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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书澈抬手拦住萧清:“对不起。”

  萧清也弄不清楚他的用意:“您有什么需要?”

  “谢谢你,我马上让人给你结账,你的工作结束了。”

  萧清对他的指令感到诧异:“Party刚开始没多久,为什么不用我做了?”

  “这里不需要专人招待,来的都是朋友,我们自己可以应付,你可以离开了。”书澈转身招呼,“安妮,让财务给她结账。”

  缪盈松了口气,成然也暗中松了口气,他们都清楚:书澈此举是为了避免绿卡和萧清正面冲突,同时,也是替萧清解围。

  但是,萧清心里五味杂陈,尽管今晚的每时每刻都让她如履薄冰,但书澈的这一举动,却打破了她努力维持的矜持,泄掉了她鼓足的勇气,让她进也不对、退也不对,屈也不是、伸也不是。

  “是不是我在这里让你们觉得难堪了?”

  书澈低声回答她:“我是怕你难堪……”

  “这是工作,服务与被服务,不代表人格差异和身份高低,我为什么会难堪?”

  “OK,我也不想我公司的开幕Party变成你们仨的第二战场。”

  “我做了什么超出我工作范畴的事情吗?”

  “你所到之处总是是非之地,我希望这里可以幸免。”

  “你!为什么一直这样看我?”

  “抱歉,今天我没时间讨论你的做人。安妮,带萧清小姐去找财务。”

  萧清眼里瞬间就翻涌上了泪水,她并不畏惧书澈背后咄咄逼人的恶意,但他半路杀出的好意,为什么却让她如此脆弱?最让萧清如鲠在喉的是,就连书澈对她的保护,都出于他对她居高临下的偏见;为什么对骚扰、委屈和羞辱都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她,唯独对书澈,做不到泰然处之?

  “书澈!”缪盈走近他们,显然听到了两人的对话,用责怪的眼神制止男友,她对萧清十分抱歉,又不知道如何圆场,“不好意思,萧清,我陪你去结账。”

  萧清拒绝了缪盈:“不用,我自己可以。”

  安妮走来引导萧清:“萧小姐,请跟我来。”

  “辛苦你了!”书澈对准备离场的萧清礼貌致谢。

  萧清语带嘲讽地回呛了他一句:“感谢惠顾!”说完,扬长而去。

  缪盈低声责怪书澈:“你这种态度会伤害萧清。”

  “我只能这么处理。”

  萧清背着工作箱走出Party会场后,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成然追赶出来,正好看见她泪流满面。这是他第三次看到这个强悍的女孩流泪;第一次,她为ICU里的母亲;第二次,是在刑法课上。

  “对不起。”

  萧清摇掉脸上的泪珠:“为什么对不起?这里没有人对不起我。”

  “我为自己,向你说声对不起,因为我,你才无辜受到这份侮辱。”

  “没人能侮辱到我,让我感觉受辱的人,其实,是我自己。为什么嘴上坚定、心里坚信:自食其力不丢人,值得自豪和骄傲,可在这个场合,却依然感觉自己低人一等?面对你们的优越,平时的自信瞬间土崩瓦解,我依然还是那么自卑;嘲笑世俗的眼光,可是自己还做不到不以为意;鄙视势利,但血液里仍然流淌着势利的因子——这就是我。今天我终于知道:我还远远不够强大,我做不到相信自己相信的事。只有有一天真的强大了,我才能坚信自己的信念,但现在,还差得远……”

  说完,萧清绕过成然走了。成然从未见过这样一个消沉气馁的萧清,连她那样从不依附于人的人都惧怕自食其力被嘲笑,连她那样不亢不卑的人都因为阶级差距而自卑,她今晚的挫败颓丧,让他无能为力。

  从目送萧清离开到返回Party现场的一路,成然感觉他的胸腔憋得要爆炸了!如果不把淤积于心口的东西倾泻出去,它们一定会转化成针对一切的破坏力……成然一步蹿上舞台,不由分说,从司仪手里抢过了话筒:“我从来不当众讲演,因为我这个人,拿我爸的话说,上不了台面。”

  来宾一片哄笑,以为这位花花公子会像往常一样,要贡献一段插科打诨、泥沙俱下的脱口秀。

  “但我今天忍不住,想说几句话。你们当中有些人注意到了,但更多人毫无察觉,刚才为你们提供服务的女招待离开了这个Party,她是我姐的闺密、这里好多斯坦福大牛的校友、法学院的在读JD。”

  绿卡第一个意识到今天讲话的这个成然和以往任何时候都不一样,气得喷火:“精神病啊?他要干吗?”

