一句话就把对方崩回去了。其实,宁海伦自己知道,凭借自己的长相和才学,只要一和未婚男人交往,必定把男人迷倒,会不惜一切向自己求婚。她对这一点非常自信。因为,她早在大学期间就经历了不只一次,连年轻的未婚老师都向她跪过。但她没有选定任何一个男人。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那时候家里正面临灾难,她没有心情。那时候,在古玩街开店的父亲身患癌症,要变卖店里的古玩治病,可是,都卖不上价。那时候的古玩市场虽也火爆,却远不像如今行事这么好。就在她们一家愁肠百转的时候,一个年轻人来到店里,是很偶然的来的,正因为偶然,才让宁海伦一下子就陷进去拔不出来了。那次偶然,偶然得那么雪里送炭,那么急人所难,那么是时候,就像老天爷安排的一样!
年轻人约摸一米七零,很一般的身材,很平常的国字脸,很简易的小平头,很质朴的黑色夹克衫。但一开口却让宁海伦全家为之一振!
“我看到你们门前立着‘急卖’的牌子,为什么呢?你们屋里的东西都很不错,慢慢卖不是能卖出好价钱吗?古玩行历来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你们急什么?”
一家人对年轻人说的其他话都印象不深,单单对“你们屋里的东西都很不错”这句评价如雷贯耳,这不就意味着碰到知音了吗?
宁海伦的父亲颤抖着告诉年轻人,说他身患癌症,急需一大笔钱治病,正急得火烧眉毛!年轻人说:
“这样吧,把打算急卖的东西都封存起来,作好价;回头我把钱给你们送来。东西就存在你们店里,几时你们有钱了,把钱还给我,东西还算你们的。”
这么一变通,把难死人的问题一下子就化解了。宁海伦一家人千恩万谢,老父亲还要给年轻人单腿下跪,被年轻人一把拉住。老父亲问:
“能不能留个姓名?”
“没问题——我是蓝海大学历史系大四的学生,我叫于博彦。”
啊!站在父亲身后的宁海伦喜出望外,这个年轻人竟是自己的同级校友!
那时候,宁海伦正在计算机系读大四。当天下午,宁海伦就跑到蓝海大学历史系去查有没有于博彦这个学生。结果,历史系老师反问宁海伦,你没看到外面报栏里照片上那个拿全额奖学金的男生吗?这个成绩优异的学生已被确定保送读研了!宁海伦的脸上突然发起烧来,嗫嚅着离开了历史系。
转过天来,叫做于博彦的这个男生,按照作价送来一个银行卡,拿出一份协议请宁海伦父亲签了字,说:
“卡里面是五十万,比你们作的价略多,如果不够,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虽然宁海伦的父亲终归没有被挽留住生命,但他是脸上带着欣慰闭上眼睛的。临死,他嘱咐身边的宁海伦说:
“闺女,于博彦是个难得的好人,就看你和他有没有缘份了!”
老父亲的话正说到宁海伦心里。其实,从宁海伦走出蓝海大学历史系的时候,于博彦的名字已经像一粒种子种在她的心里了!在以后的日子里,宁海伦天天到历史系教学楼门前遛弯,企望与于博彦见面。但遗憾的是她一次也没碰到过于博彦。她也想考研,好在学校里与见不着面的于博彦共同生活在一个空间里。但父亲死后古玩店没人打理,她不得不在本科毕业后就来到店里当起与所学专业毫不搭界的小老板。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自识荆门子才甫,梦驰铁马战城南。”“不是海伦心无意,怎奈子期抢在前。蹉跎岁月青春逝,海伦至死心不甘!”宁海伦把这两首诗打印出来压在办公桌的玻璃板底下。前一首是南宋方岳写的,后一首是她自己写的。里面提到的子期,是于博彦的妻子周子期。于博彦在大学里一直上到拿了博士学位,在没毕业前就与同窗女友周子期结了婚。本来宁海伦与于博彦断了联系,不知道他的下落,但于博彦在实验中学校长室里挖宝挖出了汝窑出戟尊,一下子拍了五百万。这件事在《艺品周报》上登出来了,宁海伦便知道于博彦在实验中学落了脚。因为不甘心,宁海伦就往实验中学跑得很勤。
她去找于博彦的理由很充分。被封存的价值五十万的货品还安然睡在角落里。那是于博彦的东西。这等于是牵着她与于博彦的一条红线。她希望于博彦短时间不要把东西取走,如果取走,应该是她和他的关系有个眉目之后。而于博彦并不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见了面只是对她说,我不着急拿走,我没有自己的店,拿走也没处放,我还是希望你自己挣了钱赎回去。可是,宁海伦短时间根本挣不出那五十万。
她虽然出生在古玩商家庭,却从来没想子承父业,对店里形形色色的瓶瓶罐罐说不出所以然来。父亲去世后,她不得已接过了这一摊子,等于是硬赶着鸭子上架,买卖之中上当打眼就成了家常便饭。眼看父亲留下的家当就快被她抖弄光了,她找到古玩街的张先令。那时候张先令的买卖正做得有声有色。张先令用一套清代赵之谦的设色纸本五连通景屏《老梅图》一次就帮她挣出了那五十万,但提出要和她来一次。那是在一个旅馆里,客人买完东西走了以后,张先令抱住了宁海伦,说:
“海伦,你真漂亮,简直就是女妖!老实说,我就是冲你漂亮才帮你,如果你是丑女,就算你赔到家我也不会管的!”
