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澈一点也笑不出来,从认识萧清开始,他对她全是误解和偏见,由于这些误解和偏见,在她最需要关怀、帮助时,他给她的,反而是嘲讽奚落和冷眼旁观。书澈没有勇气回顾面对萧清的自己,哪怕只有一秒,那个倨傲刻薄的他让他不敢直视和无地自容。萧清像一面镜子,让书澈照见了自己身上依然流着成然说的那种“势利的血”,他一直对官员子弟身上的傲慢与偏见深恶痛绝,也自以为早已克服了那种与生俱来的积习。但他对萧清所展现的一切,不过就是打着正确旗号的傲慢与偏见,那些积习像坏血和毒瘤一样,在他的身上依然残留着,他并不比其他人高明多少,所以,成然今晚站在台上唾弃自己的那些话,也像针一样,深深刺痛了书澈。
开车回家的路上,缪盈小心翼翼地问出了心里的疑惑,刚才成然和盘托出汽车贿赂的原委已经让她惊诧不已,但更让她惊诧的是:本该对这些“幕后动作”一无所知的书澈,不但知情,貌似知道得比她还多一些。
“书澈,你怎么知道我爸送萧清车?今晚连我都是第一次听说。”
“开庭前几天,我碰巧见到了汪特助来斯坦福找萧清,给了她一把车钥匙。”
所以,成伟“在幕后”所做的一切,都被书澈知道了;所以,书澈预先知道,萧清出庭会推翻她此前的证词,说出有利于他的新证词;所以,他抢在萧清之前,主动坦白事实、主动认罪、接受惩罚——缪盈至此才了解了书澈的全部行为逻辑,了解了他在“有利于自己”和“对的事”的反复纠结后,为什么最终选择了做“对的事”。
“但你不知道后来萧清把车还了,所以一直对她有看法?”
“我一直误会她,甚至,一直针对她……”
“这不怪你。”
缪盈的话丝毫抚平不了书澈对自己的羞耻感,他知道,必须走到萧清面前,面对她承认自己的错误,或者做些什么,才能把自己从自我唾弃中打捞出来。
挨到三更半夜,算计着绿卡无论如何都熬不住,已经睡了,成然才开车回家,进入别墅区行车道,万籁俱寂,一片黑暗,街坊四邻的灯全灭了,突然,一个白衣女鬼出现在前风挡玻璃上!成然一声惊叫,脚下急踩刹车,宾利欧陆在女鬼前方几米远停住,车灯打在她身上,一片刺眼的白,没有五官,没有肢体。
女鬼飞速向前漂移,成然见一片惨白向他袭来,一头埋进方向盘下面,摸到手机,手指在键盘上哆哆嗦嗦,按不准数字键。
女鬼的手出现在车窗上,咚咚咚,敲了三下。
成然筛糠似的按出三个数字:911,正要按下通话键。
女鬼的脸,一下子趴到了车窗上!
成然一声惨叫划破夜空,女鬼把手指压在嘴上,冲他比画“嘘”,这才看清五官眉眼,原来是绿卡,成然一身虚汗瘫软在座椅上,这么晚还躲不掉你?!
绿卡穿了一身白色曳地睡袍,趿拉一双白缎面拖鞋,从成然进了成家别墅,她就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深刻自我反省检讨。成然对她爱搭不理,她就追着他,从车库一路追进客厅。
“成然,我错了,请给我一个改正机会,不然我今天晚上就算过不去了……”
“你过不去就拦我车?万一我刹车不及撞了你,你是想让我今晚也过不去吗?”
“那咱俩就同归于尽,一起殉情!”
“殉什么情?谁和你有情?今晚你的所作所为,熄灭了我最后一丝温情,从此你我是路人,半年后等法院宣判离婚吧。”
“成然,我知错了,等你回来这两个小时,我真的深刻反省了自己,反省了度过的人生,知耻近乎勇,这一晚我受到的教育和成长,超过了整个前半生!”
“你自我批评,怎么还能批出夸自个儿的感觉呢?”
“有吗?我真心是批评啊!”
绿卡的态度完全出乎成然预料,让他一改此前被动挨打的颓势,陡然扬眉吐气,翻身做主人。成然从冰箱里拿出一瓶饮料,优哉游哉往沙发上一仰,舒展大长腿,要好好享受一下这个突如其来的逆袭战果。
绿卡跟到沙发前,刚想坐下,就被他一声断喝:“谁让你坐了?这是反省的态度?”
绿卡弹跳起来,乖顺地站在成然面前,垂手而立。
“说吧,你哪儿错了?”
“我错在设局想让萧清自暴其短、自取其辱,还自以为弹指一挥间就能让情敌灰飞烟灭,但你的一段话……靠,你太尼玛帅了!要不是你针对的是我,我当场就给你怒赞力顶!我还错在……”
“停!回车,我怎么帅了?专注夸我两分钟。”
“你说的那些,完全不像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就像突然换了个人,不是往常的你……”
“你怎么能把夸我也说成损的节奏呢?”