  “她之所以离开,是因为她出现在这里,就缘于别人对她的侮辱。有人想让她在这个Party上以招待的身份,为她的闺密、她的朋友和同学提供服务,即使没有言语轻慢和恶语相向,对她,也足以构成下马威了。今天来参加Party的朋友,和我一样,大多数家境优越,都是天之骄子,没有人有过这样的体验:她要经过怎样的心理建设才能不亢不卑、面带微笑,站在我们面前?即使出于善意的保护,让她离开,我们的好意,反而成了伤她最深的那一下。因为她努力维持的坚强,就算能够抵挡恶意的轻视攻击,也承受不了善意的居高临下。”

  书澈闻言一愣:善意的居高临下?成然说的,难道不就是自己?

  绿卡气急败坏地冲台上的成然嚷嚷:“走就走了,你还要给她致个悼词吗?”

  “不是,我其实,想说一说我自己。我们,包括我自己,今晚都伤害了她,尽管方式不同,有人出于恶意,有人出于善意,因为我们——都势利。你们赞美独立自强,可在现实里,我们拼的都是爹的钱;你们歌颂自力更生,可是谁无所事事我们就羡慕谁;你们嘴上说打工骄傲,可在心里,谁都认定打工是贫穷的符号。我们个个口是心非,嘴上鼓吹着,其实却在贬低践踏;嘴里不屑的,实际上五体都在膜拜。”

  缪盈开始用欣赏的眼光凝望她的胞弟,微笑着对书澈说:“怪不得都说:爱上一个好女孩,相当于读了一所好大学,他这恋失的,太划算了!”

  狐朋狗友们在台下冲成然起哄:“还说我们呢?你自己什么德行?”

  “我呀?我比你们还不如。我就是大声宣布我有资本不劳而获、无所事事、挥金如土,被羡慕嫉妒恨的那种高富帅!我就是不努力、不奋斗、不上进,还过得比谁都好,女朋友比谁都多、都漂亮,谁不服都得忍着的嚣张存在!你们说我拼爹?没错,我就拼爹了!没有摊上我这样的爹,我对你们深表遗憾,下辈子托生请早。

  “直到遇见这个女孩,我突然对自己的理直气壮、天经地义心虚了、脸红了……她真的让我开始相信:你们嘴上挂的三观,可能是对的,因为她不仅那样说,还一直那样做。你们之所以说的一套,做的却是另一套,是因为你们不相信,凭着自己,你们可以强大到嘲笑和藐视靠拼爹凌驾于你们之上的、庸俗的我,但是——她信!也是她,终于让我意识到,从小到大,我身上流着势利的血,把凡是比我穷的人一概当成loser,用我爸的钱吹自己的牛、刷自己的存在感——不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儿,甚至……可耻!

  “穷只是一个出身,阶级就是一个胎记,既不代表现在的你,更不代表未来的你,不是当下,更不是永远!这是她让我知道的事情。我第一次面对一个一无所有的女孩,自惭形秽……即便穷又怎样?每一份与生俱来的穷都不该是耻辱,但每一份改变现状、改变命运的努力,都值得膜拜!”

  缪盈情不自禁,一个人给弟弟热烈鼓掌,来宾们纷纷应和,现场一片掌声。

  “但今晚,她也没做到。离开前她对我说,她还远远不够强大,还没有做到相信自己的信念。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她就走了……”

  掌声停息,众人肃然,现场静默,成然的悲伤每个人都听得见。

  “我现在想起一句话,但不知道怎么告诉她,可能没有告诉她的机会了……我想对她说:至少,你已经让我相信了——你的相信。”

  一个人的掌声再次响起,这次是书澈,他也为今晚让他刮目相看的熊孩子鼓起了掌。

  “对不起书澈,我说的这些,和你公司开业一点关系也没有,喧宾夺主了……”

  书澈不以为意,向台上的成然竖起了大拇指。

  绿卡突然感觉自己众叛亲离、孤立无援,走掉的萧清,留下一个光辉的存在;而她的精心算计,最后落了个灰头土脸、一败涂地,她要哭了。

  田园科技开幕Party结束后,宾客散去,成然还滞留在现场不走,他怕一回成家别墅就掉进了绿卡的守株待兔。

  送走最后一拨客人,书澈回身看见了百无聊赖的成然,今晚他有了一种感觉:能让成然说出那些振聋发聩的话,能让他发生令人刮目相看的变化,能引发他如此大彻大悟的萧清,和长久以来自己认为的那个萧清,会不会存在着巨大的认知差距?自己的认识是否客观公正?他是否被一叶障目,见到的并非真相?书澈第一次产生了了解萧清的愿望。

  书澈主动走上前去问成然:“你是不是知道萧清很多事儿?”

  “算是吧。”

  “关于她,我想了解一些。”

  “你问,如果我知道的话。”

  “法学院的安德森教授给过她一份校内工,我目睹过一个叫劳拉的美国女孩,指责萧清跑到教授办公室去哭,用不正当手段抢了属于她的职位,还当众泼了萧清一头一脸的果汁儿。”

  “啊?这件事我没听说过,萧清从来报喜不报忧。”成然突然反应过来,“哦……怪不得后来她找安德森教授辞掉了那份校内工,跑去校外打黑工。”

  成然说的情况让书澈非常诧异:“校内工是她主动辞掉的?”