宁海伦使劲挣扎,说:
“张老板,你这么做是对不起你夫人的!”
张先令亲着宁海伦的脸颊,在她身上胡乱摸着说:
“别提她!用不了多久我就不要她了,她现在更年期,根本不让我弄,可恶的老女人!”
宁海伦咬了张先令肩膀一口,终于挣脱了张先令的怀抱,从屋里逃出来,她听到张先令在身后喊道:
“宁海伦,你欠我的!你早晚得还我!”
从此以后,宁海伦再也不敢去求张先令。而且,一想起这件事就毛骨悚然。感到毛骨悚然并不是因为被张先令搂一把,亲一口,而是张先令故意的买假卖假。如果属于无意,或货品小小不言,也就罢了,而张先令帮宁海伦进的就是高仿,但却是按真品价格卖的。宁海伦由此方知,很多喜欢倒腾古玩字画的人其实和自己一样,完全是半瓶子醋,拿着放大镜认认真真看那《老梅图》的颜色、技法和纸质,像模像样地鉴定,却明明白白地被骗。张先令与客户签合同时用的是假身份证,与客户见面时戴了假胡子假头套和眼镜,看上去很像艺术圈里的人,其实是经过了化妆的,好在对方来的是个外地人。而且,张先令很会给对方下马威,一见面就能让对方处于尴尬境地。比如,他问对方:
“晚清书画大家赵之谦的艺术特色你能说上几条吧?”
对方不是专家,自然说不上来。说不上来就好办,张先令就取得了居高临下的姿态,就可以按照事先的准备给客户背一通“赵之谦的艺术特色”,然后就随心所欲了。
事情过后,宁海伦越想越觉得可怕,但她对别人不敢说起张先令,因为她感觉张先令心狠手毒,害怕张先令会暗算她。提心吊胆地过了好几年,她终于和于博彦取得联系以后,她把于博彦请到饭店,包了单间,对于博彦说:
“我可以把钱还给你了。”
“恭喜啊,说明你这些年没白过,练出来了!”
“什么呀!差点没把我自己搭进去!”
“怎么回事?很凶险?我很想知道。”
“你先告诉我纸质画作如何鉴定吧,怎么有的人会明明白白上当受骗呢?”