“有吗?我真心是夸啊。”
“重来。”
“发人深省!振聋发聩!醍醐灌顶……没词儿了。”
“得了得了,接着自我批评。”
“你在Party上说的那些话,就像一面照妖镜,照得我看见了一个丑恶的自己。”
“你怎么丑恶了?”
“你照出了我金钱至上的恶俗价值观,照出了我势利的嘴脸、刻薄的人性、狭隘的情感。”
绿卡还能说出这种话?成然震惊了。
“我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我想让萧清自卑,却给她戴上光环;我想秀优越,却把你推向了她那边。”说着说着,绿卡哭了,真心难受。
成然的豆腐心立刻软了,伸手拍拍沙发,赐她坐下。
“我要痛改前非!我真要改变自己了,因为我,第一次看见你在爱情里的样子,原来,你爱一个人,是那样的……”
“我爱一个人哪样呀?”
“之前谁也不能把你变好,但萧清她做到了。我不能再把她当成敌人,相反,我要把她当偶像……”
“啊?”绿卡身上这种能屈能伸的韧性,让成然惊讶不已。
“我要以她为楷模,向她学习,把我变成她的样子。”
“不可能!你怎么可能成为她?”
“我不是要成为她,而是要把自己变好,变成被你爱的样子,然后就能见到那个更好的、有爱的你了!”仿佛被更好的自己和被成然爱上的美好前景招引,绿卡振奋起立,握拳打气,“幸亏萧清不要你!我还有机会!还有时间!加油!你可以的,卡姐!舒坦了,今晚我能过去了。”
绿卡忘了她是来乞求原谅的,把成然的终极裁决抛之脑后,大步流星走出了成家别墅,心安理得地回家睡觉去了。原来,她过不去的,只是今晚前的她自己,而不是被她激怒的成然。这个一夜之间幡然醒悟、决意洗心革面的绿卡,是自打认识以来没有见过的一个她,这让成然很不适应,完全没法儿按照既定计划对她斩立决,恐怕……还得在婚姻存续期内,观一段后效。
书澈必须尽快结束内心的不安,第二天,他在法学院外等到了萧清的出现。
书澈专为自己而来的架势让萧清非常诧异:“你找我有事儿?”
“有。”
“安妮昨晚已经把账给我结清了。”
“不是那个账,是我和你之间的账。”
“我和你?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账?”
“我向你——道歉!对不起,萧清!”
“为……为……为什么?”
“为我对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片面认识,为我对你接二连三一系列的误会,为我自以为是评判你的人品,为我莫名的傲慢与偏见,为你需要援手时而我袖手旁观,向你道歉!”
萧清愣了有几秒钟,但在她的感觉里,从难以置信到终于确认,却有几分钟那么长,她突然感觉云开雾散,那些因他而起的委屈、压抑和悲伤瞬间化为乌有,发自内心地笑出来:“没关系。”
萧清心无芥蒂的笑容也让书澈如释重负:“还想请你考虑一个邀请,并不是为了补偿,而是我觉得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你愿不愿意加盟我的公司担任法律顾问?因为这个职务和你的专业相关,所以等研一读完,你就可以向学校申请CPT,这样就能获得校外打工的合法资格了。”
萧清没有立即给予答复,她的迟疑,让书澈对于自己发出的这个邀请,以及补救方式是否合适产生了怀疑:“如果你不愿意,或者,面对我让你……不愉快,我不勉强。”
“我愿意!”萧清只说了三个字,斩钉截铁,干脆利落。
书澈也愣了几秒才又绽放笑容:“OK,随时欢迎你入职,公司地址你都知道了,就是这个事儿……再见。”他正要离开,突然又转回身:“还有一句话,可能说得有点晚:很高兴认识你!”
一句迟到了很久很久的话,让萧清在和书澈分开以后一直都在咧嘴大笑,这一天加州的阳光前所未有的灿烂亮丽,驱散了每一寸土地上的荫翳,让每一个角落都熠熠生辉。
手机响了,是父亲何晏打来的,萧清陡然紧张起来,父亲在这个时间段打来电话,会不会是家里又出了什么事儿?
“爸,你怎么在这个点儿打来了?北京都半夜了,有什么事?”
听筒里,何晏喜形于声:“忙活了一整天,这会儿刚消停,你妈也睡了,我给你打个电话报喜,你妈今天出院回家了。”
萧清的紧张化为开心:“爸,你吓死我了!报喜能挑个不这么惊悚的时间吗?我妈回家,你一个人应付得来吗?”
“雇了一个护工,白天到家上班,负责照顾你妈、陪她去医院做康复,晚上我一个人没问题,你妈她现在可以自己去上厕所了!”
“那你能恢复正常上班了吧?”
“是,生活一步一步恢复正常了。”
“太好了!”
“你怎么样?学业压力大吗?打工辛苦吗?”