  “是呀,因为她说不愿意被特殊照顾。”

  “她知道获得校内工是教授给她的‘特殊照顾’?”

  “她当然知道自己资历不够,校内工给她的确有失公平,可安德森教授是出于好心,一个妈妈遭遇车祸,躺在ICU五十多天,至少需要康复治疗一年,因此差点辍学的留学生,难道不该被照顾一下吗?”

  车祸!ICU!康复一年!差点辍学!这四个关键词一从成然的嘴里冒出来,就震惊了书澈,还有刚返回现场的缪盈。闻所未闻!这是他们第一次得知萧清的家庭变故。

  书澈追问成然:“你说谁?萧清吗?她家出了这么大事儿?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两三个月前吧,难道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吗?”见书澈和缪盈一齐摇头,成然耸耸肩,“看来她谁也没告诉。”

  书澈追问下去:“所以她要挣自己的生活费?”

  “是呀。她妈的治疗不在医保范围内,全部要自费,她家一下就陷入了经济危机。这个傻妞儿,自己这种情况,还抱着公平、公正不放,硬把教授的好心还回去了,只好自己去打黑工,还被大厨骚扰,最后被我弄丢了工作。”

  书澈还想探究更多:“她在刑法课上睡觉是怎么回事儿?那天你在,下课还冲我嚷嚷,问我知不知道她每天比我辛苦努力十倍。”

  “那天呀,之前她一宿没睡,通宵在医院,上课能不犯困吗?”

  “她病了?”

  “不是她,是她房东。一个没心没肺的Open girl,其实是个有大面积心理阴影的可怜妞儿,被生父抛弃、被继父骚扰,最后被亲妈发配到西部。前一天她妈突然出现,强迫她回纽约做肾脏配型,因为她同母异父的弟弟得了尿毒症,想要移植她一个肾。”

  书澈惊讶得合不拢嘴:“居然还有这种事儿!”

  “生活远比电视剧更狗血!然后Open girl就割腕自杀了,萧清跑遍旧金山的酒店才找到她,破门而入时,Open girl躺在一浴缸血水里。”

  “那个女孩现在怎么样?”

  “挺过来喽,好在有萧清。”成然冲书澈撇嘴、翻白眼,“人家一整夜忙着救死扶伤,而你却对她落井下石。”

  书澈和缪盈的心里,都为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们的无知无觉,丝毫没有伸出援手帮助萧清而深深内疚,书澈更因为他对萧清的雪上加霜而忐忑不安。

  “还有什么要问?”成然自我感觉正良好,“我是萧清的官方发言人。”

  书澈决定问出最后一个在他心头缠绕了许久的疑问:“你见过她平时开一辆日本车吗?是不是只有我和缪盈看不到的时候,她才会开那辆车?”他完全没有料到自己抛出这个疑问后,成然不遮不掩道出了那辆车的真相。

  “日本车?你是说我爸贿赂她上法庭翻供的那辆车吗?”

  这句话让缪盈目瞪口呆,这也是她闻所未闻的事情:成伟还给过萧清一辆车,为了让她上法庭翻供!

  成然得意扬扬:“这个事儿我就更清楚了!”

  “你怎么会知道?”书澈只是想通过成然了解车的下落,因为除了最初那次跟踪萧清,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开那辆车,但关于那辆车,成然显然知道得更多。

  “她为了还掉那辆车,把汪特助堵在卫生间里不敢露头,后来老汪逃窜回国,才总算躲掉了。”

  书澈第三次惊诧:“萧清把车还了?”

  “她找老汪就是为了还车,但怎么还都还不掉,最后没辙了,只好找到我,让我把车转交给我爸。”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在我开庭前,还是开庭后?”

  “开庭前几天吧。”

  书澈知道自己错了!原来萧清根本就没有接受那辆车,拒绝了成伟的贿赂。他看到的远非全部,却自以为那就是真相,从那个时刻起,他开始误解萧清,此后一错再错,一直错到了现在。

  书澈自责至极:“我竟然不知道这些事儿……”

  “我爸到现在还不知道呢。”

  “你没告诉他?那你怎么替萧清还的车?”

  “我没还。”

  “你没还?那辆车到哪儿去了?”

  “让我还哥们儿的赌球债了。”话音未落,成然头上就挨了一巴掌,“哎哟”一声回头,见缪盈抓起一条餐巾来抽他,“嗷”的一声惨叫,撒腿就跑。

  缪盈追着成然,边抽边骂:“就你这德行!萧清就该替我抽你个满地找牙,她能看上你?那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成然一边躲避一边抗争:“我从小缺乏鼓励教育,所以成了今天这样,姐,你和成伟需要反思自己的教育方法!”

  “今天我先清理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