“这里面学问很大,一知半解肯定不行。但真讲起来的话,又不是一两句话就说得清的。”
宁海伦看着于博彦的眼睛,恳切地说:
“我诚心诚意地请你,就是想听你仔细讲讲。”
于博彦不得已便讲了起来:
“鉴定书画一要看时代风格。书画艺术的时代风格与当时的政治、经济、文化以及生活习惯和物质条件密不可分,它是历史文化的象征,是一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任何书画家都不会不受它的影响和制约。二要看个人风格。书画家在长期的艺术实践中,由于其思想境界、艺术修养、师承渊源、审美观点以及创作过程中的笔法、用墨、用色和章法结构各有不同,因此是有其独特风格的。赵之谦把清初恽南田的没骨画法与‘扬州八怪’的写意画法相结合,特别是汲取李复堂小写意的手法,以‘南田’设色出之。他将清代两大花鸟画流派合而为一,创造出新的风格,鉴定他的书画,离不开看这两个要点。三要看款印和印泥。在鉴定字画时。辨认签字比辨认印章更为重要,不少伪作就在题款签名的笔法和书法功力上露了马脚。赵之谦是书法篆刻大家,要想识别他的画作上的题款,也不难,前提是要看过他的真作,把他的题款风格牢牢记住。四要看画纸和画绢。宋代以后的纸主要是棉纸和麻纸,赵之谦是清代人,应该以使用这两种纸为主。棉纸和麻纸表面不很平匀,颜色呈灰白色,表里如一;作伪者经常用颜色、茶水或熟地黄染纸,染出的纸深浅不一,具有水渍,也有的用烟水将纸染旧,一看便知真假。而要想从根本上提高书画鉴定水平,就必须研读与中国传统书画艺术有关的理论书籍,使自己对书画历史的演变过程,书画创作的基本理论和技法有所了解;其次,还需要了解一些与书画鉴定相关的其他知识,如历史知识、文学知识、美学知识、装裱知识和用于书画创作的有关工具如笔、墨、纸、印章及印泥等方面的知识;再者,书画收藏者最好是自己能够动动笔去学习书画的创作,或者要花费一定的时间去仔细观看一些有真才实学的知名书画家的具体书画创作过程,而这一点尤其重要。因为只有亲力亲为,才能更好地感悟到笔墨基本功力的深浅,进而体察出被鉴定的书画作品的真伪优劣。我在书画上也打过眼,原因就是我从来不作画,因为我没有时间。”
宁海伦爱看于博彦说话时的表情,那是一种相当认真、沉湎其中的表情。张先令虽然也钻研古玩,也背书,但与于博彦相比,张先令只能算没有道德观念的赚钱机器,与于博彦不可同日而语!宁海伦问:
“来买张先令的画的人据说也是古玩行老手,怎么就被蒙过去了呢?”
“这也不奇怪。一是因为鉴赏者功力不够,二是因为作伪者技术高超。碰上作伪高手还会使用揭二层的‘魂子’做假,那就更难识别。”
“快讲讲,这我还是刚刚听说!”其实,宁海伦早就听父亲讲过揭二层的手法,但此时此刻她就想听于博彦说话。
“晚清用夹宣纸作书画的大笔花卉,笔肥墨饱,笔墨常常透入底层。作伪者将夹宣纸的后面一层揭下来,上面留有表层渗透的笔墨,现出原本概貌,按前面一层的形象加以修饰,再盖上伪印,重新裱褙,就成了一张重复的假画。如北京故宫博物院有一幅清末赵之谦的《牡丹图》,沈阳故宫博物院也有完全相同的一幅,经对照,前者为真迹,后者即属揭二层。也有少数绢画,表层为粗疏的绢地,托层为纸质的‘命纸’,由于绢丝粗疏,托纸上就会有漏墨痕迹,作伪者揭下命纸,按原作勾墨填彩,就成为又一张画。这种做法,使表层的绢画真迹笔墨变淡,失去墨采神韵,命纸所造之画,亦露出许多小墨点,显出作假痕迹,弄得‘两败俱伤’。不过,话说回来,揭二层欺骗性很强,常常会让有一定眼力的人也看走眼。我自以为懂一点字画,但就买过假画,而且不止一次。”
宁海伦为于博彦的坦率和不护短儿而高兴,蓦然间情不自禁地离开座位扑进于博彦怀里,紧紧抱住于博彦。于博彦吓了一跳,赶紧使劲推她,但怎么也推不开。于博彦说:
“你有问题尽管问我,但你不要这样,子期知道了会跟我打架!”
“博彦,没有你我尽受人欺负!”
“咱们可以做好朋友,我甚至可以做你的专门顾问,但你不要在咱俩的关系上想入非非。”
宁海伦失望极了,失落极了。面对一桌酒菜,她一点心思都没有了。她只能把他当做“顾问”,怎么能甘心呢?她左思右想以后说:
“张先令说我欠他的,早晚都得还,想起来就让我毛骨悚然!”
于博彦把宁海伦推回座位,说:
“他帮你是帮你赚钱,你还他就还钱,没有把身体给他的义务!”
宁海伦捂住脸哭了:
“还他五十万,我没有这个能力啊!再说,他也肯定不会要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