“没问题,我都能应付!爸,我今天得到一个法律顾问的职位,在同学的科技公司里做法务,公司刚拿到300万美元的风投,很有发展前景。”
“你能在校外做法律顾问吗?”
“研一读完,我向学校申请CPT,就可以在校外合法打工了。”
“太好了!”
“爸,咱们的辛苦没有白费,一切都越来越好!”
“是,越来越好!”
“继续加油!”
“一起加油!”
挂断电话,萧清突然感觉自己脸上有泪,分辨不出这泪是感慨于此前的艰辛还是欣喜于今天的快乐,她知道最糟糕的时刻被自己扛过去、撑过去了,未来一天会比一天好。在别人眼里,她或许并没有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在自己的“打怪游戏”里,她KO掉了这一趴的对手,又一次通关升级。
萧清骑车回到合租别墅,刚把自行车停好,余光就瞥见一个人从路边的玛莎拉蒂上下来,向她冲刺过来,扭头一看,绿卡带着风、带着电,扑向自己。这让萧清方寸大乱,来不及逃之夭夭前,绿卡已经飞奔到眼前,把她逼进一个无处可逃的角落。
绿卡一张嘴就咄咄逼人:“我在这儿等你两个小时了!”
“我保证过不见成然了,而且Party也是你逼着我去的。”
“我为那个倒霉Party道歉!”绿卡伸手一把钳住萧清的手腕,“从现在起,清空之前一切不愉快,让我们一键更新,重新开始!”
什么情况?绿卡明明说的是中文,为什么意思那么令人费解?萧清的思维绕不过来,又甩不掉绿卡铁钳一般的魔爪,只好问:“开始什么?”
“开始我们伟大的友谊!”
“啊?咱俩有……友谊?”
“可以有!我认输,我投门,请你收了我!”
“我怎么收你?”
“收我为徒,请你教我!”
“教啥?”
“教我——怎么能让成然爱上。”
“这个我不会。”
“那他是怎么爱上你的?”
“我也不想呀。”
绿卡相信萧清的回答是诚挚坦白的,所以学习的愿望更加热切:“萧清姐,我就要学你这个无欲则刚、让别人丧心病狂的造诣!”
不管萧清是否答应,绿卡单方面认定了自己就是她的徒弟,没心没肺地跟在师父屁股后面,进了合租别墅,因为她今天专程而来的目的,可不仅仅是拜师投门。一进门,萧清就看见莫妮卡冷若冰霜的目光,凯瑟琳和本杰明也并肩而立、冷眼旁观,别墅内气氛一片肃杀,萧清惊讶于室友们的态度:“怎么了你们?”
莫妮卡没回答萧清,目光射向她身后的绿卡,语气不善:“谁让你进来的?”
绿卡一指萧清:“我师父让的!”
萧清问双方:“你们见过了?”
莫妮卡这才对萧清说:“你知道她来干什么?”
绿卡一脸无辜地申辩:“我就提出了一个美好的愿景,想接师父到我家去住,既节省房租,又能对我时刻言传身教,碍着你们什么了?她的房子空出来,你们可以再找房客呀。”
萧清这才听明白,原来在她回来之前,双方已经正面交过一轮火了;原来,绿卡此番的目的不仅是化敌为师,还要与敌共眠。
莫妮卡质问绿卡:“你知道萧清对我意味着什么?绝不仅仅是房客那么简单!”
绿卡打击一个、拉拢一个:“那你别收她房租呀!反正师父要是到我家,我食宿全免。”
莫妮卡被她带歪楼了:“如果她肯,我一分钱房租也不收!”
“那我们呢?”凯瑟琳揪住这个话头追问,这种便宜她怎么可能忍住不蹭?
“哟!你和我拼优惠力度呀?我几百万美元的大豪宅,你这个雀巢多少钱?我玛莎拉蒂随便给她开,爹妈可以借她用。要不要咱俩拼拼豪门底蕴呀?”
听完绿卡的嘚瑟宣言,莫妮卡一言不发,噔噔噔上楼去了。绿卡以为自己大获全胜,冲萧清露出胜利者的微笑:“走不走师父?我帮你收拾行李去。”
萧清明确表态:“我住哪儿,自己做主,这是我家,我不会离开的。”
“师父,我本将心向明月呀!”
“心领了,谢谢,你回去吧。”
“你再慎重考虑考虑……”
头上传来一声怒喝:“要慎重的是你!”
所有人仰头望去,被看到的景象吓得集体石化,只见莫妮卡去而复返,端着一杆长枪站在楼梯上,枪口瞄准了绿卡!
“敢抢走萧清,我就一枪崩了你,还说你非法入室。凯瑟琳、本杰明,你们都能给我做证吧?”
“没问题。”本杰明和凯瑟琳一起摇旗呐喊。
绿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几秒之内完成从客厅到门口的远程位移的,直到后背撞上了房门,只敢摆手,不敢说话。
